“巡回展覽畫派:俄羅斯國立特列恰科夫美術館珍品展”正在上海博物館展出,其中一幅克拉姆斯柯依筆下的神秘女子《無名女郎》,有關這幅畫種種時間和形象上的巧合,匯向了藝術史上的一樁公案:克拉姆斯柯依的《無名女郎》,人物原型是不是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伊凡·尼古拉耶維奇·克拉姆斯柯依,《無名女郎》, 1883年,藏于莫斯科特列恰科夫美術博物館她的高,是用眼神把你貶入塵埃里的高;她的冷,是煙花碎屑中拾得滿地蕭瑟的冷。高冷背后,是一個自尊到了敏感以至于脆弱的靈魂。
關于克拉姆斯柯依的這幅《無名女郎》,百科簡介里對她有兩個粗線條的定義:其一,19世紀俄羅斯知識女性的寫照;其二,19世紀俄羅斯新潮女性的形象。亞歷山大二世時代的俄羅斯,一位觀念前衛(wèi)的知識女性,如果不與她所處的時代格格不入,那不科學。精神版圖五彩斑斕,卻不幸墮入全民色盲的世道。生活是古板的,情感是乏味的,選擇是矛盾的,內(nèi)心是彷徨的,當代話語是: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該往哪兒擱?所以,只能用高冷的面具來與環(huán)境作切割,其實是逃避。
其實,在她高冷面具下面有一簇將滅未滅的火。
“在她短促的一瞥中,能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一股被壓抑著的生氣……仿佛她身上洋溢著過剩的青春……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輝,但它違反她的意志,又在她那隱隱約約的笑意中閃爍著。”
以上段落,或許才是對《無名女郎》神情最貼切的描述。而這,是《安娜·卡列尼娜》里渥倫斯基對安娜的初印象。劇本如下:莫斯科彼得堡車站,渥倫斯基在等候自己母親時,邂逅了來自彼得堡的貴夫人安娜。當然,渥倫斯基本人也是一個“來自彼得堡的花花公子”。
無名女郎與安娜·卡列尼娜,兩個女人有何關聯(lián)?要從創(chuàng)作她們的人——克拉姆斯柯依和托爾斯泰之間的關系說起。
眾所周知,克拉姆斯柯依是“巡回展覽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在告別圣經(jīng)神話、走向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探索之路上,克拉姆斯柯依最擅長的題材是人物肖像,尤其是那些與他同時代的藝術家的肖像。走進他畫布里的藝術家有列賓、希施金、托爾斯泰、特列恰科夫等等。愛屋及烏,克拉姆斯柯依也習慣于將藝術家作品中的人物也納入自己筆下,譬如他的成名作《美人魚》就是取材自果戈里小說《五月之夜》,他最具震撼力的作品《基督在曠野》就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小說《怎么辦?》的情境嫁接。
十九世紀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就像曠野中的基督一樣孤寂,被自己的思想壓得透不過氣來。而思想家中最深刻者托爾斯泰,更是沉重得近乎窒息。
克拉姆斯柯依是第一位給托爾斯泰畫肖像的畫家。他的這幅《托爾斯泰像》,比之他學生列賓的同名作品,少了一份閑適,卻多了一份專屬于社會批評家的濃烈。值得一提的是,克拉姆斯柯依為托爾斯泰畫肖像的那一年(1873年),恰巧也是托爾斯泰動筆寫《安娜·卡列尼娜》的時間。
列賓《列夫·托爾斯泰肖像》1887年種種線索,匯向了藝術史上的一樁公案:克拉姆斯柯依的《無名女郎》,人物原型是不是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
跨藝術門類的比照是一個有趣的過程。畫家筆下的女郎以冬季彼得堡為背景,恢宏的亞歷山大劇院旁,朦朧潮濕的天空,白雪覆蓋的屋頂,馬車上的女郎側身端坐,藍色貂皮手籠,白色綴花的帽子,紫色的領結,渲染出北國上流社會女性的貴氣。而一如前文,作家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正是來自彼得堡的貴夫人。
畫上的貴夫人和書中的貴夫人,還有一個突出的共同點,都有著濃密的睫毛。睫毛濃密,貴夫人高冷面具上叛逆的異類。它是一個讓作為藝術形象的女人,可愛指數(shù)飚升的生理細節(jié)。就像渥倫斯基與安娜初次見面后,借用其母渥倫斯基伯爵夫人之口所表達的感受:她真可愛!
一位有著濃厚睫毛的可愛女人所隱喻的內(nèi)容,光憑邏輯就能破解,那就是作為一個人的正常的情欲?!栋材取た心崮取氛麄€故事的展開,就是以貴夫人安娜撕掉高冷面具、追求幸福愛情為基點。不過故事的結局,也是眾所周知,安娜最終上演的是一出愛情悲劇。釀成她悲劇的,是她丈夫卡列寧的虛偽、她情人渥倫斯基的冷漠,以及哪怕小說出版一個多世紀后依然存在的倫理規(guī)訓——婚姻中的人沒有資格追求愛情。這是不可饒恕的幸福,也是不可饒恕的罪孽。背負這種罪孽的人,可愛亦可憐。
從這個角度說,戴著一副高冷的面具,不失為被情欲折磨之人的自我保護。只是,這副高冷面具對于被保護者而言,是絕望的,并且看似漫漫無期。
克拉姆斯柯依在創(chuàng)作《無名女郎》的時候,是否受到了《安娜·卡列尼娜》的影響,不得而知。但亞歷山大二世統(tǒng)治時期,俄羅斯社會“混亂與建立”的焦灼,人性束縛與覺醒的纏斗,應該是畫家創(chuàng)作的心理背景。所以,無名女郎的模特無論是誰,哪怕是亞歷山大劇院一個不知名的演員,她的身上都有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子。
有趣的是,托爾斯泰在談及寫作《安娜·卡列尼娜》的動機時說,他是在沙發(fā)上一邊思索一邊與瞌睡作斗爭的時候,一個美麗女人的幻影從他面前掠過——她,有一雙含怨帶恨的眼睛。
后來,不約而同,托爾斯泰在小說里,克拉姆斯柯依在畫布上,為這雙含怨帶恨的眼睛飾上了濃密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