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娥)
田小娥是倔強的。
她的倔強來源于自己人生命運的不幸,她倔強的突出表現(xiàn)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極度不滿。因為對現(xiàn)實生活的極度不滿,所以她選擇了抗?fàn)?,在男人們中去發(fā)現(xiàn)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機(jī)會,一旦瞅到機(jī)會就主動出擊,可現(xiàn)實卻給她開了玩笑,讓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郭舉人,是田小娥唯一名正言順的男人:丈夫。他們夫妻倆,——不,嚴(yán)格來說是夫妾倆,郭舉人的妻子是他的夫人,田小娥算不上妻子——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妾)。
田小娥的父親是清朝末年的秀才,她也算是出身于書香門第,可是這位秀才父親已經(jīng)是個破落戶了,手里沒有什么錢,也沒有多少地,最后竟打起了女兒的主意,將其嫁給了年長且富庶的郭舉人,——與其說是嫁,倒不如說是“賣”更貼切。
每年,郭舉人會給比他還年輕的老丈人些進(jìn)項,這些東西對于田秀才來說,是一筆大款項,夠他頂許多的開支了;此外,與郭舉人成為姻親,也給田秀才帶來了好名聲,畢竟郭舉人的身份地位在那擱著呢,盡管是個武舉,也比他強得多。
正因如此,后來田小娥被休后遣送回家,秀才才會無比的震怒。這怒中,有丟失顏面無地自容的羞恥感,更有失去郭舉人女婿進(jìn)項這一大經(jīng)濟(jì)來源和聲名地位支撐的痛心和激憤。
對于郭舉人來說,田小娥只是自己晚年生活的點綴,或者說是生活的調(diào)味品,用來調(diào)劑一下乏味的生活而已。他六七十歲了,田小娥年紀(jì)輕輕的,單從年齡上來說,足以做他的孫女了。對于孫女輩的小老婆,他常常表現(xiàn)為心有余而力不足。
每月逢一去會,一月統(tǒng)共才三次,意猶未盡又力不從心。男女間的魚水之樂,于他是不暢快,于她是不盡意,始終無法和諧。加之老伴盯梢,怕他勞累過度(不排除嫉妒心作祟),在門外不斷提醒,二人間的關(guān)系只好勉為其難的維持著。
田小娥已經(jīng)長大,青春年少,正是渴望丈夫親近慰藉的時候,可是郭舉人無法給她,更要命的是所謂的“泡棗”,讓她惡心到家了。反感至極的她,將其扔進(jìn)了尿罐里泡,讓郭舉人這個老頭子吃自己的尿水泡脹的東西。
對于一個這樣的丈夫,田小娥沒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心,只有滿腹的仇恨和怨憤。所以,后來即使不遇到黑娃,她也不會安分守己、甘于被現(xiàn)實奴役的。
反抗,是她走向毀滅的路,也是她爭取新生的必然途徑。
黑娃,是田小娥的新生。
一個表面上養(yǎng)尊處優(yōu)、生活優(yōu)渥的貴婦人,實則過著生不如死的被奴役的日子。她渴望改變,渴望遇上一個真正的男人,擺脫眼前這個老男人,結(jié)束這種非人的生活。
遇上黑娃,是田小娥的幸事,也是不幸的開端。
黑娃在長工之間的聊天中,得知了田小娥的不幸,也獲得了人生的啟蒙,身體中的男人激情被點燃了。
倆人,一個有情,一個有意。
俗話說:“移干柴近烈火,無怪其然?!笔且?。
她,正處花季的女人,渴望一個真正的男人來撫慰,來改變?nèi)松?,結(jié)束眼下這種非人的生活,獲得新生;他,同情她,也愛戀她、迷醉她,更想永久的擁有她。
他們的關(guān)系在自以為隱蔽的情況下開始了,維持著、發(fā)展著,危險系數(shù)很大,卻被他們得到的甜蜜和歡悅給屏蔽掉了。畢竟還是年輕,比起老奸巨猾的郭舉人,他們真的差遠(yuǎn)了。
郭舉人要殺黑娃,卻又裝得道貌岸然,放他走了,然后讓侄子們?nèi)プ窔ⅰ?/p>
黑娃逃離險境后,為了田小娥這個他自認(rèn)為是屬于自己的女人,又返回虎穴,打探到了她的蹤跡后,追趕了過去。
田秀才無法接受潑出去的水——女兒田小娥——被丈夫休掉攆回家這一無比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又氣又恨,惹病上身,倒在了炕上。
田家需要長工干田地里的農(nóng)活,黑娃主動送上門。這是他們破鏡重圓的契機(jī),二人都把握住了。
本以為離開家,到遠(yuǎn)方的黑娃老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田小娥,失算了。族長白嘉軒懷疑她的身份,更懷疑她的來歷不清不白,堅決不讓進(jìn)祠堂。不進(jìn)祠堂,她就無法真正成為黑娃名正言順的妻子。
鹿三跑到郭舉人所在的地方一打聽不當(dāng)緊,頓時火冒三丈:狗日的兒子騙了他!竟敢把這樣一個女人領(lǐng)回家,還想拜堂成禮,門兒都沒有?。。?/p>
黑娃與她被掃地出門。棲身于爛窯洞里,她非但沒感到委屈,而且還很知足。黑娃出去干活掙錢,她在窯洞里持家過日子,沒有夫妻名分的小兩口過得確實也很快樂和滿足。
時事牽動人事,世事改變?nèi)松?/p>
黑娃與鹿兆鵬處的好,逐漸陷入了白鹿原政治斗爭的泥潭里了。被另一方勢力擊敗后,他別無選擇,只有出逃,而田小娥,在他心里成了一種叫作“牽掛”的心情的代名詞。
而她,對于他,日漸疏離。時日一久,在白鹿原幾乎無法立足,對棄她而去的黑娃,由愛而怨恨,而惱怒,而仇恨。愛有多深,恨就有多厲!
我們說好的幸福呢?我們說好的永不分離,廝守一生呢?你哪里去了?在我想你的時候,你在哪里?可曾還記得我在這里苦苦的等候?
對于黑娃,田小娥是又愛又恨,愛的奮不顧身,恨的是咬牙切齒。
當(dāng)黑娃回來,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被人殺害后,發(fā)誓要報仇雪恨??墒牵鹑藚s是他親爹鹿三。這一刻,他感到了“難”的千鈞之重。
鹿子霖是自己送上門的。
在她被當(dāng)眾懲處、替黑娃受過時,鹿子霖饞了她的美貌,就想擁有她,趁火打劫式的擁有她。
她擔(dān)心自己的男人會被殺害,就去求黑娃的父輩鹿子霖(鹿子霖與鹿三同輩,黑娃大名鹿兆謙,與鹿兆鵬同輩)幫忙——她不敢去求危襟正坐、滿口仁義道德的族長白嘉軒,——希望他能在田福賢那說說好話,救救黑娃。
鹿子霖借機(jī)接近她,一番威逼利誘,老練圓滑的他,成功地利用了她的難處,占有了她。
如果與黑娃,算是她奮不顧身地主動追求的話,那么對于鹿子霖,她無法主動,卻又難以拒絕。一方面,她認(rèn)為黑娃的命攥在鹿子霖手里,不能得罪;另一方面,在白鹿原失去黑娃的保護(hù),她急需有一把傘為自己遮風(fēng)擋雨,否則將無法在這里生活。而鹿子霖,看起來,應(yīng)該都可以做到:既有能力救回黑娃,更有能力在白鹿原保護(hù)她。
救回黑娃也許是一項長期性的工作,但是保護(hù)她田小娥卻是手到擒來、立竿見影的。他倆好了不幾天,他就狠狠地整治了時常在夜間來騷擾她的寡漢條子狗蛋兒。狗蛋兒被臭揍一頓,又在祠堂被刺刷一番,傷口起膿,最后傷病而死。
田小娥也在祠堂被刺刷了一頓,被鹿子霖暗地里悉心照料,總算是撿回來一條命,不至于傷病而死——鹿子霖也舍不得她死,至少不希望她死的太早。因為鹿子霖除了要玩弄田小娥,還想著借她報復(fù)自己的勁敵白嘉軒。
他早就算計到了報復(fù)白嘉軒的絕佳妙計:毀掉白嘉軒的長子、自然的族長繼承人白孝文。他利用田小娥對白嘉軒的私仇,成功報復(fù)了宿敵,將白孝文拉下了水,最后幾乎毀掉了白家。
雖然看起來對她很好,但是鹿子霖眼里,田小娥只是一個尤物,可以玩,也可以利用,若是讓他娶回家,他是萬萬不干的。所謂的愛,其實只是情欲之使然,沒有什么真情。對田小娥來講,比起與黑娃的真情來,他鹿子霖差的遠(yuǎn),簡直是天壤之別。
對于鹿子霖,田小娥又是無奈的。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沒有個依靠是萬萬不行的,可是頂梁柱黑娃逃走了,除了鹿子霖,沒人會接近她(狗蛋之流的除外,因為她看不上眼)。鹿子霖不僅是白鹿原的頭面人物,還是可以救回黑娃的人,依靠他的地方多著呢,所以她不敢違背,只有逆來順受。當(dāng)然了,這里也不排除她對黑娃的報復(fù):誰讓你一去不返的,心里沒我,那就別怪我了!
她對鹿子霖利用自己去毀白孝文心里是清楚的。剛開始,她也想借此報復(fù)一下白嘉軒,可是最后白孝文的愚癡和真誠反而使她心生愧疚,對鹿子霖的做法和險惡用心開始反感。她是一個敢作敢為的人,在鹿子霖為慶祝報復(fù)白嘉軒成功正在興頭上時,她尿了他一身。
正是這一尿,使她徹底明白了鹿子霖對她的心。被尿了一身的鹿子霖惱怒了,罵她是“婊子”,憤而離去,這深深地傷害了她。原來,在鹿子霖眼里,自己不過如此。平常那所謂的“親蛋蛋”親昵稱呼,都是逢場作戲罷了。
一個這樣的男人,還不如人家白孝文呢,差的遠(yuǎn)著哩。
對于白孝文,田小娥最初是惱恨的。
在祠堂懲處她,就是白孝文這個自然的族長繼承人出面主持的。那刺刷一揚一落,鮮血直流,痛在身體,恨生心底。
所以,當(dāng)鹿子霖要借她去報復(fù)白嘉軒,讓她出面勾引白孝文時,她同意了。
去看戲的時候,由于臺上唱的是調(diào)情戲,酸溜溜的,悶騷的白孝文畢竟還在青春年紀(jì),看的又急又熱,下面不自覺地站起來了。他自以為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可是早就下了他的米的田小娥不知道啥時候站在了他身邊,并抓住了他的根。
被引誘發(fā)生關(guān)系,他總是難以如愿,對她如實講述了自己的短處,毫不掩飾,這讓她有些感動。白孝文是愛她的,從黑娃將她帶回來,他就看上她了,羨慕黑娃的艷?!,F(xiàn)在黑娃走了,死活難料。他決定從此以后周濟(jì)她,并竭盡所能保護(hù)她。
可是,他們倆都是一枚棋子,成了白鹿兩家斗爭的犧牲品。
當(dāng)他逐漸在她身上找回自信的時候,在鹿子霖的運作下,白嘉軒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不軌。這讓他這位族長氣炸了肺。
分家后,白孝文為了與田小娥在一起,不顧了一切,連家也不要了。顏面、房子、田地等都不要了,能丟的就丟盡它,能變賣的就賣了。
他倆在爛窯洞里過著自在的二人世界:餓了吃,渴了飲,吸鴉片,睡覺覺,揮霍著金錢、精力和生命。
這神仙般的生活并沒能維持多長時間,家業(yè)被敗光了,白孝文不得不出去討生活。哪怕是出去要飯,他也在想著田小娥,想為她帶回來些許的吃食,不讓她挨餓。
對于田小娥,白孝文付出的是真愛,可以拋棄一切奮不顧身地去追求愛,愛得深厲,也愛得一身傷痕。這種愛很純粹,始于顏值,終于生命。
餓得去搶舍飯的時候,他還在想著給田小娥留一份帶回去。對于她,不是夫妻勝似夫妻,對真正的妻子,他遠(yuǎn)沒有這么好。家里妻子病餓而死,他不在身邊,是弟弟白孝武出面張羅的喪禮。他愛上了田小娥,愛得無懼無畏。
可是,田小娥還在惦記著黑娃,那是她的初戀,白孝文之于她,只是一個替代物,或者說是經(jīng)濟(jì)后盾,可以讓她衣食無憂。當(dāng)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感情還是有的,愛,深愛,就難談得上了。
當(dāng)白孝文時來運轉(zhuǎn)咸魚翻身后,重歸故鄉(xiāng),除卻必須的應(yīng)酬,他第一個想見的人,不是父母,不是兄弟,也不是孩子,而是田小娥。他一直深愛著她,自信滿滿要給她幸福體面的生活。
得知她已經(jīng)被殺后,他難以置信,冒著生命危險鉆進(jìn)坍塌的爛窯洞里。看著自己深愛的女人已經(jīng)化為一堆白骨了,他悲痛欲絕。他取下原本戴在她手腕上的手鐲,如獲至寶捧在掌心,一瞬間心潮翻涌、淚如雨下。
這個原本值得田小娥珍重的男人,田小娥卻沒珍惜。他雖然也精明,但在她面前卻神志不清了,有些愚癡,那是因為愛她,深愛著她的緣故。
田小娥短暫而又不凡的一生,在幾個男人之間徘徊著耗盡了。其中的苦痛、歡欣與無奈,鑄成了她的悲劇色彩。而這悲劇之因之源,顯然不是她一個弱女子所能獨自承受的。這是舊時代底層婦女努力抗?fàn)幍谋瘎?,也是新時代追求婚姻自由并勇敢嘗試的婦女的悲劇。這悲劇是嚴(yán)酷的,也是震撼的,讓人心里一沉,久久難以平靜。
一本厚重的《白鹿原》掩卷后,一個明麗、溫柔、叛逆而又多情的苦命女子款款走來,身后是漫卷的雪花在放肆地紛飛著,衣著單薄的她瑟縮著發(fā)抖,臉上還是一副倔強的神色,嘴角仍然含著笑,笑意是那么的清淺而又飽含著無窮的意味……
【作者簡介】齊云軻,男,教育工作者。近年來,陸續(xù)在各級媒體發(fā)表作品90余萬字。系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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