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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孟學派的由來
思孟學派的由來


梁濤

(一)

在思想史上,很少有象思孟學派這樣既有著顯赫的地位,又產(chǎn)生不斷的爭議。說它地位顯赫,是因為至少從宋代起,它已被看作是得孔子真?zhèn)?,居儒學大宗;說它爭議不斷,乃是因為對于“思孟學派”具體何指,其特色為何,甚或在歷史上是否真的存在,都一直是個存有爭議的問題。歷史學家說,我們所知道的只能是流傳下來的歷史。這句話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典籍文獻(廣義的)在歷史傳播中的重要性,歸根結(jié)底,歷史上發(fā)生的事件、出現(xiàn)的思想總是要以各種文獻記錄為載體才能被后人認識、了解,而一旦因為某種原因,這些作為載體的典籍文獻意外失傳,那么,不管你的事跡如何轟轟烈烈,也不管你的思想如何高明深刻,都只能成為一個遙遠的記憶而湮沒在歷史的塵煙之中……而這一切正不幸發(fā)生在思孟學派身上。當然,我們說思孟學派在歷史上爭議不斷,決不僅僅是因為《漢書?藝文志》中的“《子思子》二十三篇”在唐代以后已經(jīng)失傳,[1]更重要的,乃是因為后代學者在爭論中往往攙雜了自己的意志、觀念,他們真正關注的也許并不是思孟學派的真實面貌,而是思孟到底從夫子那里傳下了什么樣的“道”。在這種情況下,典籍的遺失、缺乏固然會影響到人們的理解、判斷,但又何嘗不會為后人的借題發(fā)揮、“六經(jīng)注我”提供了便利;而這種借題發(fā)揮、“六經(jīng)注我”雖然不無其自身價值,但它終歸已不是思孟學派的原貌。所以,要想揭開思孟學派身上的神秘面紗,還其本來面目,除了依賴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外,一種客觀、歷史的態(tài)度同樣顯得十分重要。這就要求我們首先要從春秋戰(zhàn)國的社會歷史背景中去探究思孟學派的演變、發(fā)展;同時更要將其原有的內(nèi)容與后人的發(fā)揮區(qū)別開來,終歸我們探討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思孟學派,而不是作為“道統(tǒng)”化身的思孟學派。

那么,思孟學派是如何提出來的呢,它在思想史上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演變?讓我們首先對這些問題作一番探討吧。在先秦典籍中,明確把思、孟作為學派看待的應該是戰(zhàn)國后期的韓非子,他在《顯學》篇說: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

故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

這里雖然提到“子思之儒”、“孟氏之儒”,但似乎只是把它們看作“儒分為八”中的兩派,對于二者關系如何,則根本沒有提到。不過韓非子“儒分為八”的說法也有一些讓人費解的地方。比如,它所說的八派并不處于同一時期,最早的子張、漆雕氏(漆雕開)等屬于孔門的七十二子,約生活在春秋末期,最晚的孟氏(孟子)、孫氏(荀子)則已到了戰(zhàn)國后期,前后相差約二百余年,所以韓非所說的“儒分為八”顯然不能僅僅作為并列的學派看待。又比如,八派中有“顏氏之儒”,孔門弟子中除顏回外,還有顏無繇、顏幸、顏高、顏祖、顏之仆、顏何、顏濁鄒等人(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及《孔子世家》),但多數(shù)學者還是傾向認為是指顏回一派。如果是這樣,那么顏氏之儒就應該是由顏回弟子創(chuàng)立,但又尊奉顏回;因顏回先于孔子而卒,根本不可能立派。八派中又有“樂正氏之儒”,先秦儒家為樂正氏者有曾子弟子樂正子春和孟子弟子樂正克,前人考訂樂正氏之儒也不外乎此二人。如果是前者,那么,“儒分為八”中有曾子弟子創(chuàng)立的樂正氏之儒,卻沒有曾子;如果是后者,則孟子與其弟子分別創(chuàng)立了兩個學派。此外,韓非所提到的八派似乎也并不能概括孔門后學的全部。象《荀子?非十二子》所批判的“賤儒”共有“子張氏”、“子夏氏”、“子游氏”三家,而韓非所提到的只有“子張氏”一家;還有,《孟子?離婁下》所提到的率弟子“七十人”的曾參,《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所提到的“從弟子百人,設取予去就”的澹臺滅明等,顯然也都是開宗立派的大師,但均沒有被韓非列入八派之中。所有這些都讓人感到費解,搞不清韓非分派的根據(jù)是什么。與此不同,荀子在《非十二子》中將則思、孟前后相續(xù),認為二者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略法先王而不知統(tǒng),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君子之言也?!铀汲?,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按照荀子的說法,子思、孟軻不僅前唱后和,主張一種五行說,而且在當時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受到一批俗儒的支持、擁護。荀子是戰(zhàn)國后期儒學的代表人物,他的說法自然有一定根據(jù),所以后世所謂的思孟學派實際也就是由這條材料而來。那么,如何看待韓非與荀子不同的說法呢?我們認為這可能同二者的著眼點不同有關,韓非所說的可能是歷史上產(chǎn)生的具體學派,而荀子強調(diào)的則是學派間的歸屬和聯(lián)系。

我們知道,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學派主要是通過收徒設教的形式,據(jù)劉向《新序》,“孔子年二十三歲,始教于闕里,顏路、曾點、琴張之徒,往受學焉?!笔强鬃拥谝淮问胀皆O教,后不斷通過這種形式,孔子在其門下匯聚了龐大的弟子徒眾,形成了最早的儒家學派。從《論語》、《禮記》等典籍來看,孔子與其弟子的關系往往是寬松、自由的,弟子由于信奉孔子的思想,推崇孔子的人格,來到孔子門下;也可能由于某種原因離孔子而去,[2]儒家內(nèi)部似乎始終沒有形成嚴格的組織系統(tǒng),更沒有對學派的傳授作出明確規(guī)定,體現(xiàn)了儒家不同于一般宗教的特點。所以孔子以后,儒家內(nèi)部雖然出現(xiàn)分化,但各家立派依然是通過收徒設教的形式。當儒家的某一人物,在門下聚集了一定數(shù)量的弟子,在社會上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甚或提出自己的思想主張,便形成所謂的“派”。這種“派”的數(shù)量自然會是很多,遠遠不止于八家,韓非的“儒分為八”只是后人一種籠統(tǒng)、模糊的印象,并不能以此為據(jù)。同時,由于韓非乃法家人物,對儒家情況不可能十分了解,他只注意到子思、孟子都曾立派,故從旁觀者的立場將其分為兩派,至于二者關系如何,自然不是他所關心的了。荀子的情況則不同,他主要是從儒家內(nèi)部的派別劃分來看待思、孟的關系,認為二者在儒家內(nèi)部處于同一思想路線。在十二子之外,荀子又提出仲尼、子弓,稱贊其為“總方略,齊言行,壹統(tǒng)類,而群天下之英杰”,是“是圣人之不得執(zhí)者也”,認為自己即是出于仲尼、子弓之后。因此,子思、孟軻與仲尼、子弓實際代表了荀子所理解的儒家內(nèi)部的兩條不同路線,他將思、孟聯(lián)系在一起,并給予批判,正是出于這種考慮;就荀子而言,他也并沒有肯定思、孟就是一個學派。[3]因此嚴格說來,思孟學派應該是子思學派和孟子學派的通稱,因二者思想上具有某種一致性,所以人們往往將其聯(lián)系在一起,稱為思孟學派;但在歷史上二者則可能是分別獨立的,當“孟氏之儒”出現(xiàn)時,“子思之儒”可能依然存在,但由于只是在墨守師說,缺乏創(chuàng)造,所以真正發(fā)展了子思思想的,反倒是后起的孟子學派。

荀子在批判思、孟時,特別說到“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表明思、孟一系曾自認為出于仲尼、子游之后。對于這個子游,有學者認為可能是子弓之誤,理由是荀子“屢言仲尼、子弓,不及子游。本篇后云‘子游氏之賤儒’,與子張、子夏同譏,則此子游必子弓之誤”(王先謙《荀子集解》引)。但正如郭沫若先生所說,“別處之所以屢言‘仲尼子弓’者,是荀子自述其師承;本處之所以獨言‘仲尼子游’者,乃子思孟子的道統(tǒng)。這是絲毫也不足怪的?!盵4]所以按照荀子的記載,子游應該是對思、孟產(chǎn)生過影響的重要人物。子思與孔子年齡相差較大,不可能接受孔子的教誨,子思的父親孔鯉也早卒,說子思受到孔子弟子的影響,完全符合情理。不過從思、孟的言論來看,他們似乎較少談到子游,而是更多地談到孔子的另一個弟子曾子。如在《禮記》中,子思常與曾子討論孝親執(zhí)喪;孟子也常將曾子、子思并舉:“曾子居武城,有越寇?;蛟唬骸苤?,盍去諸?’曰:‘無寓人於我室,毀傷其薪木。’……子思居於衛(wèi),有齊寇?;蛟唬骸苤?,盍去諸?’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献釉唬骸?、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ā睹献?離婁下》)這里的“同道”是說曾子、子思具有相同的思想方法,而并不是說在傳授“道統(tǒng)”,但也說明在孟子眼里,二人確實具有某種聯(lián)系。此外,《孟子》一書提到曾子九次,對曾子十分推崇。在孟子筆下,曾子常常被描繪成剛強、弘毅,具有獨立精神的人物:

昔者曾子謂子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泵鲜┥嶂貧?,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ā豆珜O丑上》)

曾子曰:“普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公孫丑下》)

這里的曾子顯然就是孟子的化身了。孟子在思想上也受到曾子的影響,“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保ā侗M心上》)與曾子以“忠恕”釋“一以貫之”相同。正因為如此,所以后人往往認為思、孟實際是出于曾子一派。不過仔細分析,以上兩種觀點其實也并不矛盾。前面說過,子思雖為孔子之后,但他既未及遇孔子的垂教,又經(jīng)幼年喪父的變故,主要是在孔子弟子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這樣一來,與其發(fā)生聯(lián)系的人物自然不在少數(shù),而曾子、子游可能是其中較為重要者,子思與其二者在思想上也具有某種一致性。所以荀子說思、孟一系曾經(jīng)推崇子游,應該是有根據(jù)的。至于曾子,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則較為復雜,除了對思、孟產(chǎn)生影響外,可能與荀子也具有某種聯(lián)系。據(jù)筆者統(tǒng)計,《荀子》一書多引曾子的言論,對曾子似乎也十分重視(詳見第三章);而據(jù)《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記載,“吳起者,衛(wèi)人也,好用兵,嘗學于曾子。”吳起乃早期法家人物,竟然也曾受學于曾子門下,這樣看來,曾子便是思想史上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從曾子的思想來看,孟子雖然稱其“守約”,突出了其重視內(nèi)在精神的一面,但史書也不乏曾子有關論禮的記載,說明他對于外在禮儀同樣十分關注,這樣以后的孟、荀實際都有可能與他發(fā)生聯(lián)系,產(chǎn)生共鳴。而可能正是這個原因,當荀子在對儒家各派進行批判總結(jié)時,便從自身的立場出發(fā),只將子游劃歸思、孟一系而不談及曾子,但就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可能曾子、子游都對思、孟產(chǎn)生過影響。

及至漢代,思、孟一系的說法得到當時學者的進一步確認。《史記?孟軻荀卿列傳》:“孟軻,鄒人也。受業(yè)于子思之門人?!彼抉R遷的說法應該是可信的。據(jù)學者考證,子思約生于公元前483年,卒于公元前402年,而孟子一般認為約生于周烈王4年,公元前372年左右,[5]所以孟子一生實際并沒有見到過子思。但孟子雖然不及見子思,卻受業(yè)于子思弟子,仍然間接受到子思的影響,二者在思想上可能具有某種一致性,后人所謂的思孟學派也應該主要是對此而言。不過當時似乎更流行的是孟子師事子思的說法,如劉向《列女傳》:“(孟軻)旦夕勤學不息,師事子思,遂成天下名儒?!卑喙獭稘h書?藝文志》:“名軻,鄒人,子思弟子?!壁w歧《孟子題辭》:“孟子生有淑質(zhì),夙喪其父,幼被慈母三遷之教,長,師孔子之孫子思,治儒術(shù)之道,通五經(jīng),尤長于《詩》《書》。”應劭《風俗通義?窮通》:“孟子受業(yè)于子思?!薄犊讌沧印飞踔炼抛雒献影菀娮铀嫉囊荒唬骸懊献榆嚿杏祝堃娮铀?。子思見之,甚悅其志,命子上(子思之子)侍坐焉,禮敬子車甚崇?!保ā峨s訓第六》)這里似乎在暗示人們,孟子之所以能有后來的影響,乃是因為得到子思的提攜、欣賞。《孔叢子》還編造出孟子請教子思的內(nèi)容:

孟軻問牧民何先,子思曰:“先利之?!痹唬骸熬又越堂褚嗳柿x,固所以利之乎?”子思曰:“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則下樂為亂也,此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義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私岳笳咭病!保ㄍ希?

孟子十分重視仁義,曾批評梁惠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但這里的“子思”卻似乎對孟子已有所不滿,教導他要“先利之”,并講了一番“利”與“仁義”的大道理。這里內(nèi)容雖然是虛構(gòu),卻表露了這樣一種信息,即編造者在有意借子思之口對孟子的某些言論作出修正,把子思說得比孟子更高明。此外,編造者還有意將孟子的言論套在子思頭上,讓子思以此對孟子進行訓導:

孟軻問子思曰:“堯舜文武之道,可力而致乎?”子思曰:“彼人也,我人也,稱其言,履其行,夜思之,晝行之,滋滋焉,汲汲焉,如農(nóng)之赴時,商之趣利,惡有不至者乎!”(《居衛(wèi)第七》)

《孟子?告子下》有曹交向孟子請教“人皆可以為堯舜”,問“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孟子回答:“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辈浑y發(fā)現(xiàn)《孔叢子》的這一段文字實即來自于《孟子》,只不過對原話作了改動,孟子也由教導者變成了受教導者。

“《孔叢子》一書可以說是孔氏家學的學案。”[6]全書共二十一篇,其中前四篇記孔子事,第五至第十篇記子思事,第十二至十四篇記子高(子思玄孫)事,第十五至第十七篇記子順(子高子)事,第十九篇至二十一篇子魚(子順子)事。除了第十一篇《小爾雅》、第十八篇《詰墨》性質(zhì)較特殊外,全書可分為五大段,記錄前后二三百年之事。據(jù)黃懷信先生的研究,書中“記孔子、子思、子高的三部分均有原始材料,其文字基本上屬于采輯舊材料或據(jù)舊材料加工而成”。[7]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上述文字就有可能是出自子思后學之手,由子思后學加工而成。而他們這樣作,顯然是要借孟子來抬高自己,屬于思、孟一系的內(nèi)部紛爭。據(jù)史料記載,秦代以后孟氏之儒已經(jīng)不傳,“孟子既沒之后,大道遂絀。逮至亡秦,焚滅經(jīng)術(shù),坑戮儒生,孟子徒黨盡矣。其書號為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絕?!保ā睹献宇}辭》)而子思之儒卻因為孔氏家族的緣故流傳下來。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自子思以下的世系為:子上——子家——子京——子高——子順——子魚。其中子思是孔氏家族中僅次于孔子的人物,在家族內(nèi)占有顯赫的地位,其思想不可能不對以后的孔氏家學產(chǎn)生影響,并被后者繼承下來,這樣子思之儒便融合在孔氏家學之中,“子思學派的思想也就是孔氏家學所主張的”。[8]但孟氏之儒雖然已不傳,孟子的思想在漢代仍有較大影響?!皾h興,除秦虐禁,開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廣游學之路,《論語》、《孝經(jīng)》、《孟子》、《爾雅》皆置博士,后罷傳記博士,獨立五經(jīng)而已。”(同上)不僅《孟子》一書在文帝時曾一度立于學官,設置傳記博士,孟子的仁政說更是影響到包括賈誼、賢良文學等在內(nèi)的眾多人士,成為總結(jié)歷史、評論現(xiàn)實的重要理論依據(jù)。可能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子思后學故意篡改了思、孟二人的關系,將孟子說成是子思的弟子,編造出子思訓導孟子的具體情節(jié),將孟氏之儒歸入子思之儒,將歷史上曾經(jīng)相對獨立的兩個學派說成是同門的師徒相傳,這本來不過是子思之儒的宣傳手段,卻逐漸被人們所接受,并影響到對思孟學派的理解和判斷。[9]

唐宋以后,思孟學派的面貌又有新的變化,這一時期隨著道統(tǒng)論的出現(xiàn),思孟學派開始與道統(tǒng)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道統(tǒng)的傳遞者,與此相應,其地位也不斷提高,幾乎成為儒學正統(tǒng)的代名詞。漢魏以降,佛老流行,儒學衰微,逮至唐代,韓愈崇儒學,批佛老,首倡道統(tǒng)說:“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之傳之舜,舜以之傳之禹,禹以之傳之湯,湯以之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保ā俄n愈集?原道》)儒學之道自古以來就有一個傳授系統(tǒng),它從堯舜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遠比佛老要久遠的多,這一傳授系統(tǒng)后經(jīng)孔子傳與孟子,孟子以后卻不傳。在另一個地方又說:“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于曾子。”(《送王秀才序》)這實際是將思孟學派置于堯舜以來儒學道統(tǒng)傳人的位置,而這個思孟學派在韓愈的眼里是指:曾子——子思——孟子。韓愈的道統(tǒng)說得到宋明理學家的普遍認可,二程、朱熹都對此作了進一步發(fā)揮:

孔子沒,曾子之道日益光大??鬃記],傳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傳,至孟子而圣人之道益尊。(《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五)

人言今人只見曾子唯一貫之旨,遂得道統(tǒng)之傳,此雖固然。但曾子平日是個剛毅有力量,壁立千仞底人,觀其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底言語,可見。雖是做工夫處比顏子覺粗,然緣他資質(zhì)剛毅,先自把捉得定,故得卒傳夫子之道。后來有子思、孟子,其傳亦永遠。(《朱子語類》卷十三)

二程、朱熹不僅肯定了曾子、子思、孟子的傳授系統(tǒng),還將《大學》、《中庸》從《禮記》中獨立出來,與《論語》、《孟子》一起合為四書,并將《大學》定為孔子之傳而“曾子作為傳義以發(fā)其意”。這樣理學家所推崇的四書便成為思孟學派的傳世文獻,是了解思孟學派道統(tǒng)的依據(jù),而理學家則成為道統(tǒng)的承繼者,一部宋明理學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對思孟學派重新理解、闡釋的歷史。由于理學家是用道統(tǒng)論看問題,而道統(tǒng)論并非一種歷史觀,而是一種文化觀,它所關注的不是歷史的具體發(fā)展過程,而是一脈相承的文化精神,所以他們不是將思孟學派看作一個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不注重其內(nèi)部思想的分歧和差別,而是認為孔、曾、思、孟“一以貫之”,傳遞著相同的“道”。這個“道”他們認為主要是“性與天道”的問題,是心性的問題,并以各自的理論形式對此作了重新闡釋和發(fā)揮,形成理學、心學的不同派別??梢哉f經(jīng)過理學家之手,思孟學派呈現(xiàn)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清晰的面貌,其每一個概念、命題都得到細致的分析和梳理,并深深影響著后人的理解,不過由于理學家主要是在“六經(jīng)注我”而不是“我注六經(jīng)”,這種分析和梳理越是細致,越是可能偏離了本來的面貌。

理學家將思孟學派說成是道統(tǒng)的傳遞者,而這個道統(tǒng)又主要是指內(nèi)在的心性問題,這一看法在當時已受到學者的非議,如南宋學者葉適認為曾子以“忠恕”解“一以貫之”,并沒有得到孔子的認可,未必符合原義,只能算是個人的理解?!耙詾樵幼詡髌渌弥绖t可,以為得孔子之道而傳之則不可。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所傳皆一道??鬃右越唐渫剑芨鞑煌?。以為雖不同,而皆受之孔子則可,以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獨受而傳之人,大不可也?!保ā读晫W記言》卷十三)說孔子傳道于曾子,并無事實根據(jù)。葉適還非常重視孔子“克己復禮為仁”一語,認為它才真正是孔子所傳之道:

孔子曾告曾子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既唯之,而自以為忠恕。案孔子告顏子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蓋己不必是,人不必非??思阂员M物可也。若動容貌而遠暴慢,正顏色而近信,出辭氣而遠鄙倍,則專以己為是,以人為非,而克與未克,歸與不歸,皆不可知,但以己形物而已。且其言謂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而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尊其所貴,忽其所賤,又與一貫之指不合。故曰:非得孔子之道而傳之也?!保ㄍ希?

“克己復禮”是以外在的禮儀為實踐原則,“蓋欲此身常行于度數(shù)折旋之中”。而曾子臨終前告訴孟敬子的僅有“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三事而已”(見《論語?泰伯》),對于“度數(shù)折旋”等外在禮儀則有所忽略。所以“曾子之學,以身為本,容色辭氣之外不暇問,于大道多遺略,未可謂至”。既然曾子并不曾得道,那么,說孔子傳曾子,曾子傳子思,自然就沒有了根據(jù)??梢?,即使在宋明理學占統(tǒng)治地位的時候,對于思孟學派也是存在不同的理解和看法。

清代以降,考據(jù)學盛行,宋儒推崇的四書自然成為人們考證的對象。據(jù)說戴震十歲入塾讀《大學》章句,便向塾師質(zhì)疑說:周朝、宋朝相去二千年,《大學》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朱子何以知其然?(見洪榜《初堂遺稿?戴先生行狀》)在清代考據(jù)學者看來,宋儒將《大學》歸于曾子,本身根據(jù)不足,是個需要證明的問題。以后陳灃、陸奎勛等清代學者通過考證認為《大學》成書較晚,不可能為曾子所作;而袁枚、葉酉、俞樾等人根據(jù)《中庸》“車同軌、書同文”等語,斷定《中庸》一書晚出,同樣非子思所作。既然理學家據(jù)以立論的經(jīng)典并不可靠,那么,他們所宣揚的道統(tǒng)自然也就有了疑問。為了反對宋儒空談心性,清代學者提倡躬行踐履,對于禮學尤為重視,一度出現(xiàn)禮學復興,于是有學者主張孔門真?zhèn)鲗嶋H是禮,如黃以周說:

圣門之學者重約禮,禮者理也。曾子之學尤湛深于禮,本末兼澈,經(jīng)權(quán)并明,故卒能得孔圣一貫之傳。《大戴記》錄《曾子》十篇立言制事,悒悒勿勿,深有得于禮教者,其受學孔圣也。內(nèi)驗身心,外究事理,于禮之大本大經(jīng),聆之,審體之,退而與游、夏諸子互商節(jié)目,吊之裼襲,奠之東鹵,祖之反宿,一一講明,必求禮義之安而后已。初未嘗偏執(zhí)己見,悻悻自是,曾子忠恕氣象乃爾?!又F理,本末兼澈,經(jīng)權(quán)并明,故卒能得見孔圣一貫之傳,又何閑焉?(《儆學雜著?曾子論禮說》)

孔子的“一以貫之”并非是忠恕,而是禮,曾子得孔子之傳也主要是禮,這里曾子又被說成“本末兼澈,經(jīng)權(quán)并明”,“深有得于禮教者”。不過到了晚清,隨著維新運動的興起,早期啟蒙思想家康有為、梁啟超等均力排曾子,認為傳道統(tǒng)者實為子游。如康有為說:“著《禮運》者,子游。子思出于子游,非出于曾子。顏子之外,子游第一?!保ā犊的虾O壬谡f?禮運》)“子游受孔子大同之道,傳之子思,而孟子受業(yè)于子思之門?!保ā睹献游?序》)梁啟超說:“《春秋》太平世之義,傳諸子游,而孟子大昌明之。《荀子?非十二子》篇攻子思、孟子云: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可見子思孟子之學實由子游以受孔子也。此派為荀派所奪,至秦而絕?!保ā吨袊糯鷮W術(shù)思想變遷史》)康、梁之所以重新提出子游,除了學術(shù)的原因外,恐怕還是因為從子游那里找到他們所需要的“大同”說吧。看來思孟學派已不僅僅是個學術(shù)問題,還往往被賦予了不同時代的社會、政治內(nèi)容,由此呈現(xiàn)出一幅幅不同的面貌。

由于疑古思潮的影響和資料的缺乏,當代以來的思孟學派研究難以取得較大突破,不過仍有學者作出了有益的探討,如郭沫若先生考察了儒家八派,認為“子思之儒和孟氏之儒、樂正氏之儒應該只是一系。孟氏自然就是孟軻,他是子思的私淑弟子。樂正氏當即孟子弟子樂正克。但這一系,事實上也就是子游氏之儒”。郭氏還對思孟五行進行了考證,認為可能是指仁義禮智誠。[10]

侯外廬先生在《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中專門列有思孟學派一章,并對其作了重新評價?!拔覀冋J為,曾子與思、孟的思想確是在一條線上發(fā)展的,然而曾子為孔子正傳之說,則絕非事實。因為,曾子思想本來是思、孟學派的理論來源或其萌芽形態(tài),但不是孔子思想的真?zhèn)?。這就是說,曾子雖然在文字形式上‘言必稱師’,而在思想實質(zhì)上,則拋棄了孔學的積極成分,而片面地承繼了并且擴大了孔學的消極的成分。我們在第六章里,所以將曾子列為孔學優(yōu)良傳統(tǒng)萎縮階段的一個支派的開端,正指此事?!盵11]

1973年馬王堆帛書出土,其中《老子》甲本卷后附錄古佚書四種,龐樸先生經(jīng)過研究,將佚書之一命名為《五行篇》,認為其中談到的“仁義禮智圣”五行即是人們爭論不休的思孟五行說,由此揭開了思孟五行之謎,同時將思孟學派研究向前推進一步。[12]不過由于帛書的年代較晚,當時學者一般傾向?qū)⑵淇醋魉济虾髮W的作品,這多少使帛書的學術(shù)價值打了折扣,加之在《五行》的理解上也存在一些問題,所以思孟學派的研究雖出現(xiàn)一縷曙光,但并沒有得到真正的改觀,有學者甚至針鋒相對,提出不同意見,根本否定帛書的“五行”說。[13]


曾紹煊,2005-11-18 23:18:48

思孟學派的由來


(二)

王國維云:“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惫曛窈喌某鐾粒o思孟學派研究帶來新的轉(zhuǎn)機。1993年10月湖北荊門郭店一號楚墓出土一批竹簡,經(jīng)整理有文字的共有730枚,其釋文于1998年5月由文物出版社一經(jīng)公布,立即引起海內(nèi)外學術(shù)界的關注,掀起研究的熱潮。郭店竹簡的內(nèi)容,主要是儒家和道家著作。經(jīng)整理者編連后,屬于儒家的著作有《緇衣》、《魯穆公問子思》、《窮達以時》、《五行》、《唐虞之道》、《忠信之道》、《成之聞之》、《尊德義》、《性自命出》、《六德》、《語叢》一、二、三等十四篇。目前的編連結(jié)果可能不是最佳的,研究者已提出一些不同意見,其中尤集中在《成之聞之》一篇,類似的調(diào)整還可以進行,不過總體來看,各篇的內(nèi)容基本是清楚的。由于郭店竹簡的形制不完全一致,十四篇儒家簡的形制可分為三類:(1)簡長三二?五厘米左右,兩端修成梯形,編線兩道:有《緇衣》、《五行》、《成之聞之》、《尊德義》、《性自命出》、《六德》等五篇。(2)簡長二六?五——三○?六厘米,編線兩道:有《窮達以時》、《魯穆公問子思》、《唐虞之道》、《忠信之道》等四篇。其中《窮達以時》、《魯穆公問子思》簡長二六?四厘米,兩端修成梯形;而《唐虞之道》、《忠信之道》簡長二八?一至二八?三之間,兩端平齊。(3)簡長一五——一七?五厘米,編線三道:有《語叢》一、二、三等三篇。

據(jù)發(fā)掘報告,[14]郭店一號墓屬于戰(zhàn)國中期后段,約當公元前四世紀中期至公元前三世紀初。從考古學角度來看,該墓位于楚國郢都外墓地的范圍之內(nèi),經(jīng)過多年的考古工作,這一帶楚墓的時代序列已經(jīng)排定,因此整理者對墓葬年代的推斷應該是可信的。通過對相鄰楚墓的分析,李學勤先生進一步斷定郭店一號墓的年代,約在公元前四世紀末,不晚于公元前三○○年;竹簡的書寫應早于墓的下葬,至于竹簡著作的年代自然還要早些,均在《孟子》成書之前。而從竹簡的內(nèi)容看,其中有據(jù)記載原屬于《子思子》的《緇衣》一篇,有曾經(jīng)在馬王堆出土,記錄思孟“五行”說的《五行》一篇,更有明確提及子思的《子思見魯穆公》一篇,所有這些都在告訴人們一個信息:這批竹簡會不會屬于已遺失的《子思子》中的一個部分?有沒有可能早已失傳的《子思子》不經(jīng)意間被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如果是這樣,透過這批竹簡我們將看到思孟學派怎樣一副面孔?圍繞這些問題,學者展開了激烈討論,一時間思孟學派重新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問題。

李學勤先生率先著文,根據(jù)墓葬的年代以及竹簡的內(nèi)容,認為“簡中的一部分是《子思子》,即孔子之孫孔伋一系的作品,這些簡的發(fā)現(xiàn)對于學術(shù)史研究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對于《子思子》,李先生認為“同其他子書一樣,不一定是子思一人的手筆。《韓非子》說‘儒分為八’,有‘子思氏之儒’,是子思的徒裔頗多。子思卒于公元前五世紀末,到郭店墓下葬不過百年,估計竹簡《子思子》不會晚于子思的再傳弟子”。至于竹簡哪些屬于《子思子》,李先生認為有《緇衣》、《五行》、《魯穆公》三篇。[15]在另一文中,李先生肯定《成之聞之》、《性自命出》、《尊德義》與《子思子》也有一定關系,并指出郭店竹簡對于理解《大學》、《中庸》等傳世文獻具有重要意義:“這些儒書的發(fā)現(xiàn),不僅證實了《中庸》出于子思,而且可以推論《大學》確可能與曾子有關?!洞髮W》中提出的許多范疇,如修身、慎獨、新民等等,在竹簡里都有反復的論述引申?!纱丝梢姡我詠韺W者推崇《大學》、《中庸》,認為《學》《庸》體現(xiàn)了孔門的理論理想,不是沒有根據(jù)的。”[16]

姜廣輝先生進一步推斷郭店竹簡多數(shù)應屬于《子思子》,他提出四條判斷標準:(1)以《荀子?非十二子》之語為參照,(2)以《中庸》為參照,(3)從子思“求己”的學術(shù)主旨出發(fā),(4)透過子思的思想性格。通過以上標準的審查,他認為竹簡中《唐虞之道》、《緇衣》、《五行》、《性自命出》、《窮達以時》、《成之聞之》前半部分、《魯穆公問子思》、《六德》諸篇應為子思所作。姜廣輝先生還對孔門后學進行了重新劃分,以此來確定思孟學派的傳承。他認為所謂的思孟學派是指子游、子思、孟子一系的“弘道派”,“在早期儒家之中,這一派人民性、主體性、抗議精神最強,是早期儒家的嫡系和中堅?!倍右幌祵儆谥匦⒌赖摹佰`履派”,“這一派重孝道的踐履,其基點在家庭父子關系上。這一派所講的孝道是廣義的?!闭J為子思出于曾子一系,是朱熹等理學家出于建構(gòu)道統(tǒng)論的需要,并無事實根據(jù)。此外還有子夏一系的“傳經(jīng)派”和子張一系的“表現(xiàn)派”。姜廣輝先生根據(jù)新出土的竹簡資料,對儒家道統(tǒng)進行了重新界定,認為它并非是由理學家所宣揚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的十六字真?zhèn)?,而是“由‘大同’說的社會理想、‘禪讓’說的政治思想和貴‘情’說的人生哲學所構(gòu)成的思想體系?!盵17]這一思想體系主要由思孟學派所倡導、發(fā)揚,并在今日依舊顯示出積極的意義。

龐樸先生則著眼于儒家思想的發(fā)展線索,將郭店竹簡定位為“孔孟之間”,對思孟一系的心性說作了有益探討。他認為孔門后學“在解釋為什么人的性情會是仁的這樣一個根本性問題上,大體上分為向內(nèi)求索與向外探尋兩種致思的路數(shù)。向內(nèi)求索,抓住‘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明心見性;向外探尋的,則從宇宙本體到社會功利,推天及人。向內(nèi)求索的,由子思而孟子而《中庸》;向外探尋的,由《易傳》而《大學》而荀子”。郭店竹簡在思想上代表了向內(nèi)求索的方向,“它也談天,甚至很有可能是從天開始構(gòu)筑自己體系的。但它著眼之點不是天道,而是天命;不是天以其外在于人的姿態(tài)為人立則,向人示范,而是天進入人心形成人性,直接給人以命令和命運?!辈⒂纱苏归_為性與命、性與情、性與心三方面的問題。[18]

不過也有學者提出不同看法,如李澤厚先生認為郭店簡“雖有《緇衣》《五行》《魯穆公問子思》諸篇,卻并未顯示出所謂‘思孟學派’的特色(究竟何謂‘思孟學派’,其特色為何,并不清楚)。相反,竹簡明確認為‘仁內(nèi)義外’,與告子同,與孟子反。因之斷定竹簡屬‘思孟學派’,似嫌匆忙,未必準確。相反,竹簡給我的總體印象,毋寧更接近《禮記》及《荀子》?!涂傮w說,竹簡重視外物對‘心’‘性’‘情’的作用,強調(diào)陶冶、教育的人為造作,分析、論述具體細密,而不是孟子那種模糊、籠統(tǒng)而神秘的‘擴而充之’‘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之類的說法。此外,竹簡專注于‘人道’,‘知天’處于次要位置,……凡此種種,其基本傾向似更近荀而不近孟;更可能是當時派系分化尚不鮮明,只是處于某種差異中,因此不能判其屬于某派某子”[19]。此外,還有學者反對將郭店竹簡多數(shù)歸于《子思子》,而是認為應將其看作類似于《禮記》的儒家總集。[20]

郭店竹簡與《子思子》的關系似難以否定,即使最有懷疑精神的學者也不得不承認,至少竹簡中的幾篇與《子思子》具有一定的關系,那么,對于思孟學派而言,分歧的焦點可能就不僅僅是資料的問題,同時還是理解的問題。如我們前面所指出的,一代一代學者的“六經(jīng)注我”、借題發(fā)揮,使思孟學派被涂上各種色彩,顯得班駁陸離、面貌雜駁,在這種情況下,提出“何謂‘思孟學派’,特色為何”的疑問,應該說并不奇怪;同時,由于道統(tǒng)論根深蒂固的影響,人們在討論思孟學派時,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將思、孟將等量齊觀,而忽略了從子思到孟子乃是一個具體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既然是發(fā)展過程,其間自然有差別、有變化,當然也有統(tǒng)一;人們往往認為思孟學派突出、發(fā)展了孔子的仁,具有“內(nèi)在性”的特點,卻忽略了在儒學那里,內(nèi)在的仁和外在的禮起初往往是糾纏在一起的,所謂“內(nèi)在性”和“外在性”本來也只是相對而言,就思孟學派來說,其“內(nèi)在性”的一面也是逐步發(fā)展而來,一開始并不可能那么絕對、純粹;人們往往用孟、荀的差別看待早期儒學的歷史,總是要在儒學內(nèi)部劃分出涇渭分明的不同陣營,并由此產(chǎn)生非此即彼的無謂爭論,而忽略了儒學內(nèi)部的分化乃是逐步形成的,不同陣營間也存在著相互影響和滲透。我們認為在思孟學派研究中,歷史的觀念是十分重要的,要想揭開思孟學派的神秘面紗,還其本來面貌,就要從當時的歷史背景出發(fā),將思孟學派看作一具體的歷史發(fā)展過程,而不應以任何形式的“道統(tǒng)”論先入為主;同時我們堅信,思想、學說的發(fā)展具有內(nèi)在的邏輯性,具有自身的規(guī)律,而不應是雜亂無序的。在儒學的發(fā)展中,思、孟因處于同一思想路線,因而前后相續(xù),具有某種思想上的一致性。但這種一致性是“具體中的同一”,只能在具體的歷史中表現(xiàn)出來,歷史與邏輯的統(tǒng)一是我們最為強調(diào)的?;谶@種考慮,我們將對以下問題作出討論,以期對思孟學派有一全面、客觀同時是全新認識。

孔子的思想如何?他提出了怎樣的問題?對儒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孔子以后儒學的發(fā)展線索是什么?從這一線索出發(fā),思孟學派處于何種地位?經(jīng)歷了怎樣的發(fā)展變化?具有哪些特點?

孔子到子思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是誰?是荀子所說的子游?還是孟子經(jīng)常提到的曾子?抑或是他們二者?尤為重要的是,將曾子或子游與思孟看作一系,是基于什么樣的考慮?是因為曾子或子游與子思、孟子有“道統(tǒng)”的一脈傳授?還是因為子思曾經(jīng)從曾子或子游問學,有學術(shù)上的交流、討論、啟發(fā)、影響等等,而子思與他們的思想也具有某種一致性?

《大學》、《禮運》、《大戴禮》“曾子”十篇等傳統(tǒng)文獻的作者、成書如何?《大學》是否是如宋儒所言,經(jīng)“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傳則是“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禮運》與子游氏之儒關系如何?其成書大致是在什么時間?《大戴禮》“曾子”十篇與《漢書?藝文志》儒家類的“《曾子》十八篇”是一種什么關系?它是否即是“十八篇”中的一部分?透過這些文獻,我們能否對曾子、子游的思想有一新的認識?

竹簡《性自命出》的作者和思想如何?它對于理解早期儒家心性論具有何種意義?竹簡提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命題,與《中庸》“天命之謂性”形式相近,但所談人性有所不同,有學者提出“后儒直到今天的現(xiàn)代新儒家對‘人性’和‘天命’的道德形而上學的闡釋,似乎值得重新考慮”,那么,早期儒學是如何看待“性命”、“天道”問題,其道德形上學有何特點?具有哪些類型?

子思的作品有哪些?竹簡中哪些可能與子思有關?判斷的標準是什么?《五行》的內(nèi)容如何?它是否即是思孟的五行說?《中庸》的成書又如何?根據(jù)新出土和傳統(tǒng)文獻,子思將會呈現(xiàn)出一幅怎樣的思想面貌?其思想是否也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展過程?還有,從子思到孟子經(jīng)歷了怎樣的發(fā)展變化?他們思想具有哪些內(nèi)在聯(lián)系?又具有哪些差別?我們將思孟看作一系,真正根據(jù)是什么?

郭店竹簡有大量“仁內(nèi)義外”的論述,結(jié)合《墨子》、《管子》、《孟子》等文獻,可以看到戰(zhàn)國時期存在一個“仁內(nèi)義外”思潮,那么,這一思潮的社會背景是什么?具體內(nèi)容如何?與思孟學派是什么關系?孟子批判告子的“仁內(nèi)義外”說,又是在什么背景下進行的?

與早期儒家重“情”的思想特點相應,孟子的“四端”說似乎更應受到人們的關注,那么,它又是如何產(chǎn)生、提出的呢?在孟子思想中又居于何種地位?孟子對孔子的仁作了哪些發(fā)展?他的“仁義內(nèi)在”說在思想史上具有何種地位?

郭店簡中有大量談“生”的文字,提示我們古代“生之謂性”的傳統(tǒng)曾對當時思想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儒家人性論包括孟子性善論,均不應與這一傳統(tǒng)對立起來,而應放在這一背景下進行重新考察。那么,從這一新的視角出發(fā),我們將對儒家人性論將獲得怎樣新的認識?對思想史研究的范式又將帶來怎樣革命性的變化?

注釋:

[1] 除《漢書?藝文志》外,《隋書?經(jīng)籍志》也提到“《子思子》七卷”,但對這個“七卷”的內(nèi)容有學者表示疑義,如宋濂《諸子考》說:“《子思子》七卷,亦后人啜輯而成,非子思之所自著也。”故暫不討論。

[2] 《戰(zhàn)國策?趙策》:“樓緩(對趙王)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之母乎?公甫文伯宦于魯,病死,婦人為之自殺者二八。其母聞之,不肯哭也。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者,(《新序?善謀》作“孔子”)賢者也。逐于魯,是子不隨。今死,而婦人為死者十六人。若是者,其于長者薄而于婦人厚?!薄边@位公甫文伯就曾作過孔子的弟子,后因孔子“逐于魯”,又離開了孔子。

[3] 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批判的對象如它囂與魏牟,陳仲與史鰌,墨翟與宋鈃,慎到與田駢,惠施與鄧析等等,往往是由于其思想具有某種一致性,或同屬于某一家,而并沒有肯定它們就是一派,子思、孟軻的情況應該與此相同。

[4] 郭沫若:《十批判書?儒家八派的批判》,第114頁,群益出版社民國三十五年版。

[5] 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子思生卒考》及《孟子生年考》,第173~175頁、第188頁,中華書局1985年版。

[6] 李學勤:《竹簡〈家語〉與漢魏孔氏家學》,《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第60~64頁。

[7] 黃懷信:《〈孔叢子〉的時代與作者》,《西北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第31~37頁。由于《孔叢子》提到孔子十九代孫孔季彥之死,沒有再下一代,可知其最后的編定者離孔季彥不遠。黃氏推定為“東漢桓帝永康元年(167)至靈帝建寧元年(168)之間”。

[8] 王葆玹:《晚出的“子曰”及其與孔氏家學的關系》,《紀念孔子誕辰2550周年國際學術(shù)論文會》,第927~931頁,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1999年10月編。

[9] 如《史記?孟軻荀卿列傳》司馬貞索隱云:“王邵以‘人’為衍字,則以軻親受業(yè)孔伋之門也。今言‘門人’者,乃受業(yè)于子思之弟子也?!狈吹挂院髞淼摹靶麄鳌毙拚龤v史的原貌。

[10] 郭沫若:《十批判書?儒家八派的批判》,第113~123頁。

[11] 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第364頁,人民出版社1957年3月版。

[12] 參見龐樸《帛書〈五行〉篇研究》,齊魯書社1980年7月版。

[13] 趙光賢:《新五行說商榷》,《文史》第14輯,第341~346頁;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發(fā)展史?先秦卷》,第290~299頁,人民出版社1983版。

[14] 湖北省荊門市博物館:《荊門郭店一號楚墓》,《文物》1997年第7期,第35~48頁。

[15] 李學勤:《荊門郭店楚簡中的〈子思子〉》,《文物天地》1998年第2期,第28~30頁;又見《中國哲學》第20輯《郭店楚簡研究》,第75~80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版。

[16] 李學勤:《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發(fā)現(xiàn)》,《人民政協(xié)報》1998年6月8日;又見《中國哲學》第20輯《郭店楚簡研究》,第13~17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版。

[17] 姜廣輝:《郭店楚簡與〈子思子〉》,《哲學研究》1998年第7期,56~61頁。(又見《中國哲學》2000年第20輯,81~92頁。)及《郭店楚簡與道統(tǒng)攸系——儒學傳統(tǒng)重新詮釋論綱》,《中國哲學》第二十一輯,第13~40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

[18] 龐樸:《孔孟之間——郭店楚簡的思想史地位》,《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5期第88~95頁;又見《中國哲學》第二十輯,第22~35頁。

[19] 李澤厚:《初讀郭店竹簡印象記要》,《中國哲學》第二十一輯,第8~9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0] 陳來:《郭店簡可稱“荊門禮記”》,《人民政協(xié)報》1998年8月3日。

(本文選自拙作《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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