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了解一個地方的人,最簡捷的辦法是瞧瞧他們吃點兒什么。就比方說吧:西方人比較直白、簡潔,吃的要么是大塊的肉,要么就是一大盤子生菜,即便是吃餡兒餅都要把餡兒擺在明面兒上。而咱們中國人比較的含蓄、內(nèi)斂,就連吃個包子都講究“有肉不在褶兒上”。韓國人更有意思,即便是簡單的泡菜都能做出那么多花樣來,可見自尊心比較強。扯了那么遠(yuǎn),其實想說的是這北京的小吃兒。別看它小,卻很好地反映了老北京人的性情乃至北京的文化。
老北京人,受當(dāng)時的上流社會“旗人”的影響,都講究個閑淡和品味,用現(xiàn)在話兒說,叫做享受生活。無論是有錢的還是沒錢的,有地位的還是沒地位的,都不能失了身份。天子腳下嘛,皇城根兒長大的主兒們,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即使是拉車的,也得拿出“爺”的份兒。盡管沒錢,也得擺出有閑的譜兒。賣完了一天的苦力,上茶攤兒上泡上一陣子——享受。反映在吃上,北京人的口味都比較刁。因此,北京的吃食也就特別的發(fā)達(dá),光小吃就有幾百種之多。
這小吃大多是早年間走街串巷吆喝著賣的吃食。對于那些個宅門兒里成天吃大菜的有錢人家兒來說,那是飯后調(diào)劑的點心。吃飽喝足,來份兒奶酪,叫份兒果子干兒,或推完了牌九來點夜削兒什么的。舉個例子,北京所有冰糖葫蘆兒的精品,都出自一位吳大少的真?zhèn)?,而這位吳爺,就是一宅門里的公子哥兒,開始做這玩意兒純?yōu)橥鎯海髞砥坡淞?,還真就賣起了糖葫蘆兒。
而對于大多數(shù)兒北京的貧民百姓而言,小吃可就是用來解饞的美味了。平常吃不起紅燒肘子怎么辦?來碗鹵煮呀。即便是沒肉,也講究能吃出點兒肉味來,灌腸兒就是如此。
所以,這北京的小吃兒有個共同的特點,大多原料便宜,但制做工藝復(fù)雜,講究個手藝。一道簡單的小吃,不論是窮人解饞的還是富人休閑的,往往都凝聚了他的發(fā)明者和制作者幾輩兒人的心思。而吃小吃兒,也不是誰都會吃,講究個吃的過程。“再精致的小吃擺在您面前,您要是不會吃,那可是糟蹋東西?!辈粌H如此,每道小吃兒里往往還包含了它的發(fā)明者和愛好者們許多的傳奇故事,可以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文化遺產(chǎn)。
然而,人事代謝,世事滄桑?!岸潭處资辏芏嘈〕詢簾o聲無息地消逝了。”時至今日,傳下來的北京小吃兒所剩無幾,即便是傳下來的這些,也大多變了味兒,真正地道的東西不多了。作為一個在紅墻底下長大的地道的北京人,我每每惆悵感嘆,連芝麻燒餅和豆汁兒都不是當(dāng)初那味兒了。其實,魂牽夢繞的并不只是芝麻燒餅或豆汁兒本身,更多是小吃里所寄托的那個北京的情感,是對正在隨風(fēng)逝去的北京文化的思念。
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了這本幾乎是專門講述北京小吃的《邊吃邊聊》,翻過幾篇,竟感覺一陣醇香從紙間飄出,恍若隔世。這書中記敘了北京小吃的做法,吃法,進而圍繞著小吃講述了許多地道北京人的經(jīng)營之道和為人處事方式。書中那一篇篇小品文兒,仿佛一道道精致的小吃兒,看似簡單,確令人回味無窮。燈下,我不由得掩卷長思,思緒回到了兒時。
還記得南池子北口兒那家兒小灌腸兒鋪,黑漆漆的大鐵鐺支在門口兒,炸得半焦的灌腸兒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兒,一陣撲鼻的香氣混合著蒜汁的味道隨風(fēng)飄來,在我的腦海里回味了近四十年。那可是我兒時最大的享受,比今天孩子們吃麥當(dāng)勞過癮多了。但我已經(jīng)不能不記得那個小店的字號了。這童年的記憶竟然在這本書里找到了!原來,它叫“馨欣灌腸鋪”。
又想起平安里那位做白馬蹄燒餅和紅驢蹄兒燒餅的老大爺,那個烤爐是個大桶的形狀,燒餅是倒著用手貼上去的,到了火候兒再摘出來。我已經(jīng)回憶不起那燒餅的味兒,但一閉上眼還能想起那位大爺?shù)挠仪氨塾捎陂L年制做這燒餅,被火熏得棕紅的樣兒。 在這書里,我看到作者曾騎了自行車兒,穿過胡同替我尋找這逝去的記憶。
也就是去年的一天,和一個朋友說起前門外的天興居可以吃到地道的炒肝兒。于是從崇文門延興隆街往西一路走來,穿過正在拆遷改造的胡同兒,越過一片片的瓦礫,走了大半個鐘頭,一抬頭看見前門樓子了。但鮮魚口兒沒了,天興居沒了。前門大街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一個專門為外國人和外地人開的全聚德,怪怪地戳在那里。當(dāng)時一種莫名的惆悵涌上心頭。在這書里我見到了那塊寄托思念的招牌。
……
在我看來,這本書所記敘的,并不是幾樣小吃的吃法和做法,甚至也不是那些已經(jīng)消逝和正在消逝的金字招牌,而是一種屬于北京的,活生生的行為藝術(shù)乃至生活方式,是地道的北京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這種生活的藝術(shù),正在漸漸離我們遠(yuǎn)去。進而我想,所謂北京傳統(tǒng)文化,不應(yīng)只是那些青磚灰瓦四合院兒,而包括了生活在其間的人們的生活方式乃至脾氣秉性。就像所謂家不僅僅是房子,更是住在這房子里的人一樣。那么,保護北京傳統(tǒng)文化,當(dāng)然也就應(yīng)該保護包括吃小吃這生動地體現(xiàn)了北京人特色的生活藝術(shù)。
從這個角度說,這本書的作者,是做了一件對于北京——這個古都來說很有德行的事兒,使那些“消逝的小吃,失傳的手藝”得以被更多的人所重視。畢竟,北京的小吃,凝聚了北京人太多的情感。正如這本書的作者所言:“凝聚了人間美好情感的飯菜是最好的飯菜,不在于它的簡單與復(fù)雜。”
得。我不貧了。還是看書吧您吶。有空兒咱也邊吃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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