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別傳》是陳寅恪先生留給我們的最后一部著作,也是他蘊釀最久、寫作時間最長、篇幅最大、體例最完備的一部著作。雖然由于目盲體衰,整部書稿系經寅恪先生口授而由助手黃萱筆錄整理而成,細按無一字不是作者所厘定,無一句不經過作者學養(yǎng)的浸潤。可惜作者生前未能看到這部嘔心瀝血之作的出版,應了1962年先生說的“蓋棺有期,出版無日”那句極沉痛的話。
本文詳盡探討了此一大著述的學術精神、文化意蘊和文體意義,提出《別傳》既是箋詩證史的學術著作,又是為一代奇女子立傳的傳紀文學,又是借傳修史的歷史著作。實際上是寅恪先生自創(chuàng)的一種新文體,特點是綜合運用傳、論、述、證的方法,熔史才、詩筆、議論于一爐,將家國興亡哀痛之情感融化貫徹全篇。如果說《論再生緣》是這種新文體的一種嘗試,《柳如是別傳》則是這種文備眾體的著述之典范。作者懸置的學術目標極高。但更輝煌的目標,是通過立傳來修史,即撰寫一部色調全新的明清文化痛史。他的學術目標達到了。《柳如是別傳》的學術價值絕非一部尋常通史所能比擬。
論者或謂《別傳》篇幅拉得太長,釋證詩文時而脫離本題,枝蔓為說;當我們知道寅恪先生的“主旨在修史”,便不會怪其釋證趨繁,只能訝其用筆之簡了。
一
《柳如是別傳》的撰寫,在陳寅恪先生可謂嘔心瀝血之作。1953年屬草,1963年告竣,然脂瞑寫前后達十年之久,都80余萬言,在陳氏全部著述中固為篇幅之最,置諸史傳學術之林亦屬鉅制宏篇。全書五章,篇次分明,體例貫一。第一章為撰著緣起;第二章考訂柳如是的姓氏名字及有關問題;第三章敘及柳如是與幾社勝流特別是與云間孝廉陳子龍的關系;第四章寫柳如是擇婿經過和錢柳結縭;第五章是南都傾覆后錢柳的復明活動。卷前有作者附記,結尾有稿竟說偈。從內容到形式,都是一嚴謹完整的學術專著。而且蘊釀撰寫此書不起于1953年,早在三十年代任教西南聯(lián)大之時,先生就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注:陳寅恪《詠紅豆》詩序云:“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至于讀錢遵王注本牧齋詩集而“大好之”(注:《柳如是別傳》第一章“緣起”之第二首題詩開首兩句:“早歲偷窺禁錮編,白首重讀倍凄然?!保?/span>,更遠在少年時期,所謂“早歲偷窺禁錮編”是也?!读缡莿e傳》不止是寅恪先生的潛心之作,同時也是他的畢生之作,當無可疑。
然則作者到底因何而撰是書?
1963年當《別傳》告竣之時,陳寅恪先生感賦二律,詩前小序寫道:“十年以來繼續(xù)草錢柳因緣詩釋證,至癸卯冬,粗告完畢。偶憶項蓮生鴻祚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傷哉此語,實為寅恪言之也?!币源耍髡咚朴植⒉豢粗卮藭?,只不過當做打發(fā)生涯的一種消遣手段。1961年答吳雨僧詩中也有“著書唯剩頌紅妝”(注:詩題為《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慶來廣州承詢近況賦此答之》,全詩八句為:“五羊重見九回陽,雖在羅浮別有鄉(xiāng)。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近八年來草論再生緣及錢柳因緣釋證等文凡數十萬言),鍾君點鬼行將及,湯子拋人轉更忙。為口東坡還自笑,老來事業(yè)未荒唐?!保?/span>句,流露出同樣的心緒。但我們如這樣來看待《別傳》的寫作,就被作者的憤激之辭“瞞過”了。實際上,寅恪先生深知《別傳》乃一絕大之學術工程,運思操作難度極大,絕非其它著述所能比并。
要而言之,有以下五端,可以見出《別傳》寫作之難。一為“上距錢柳作詩時已三百年,典籍多已禁毀亡佚,雖欲詳究,恐終多偽脫”;二是三百年來記載河東君事跡的文字甚眾,約可為分具同情和懷惡意兩大類,前者有隱諱,后者多誣枉,必須發(fā)隱辨誣始可得其真相;三是“明季士人門戶之見最深,不獨國政為然,即朋友往來,家庭瑣屑亦莫不劃一鴻溝,互相排擠,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讀其著述,尤應博考而慎取者也”;四是書中人物為東南勝流,處在明清鼎革之際,政治態(tài)度紛紜,如陳子龍殉明死節(jié),錢牧齋降清后又進行復明活動,人際間頗多恩恩怨怨,不排除“有人故意撰造虛偽之材料”之可能;五是“稽考勝國之遺聞,頗為新朝所忌惡”,即使牧齋的詩文,在南都傾覆之后亦“多所避忌,故往往缺略,不易稽考”。
有此五端,則《別傳》之寫作可謂難上加難矣。
所以寅恪先生在寫作過程中感慨良多,往往因文生情,一再致意,特別是卷前和穿插于書中的題詩都是寄慨之作。卷前詩九題十一首,前面有一段話寫道:“寅恪以衰廢余年,鉤索沈隱,延歷歲時,久未能就,觀下列諸詩,可以見暮齒著書之難有如此者?!钡谒氖椎脑婎}是“箋釋錢柳因緣詩,完稿無期,黃毓祺案復有疑滯,感賦一詩。”第六首的詩題更為具體:“丁酉陽歷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適在病中,時撰錢柳因緣詩釋證尚未成書,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賦一律?!痹囅?,《別傳》如系尋常遣興消時之作,何必如此感慨至深、急切不已?第三章剖解柳如是所作之《男洛神賦》時寅恪先生提出:“男洛神一賦,實河東君自述其身世歸宿之微意,應視為誓愿之文,傷心之語。當時后世,竟以佻達游戲之作品目之,誠膚淺至極矣。”同樣,“當時后世”如有人視《柳如是別傳》為等閑隨意消遣之作,必難逃寅恪先生預設的膚淺之譏。
寅恪先生自述《別傳》之撰寫緣由,一為三十年代旅居昆明之時,偶然從賣書人手中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自此遂重讀錢集,產生箋釋之意,以此來“溫舊夢,寄遐思”;二是錢牧齋博通文史,旁涉梵夾道藏,寅恪先生的研治領域與之“有約略相似之處”,想通過箋釋錢柳因緣詩“自驗所學之深淺”;三是“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因而可借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四是鑒于柳如是“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欲為之洗冤辨誣;五是“世所傳河東君之事跡,多非真實,殊有待發(fā)之覆”。應該說,此五項因由已足可引發(fā)史家立志撰著的興趣了。
問題是第一項因由,三十年代得之于昆明的常熟錢氏故園的那顆紅豆,應更有說。且看作者的敘述:“丁丑歲蘆溝橋變起,隨校南遷昆明,大病幾死。稍愈之后,披覽報紙廣告,見有鬻舊書者,驅車往觀。鬻書主人出所藏書,實皆劣陋之本,無一可購者。當時主人接待殷勤,殊難酬其意,乃詢之曰,此諸書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躊躇良久,應曰,曩歲旅居常熟白茆港錢氏舊園,拾得園中紅豆樹所結子一粒,常以自隨。今尚在囊中,愿以此豆奉贈。寅恪聞之大喜,遂付重值,藉塞其望。自得此豆后,至今歲忽忽二十年,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復省視。然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借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熟悉藝術品類之規(guī)則者無不知道,結構戲劇藝術,是講究引線的。沒有想到撰寫學術著作,也這樣重視引線的作用?!秳e傳》第五章,全書即將結束之時,寅恪又拈出紅豆公案,寫道:
紅豆雖生南國,其開花之距離與氣候有關。寅恪昔年教學桂林良豐廣西大學,宿舍適在紅豆樹下。其開花之距離為七年,而所結之實,較第一章所言摘諸常熟紅豆莊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錢氏故園中之紅豆猶存舊篋,雖不足為植物分類學之標本,亦可視為文學上之珍品也?!?/span>
《別傳》之撰寫,追溯二十年前于昆明得錢氏故園之紅豆為起因,而又以此紅豆為全書結束之象征物,且明白揭明,其作用為“文學上之珍品”,實際上已經點出這顆紅豆的結構引線之作用。只不過拈出紅豆公案的意涵尚不止此。更重要的是暗示《別傳》的寫作,有極為深摯的情感之所寄。作者似乎要通過這部著作的撰寫,來償還一筆無論如何不能不還的“文魔詩債”(注:《柳如是別傳》第五章引牧齋楷書蘇眉山書金剛經跋橫幅墨跡云:“病榻婆娑,翻經禪退,杜門謝客已久。奈文魔詩債不肯舍我,友生故舊四方請告者譯絡何!”其“文魔詩債”四字可為寅恪撰寫《柳如是別傳》之因由寫照)。不妨再來看《別傳》卷首的第一首題詩《詠紅豆并序》:
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v回楊愛千斤笑。終剩歸莊萬古愁?;医倮ッ骷t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這首詩前面有一小序:“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fā)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并以略見及箋釋之旨趣所論之范圍云爾?!笨梢姷弥诶ッ鞯腻X氏故園中的那粒“紅豆”,是寅恪先生撰寫《柳如是別傳》的旨趣的象征物,意在說明此一題材之研究,是他醞釀多年、夢繞魂牽、情感所系的一樁宿愿。他要通過此項研究來“溫舊夢,寄遐思”。那末到底什么是寅恪先生的“舊夢”?他的“遐思”為何?這些方面,下文將有所論列,這里暫押下不表。
我想先探討一下,《柳如是別傳》的撰寫,其旨趣之所在,是否也有一定的現實寄托的意涵。我認為詩的第五、六句透露出了重要的消息?!翱v回楊愛千斤笑”容易理解。通過箋釋錢柳因緣詩,為一代奇女子洗卻煩冤,河東君地下有知,自然會高興。但歸莊之“愁”卻不能消卻。問題是歸莊所“愁”(作者且云“萬古愁”)者何?謎底就在卷前詩第二首《題牧齋初學集并序》的注文里。寅恪先生是這樣寫的:
牧齋《有學集》壹叁《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四十四“銀膀南山煩遠祝,長筵朋酒為君增”句下自注云:“歸玄恭送春(疑為“壽”字之誤──筆者 )聯(lián)云, 居東海之濱,如南山之壽?!币“?,阮吾山葵生《茶余客話 》壹貳“錢謙益壽聯(lián)”條記茲事,謂玄恭此聯(lián),“無恥喪心,必蒙叟自為。”則殊未詳考錢歸之交誼,疑其所不當疑者矣。又鄙意恒軒此聯(lián),固用《詩經》《孟子》成語,但實從庾子山《哀江南賦》“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脫胎而來。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旨,與牧齋降清,以著書修史自解之情事最為切合。吾山拘執(zhí)《孟子》《詩經》之典故,殊不悟其與《史記》《列女傳》及《哀江南賦》有關也。
關于歸玄恭給錢牧齋祝壽的歷史故實,《別傳》第五章“錢氏家難”節(jié)考訂甚詳。歸固是氣節(jié)之士,所以給牧齋送壽聯(lián),是因為晚年的牧齋與河東君一起參與了反清復明活動,可以引為同志。而壽聯(lián)的用典,是從庾子山《哀江南賦》而來,暗寓對牧齋降清的惋惜之意。“踐秦庭”和“餐周粟”是關鍵詞,這不僅指牧齋,送聯(lián)之人亦在所難免。因此可以說這是不解之痛。可是從“縱回楊愛千斤笑,終剩歸莊萬古愁”的對句看,似乎“回笑”、“剩愁”的主詞都應該指的是這首詩的作者。以此,是不是《別傳》的作者寅恪先生也產生過與歸玄恭同樣的感受,即認為自己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境下“踐秦庭”和“餐周粟”?而且和牧齋一樣,也是“以著書修史自解”?詞旨如此,由不得把詮釋的目光移到這個方向。如果斯解不無道理,我們只好說暗寓對自己處境的惋惜也是《別傳》撰寫的旨趣之一,哪怕是若隱若現的旨趣,也不能排除在外呵。
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寅恪先生的心理活動似乎很矛盾,一方面表現為自我深惜,另一方面,如果有人以同樣的理由指責他,卻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錢牧齋晚年撰寫的《西湖雜感序》里,有“今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的句子。寅恪先生指出這是用王元長《三月三日曲水詩序》的典故,意在罵當日降清的老漢奸們,盡管自己也包括在內,也不回避,說明錢的“天良猶存”,很值得同情。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朱鶴齡愚庵小集”條,對朱所作《元裕之集后》下面一段話頗為贊賞:“裕之舉金進士,歷官左司員外郎,及金亡不仕,隱居秀容,詩文無一語指斥者。裕之于元,既足踐其土,口茹其毛,即無反詈之理。非獨免咎,亦誼當然。乃今之訕詞詆語,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誑國人者,非徒悖也,其愚亦甚?!边@段話自然是針對錢牧齋而發(fā)的,所以《總目提要》稱贊朱“能知大義”。但寅恪先生不能同意此種說法,他反駁道:“牧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點。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勢所使然。若謂其必須始終心悅誠服,則甚不近情理?!碧貏e是對“既踐其土,口茹其毛,即無反詈之理”的說辭,寅老格外反感,他說:“夫牧齋所踐之土,乃禹貢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種之毛。館臣阿媚世主之言,抑何可笑。”把這里的辯難和前面的“踐秦庭”、“餐周粟”聯(lián)系起來,詞旨之深含,已昭然若揭。
當然《別傳》的中心題旨是理出河東君的生平事跡,辨章學術,別白真?zhèn)危瑸橐淮媾恿?。所以寅恪先生在第一章敘及作書緣起時特地說明:“今撰此書,??己訓|君之本末,而取牧齋事跡之有關者附之,以免喧賓奪主之嫌?!边@也即是此書原題《錢柳因緣詩釋證稿》,后定名為《柳如是別傳》的客觀依據。而且作者在學術上懸置的目標極為嚴格,即要求對錢柳因緣詩的釋證達到通解;但錢柳因緣詩的特點,不僅涉及遠近出處之古典故實,更有兩人詩章出處之今典,在這種情況下,寅恪先生提醒讀者注意:“若不能探河窮源,剝蕉至心,層次不紊,脈絡貫注,則兩人酬和諸作,其辭鋒針對,思旨印證之微妙,絕難通解也?!庇终f:“解釋古典故實,自當引用最初出處,然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以補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辭用意之妙?!彬炛秳e傳》有關章節(jié),可以說這些目標都達到了。
二
《柳如是別傳》第四章對錢牧齋《有美詩一百韻》的釋證,最能見出作者通解達詁的工力?!队忻涝姟废的笼S在明崇禎十三年十一月河東君初訪半野堂“文燕浹月”,然后于次年正月末相別于嘉興鴛鴦湖時所作,載錢氏《初學集》之《東山酬和集》中。寅恪先生對錢柳東山酬和之作的評價是:“匪獨前此類似之作品,如干令升曹輔佐陶通明及施肩吾諸人所結集者,不能企及,即茫茫禹跡,后有千秋,亦未必能重睹者也?!敝劣凇队忻涝姟?,寅恪先生更許為東山集的壓卷之作,認為在牧齋《初學》《有學》兩集中屬罕見稀有之鉅制,是錢氏平生慘淡經營、稱心快意的作品;并申論說:“后來朱竹詫《風懷詩》固所不逮,求之明代以前此類之詩,論其排比鋪張,波瀾壯闊,而又能體物寫情,曲盡微妙者,恐舍元微之《夢游春》、白樂天《和夢游春》兩詩外,復難得此絕妙好詞也。”但寅恪先生同時也提出:“此詩取材博奧,非儉腹小生,翻檢類書,尋求故實者,所能盡解,自不待言。所最難通者,即此詩作者本人及為此詩而作之人,兩方復雜針對之心理,并崇禎十三年仲冬至次年孟春三數月間,兩人行事曲折之經過,推尋冥想于三百年史籍殘毀之后,謂可悉得其真相,不少差誤,則燭武壯不如人,師丹老而健忘,誠哉!仆病未能也?!奔由襄X集原注者遵王處于與河東君相反對之立場,縱對《有美詩》的作意有所知,亦因懷偏見而不肯闡明,增加了釋證此詩的難度。
然而《別傳》的作者在學術上的過人之處,恰恰在于能夠從一二痕跡入手,鉤沉索隱,參互推證,往往即可發(fā)數百年來未發(fā)之覆?!队忻涝姟奉}目已標出系“晦日鴛湖舟中作”(注:《有美詩》詩題全稱為《有美一百韻晦日鴛湖舟中作》),即作于崇禎十四年正月廿九日,此時之柳子如是雖經汪然明等好友的介紹與勸說,同時亦為早日擺脫謝象三的無理糾纏,已擇定虞山錢氏為最后歸宿,但內心猶有矛盾,所以未踐與牧齋同游西湖之約,只同舟至嘉興便飄然離去。明白了這一層,則詩中“未索梅花笑,徒聞火樹燃”兩句便有了著落。而此詩在錢柳因緣歷程中的作用也可想而知。難怪牧翁連類鋪比,使出渾身解數,甚至不惜樳撦老杜之《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取資《玉臺新詠》徐陵之自序文,移情揚麗、興會淋漓地加以抒寫。對此,寅恪先生一一予以拈出,揭明牧齋之賦《有美詩》,“實取杜子美之詩為??眯煨⒛轮墓┎牧?。融會貫通,靈活運用,殆兼采涪翁所謂'換骨’、'奪胎’兩法者”。河東君本姓楊,牧齋《有美詩》卻云“河東論氏族”,直認其姓氏為柳;河東君為江蘇嘉興人,《有美詩》只用“郁郁昆山畔,青青谷水畔”輕輕帶過,不欲顯著其本來籍貫。這與陳子龍序河東君《戊寅草》謂“柳子遂一起青瑣之中”,而諱言其出身青樓屬同一義,都是“為美者諱”。不過牧齋取悅河東君的伎倆不止于此。詩中還進一步煞有介事地列舉柳家故實以為夸譽,甚至稱贊其擅長詩賦詞曲是源出于舊日之家學,故詩中有“文賦傳鄉(xiāng)國,詞章述祖先”句。寅恪先生說讀之雖令人失笑,但“文章游戲,固無不可”,只是“若讀者不姑妄聽之,則真天下之笨伯,必為牧齋、河東君及顧云美等通人所竊笑矣?!贝颂幩圆⑻犷欆撸蚱渌逗訓|君傳》也曾于柳子的籍貫和姓氏有所隱諱。
可見釋證《有美詩》,必須揭破牧翁此等狡獪伎倆;識破狡獪,方能洞悉牧齋之快意深情。當然全詩大體不脫寫實,如“軒車聞至止,雜佩意茫然,錯莫翻如許,追陪果有焉”一節(jié),歷敘河東君初訪半野堂,泛舟湖上,入居我聞室及寒夕文讌等事,一絲不亂,栩栩如見。寅恪先生通釋道:“'意茫然’者,謂受寵若驚,不知所措。此語固是當日實情也?!庇终f:“'錯莫翻如許,追陪果有焉’一聯(lián),最能寫出河東君初至半野堂時,牧齋喜出望外,忙亂逢迎之景象。至于'追陪’則不僅限'吳郡陸機為地主’之牧齋,如松園詩老,亦有'熏爐茗碗得相從’之語”。兩老翁為一河東君追陪奔走,寅恪先生釋證至此,不禁為之感到“太可憐矣”。
還有,《有美詩》描寫牧齋與河東君蜜月同居之生活,有“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憐,薄病如中酒,輕寒未折綿,清愁長約略,微笑與遷延”的名句,向為世人所深賞。但中間一聯(lián)索解頗難,尤不知“溶漾”是何形態(tài)。寅恪先生不僅找到了此聯(lián)的最初出典,指明上句用沈約《六憶詩》中的“嗔時更可憐”,下句用柳如是《戊寅草》的擬休文之作:“憶坐時,溶漾自然生”句,而且通解意會,“謂河東君嗔怒時,目睛定注,如雪之凝明;靜坐時,眼波動蕩,如水之溶漾”,以形容其動靜咸宜,無不美好之意。這里,《別傳》作者顯然已從箋釋詞章進入賞析之境。
《有美詩》最后一節(jié):“攜手期弦望,沈吟念陌阡。暫游非契闊,小別正流連。即席留詩苦,當杯出涕泫。茸城車轆轆,鴛浦棹夤緣。去水回香篆,歸帆激矢弦。寄憂分悄悄,贈淚裹漣漣。迎汝雙安槳,愁予獨扣舷。從今吳榜夢,昔昔在君邊。”寅恪先生指出,此最后一節(jié)系敘河東君送牧齋至鴛湖,然后返棹歸松江,臨別時曾有詩贈牧齋,送其游黃山。贈詩以《鴛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為題,寫道:“夢里招招畫舫催,鴛湖鴛翼若為開。此時對月虛琴水,何處看云過釣臺。惜別已同鶯久駐,銜書應有燕重來。只憐不得因風去,飄拂征衫比落梅?!痹衣勈抑`稿此詩題中之牧齋兩字為“聚沙老人”,寅恪認為河東君原題應如是,因為牧齋別號“聚沙居土”,取義于法華經“方便品”:“乃至童子戲,聚沙為佛塔?!闭c錢柳初聚之時“其顛狂游戲與兒童幾無少異”相對景。由此可見河東君的放誕風流,善為雅謔,同時又淹通典籍。但她決不會想到“聚沙老人”竟以千言長句作答。黃梨洲批評牧齋“不善學唐”,寅恪說:“讀者若觀此綺懷之千言排律,篇終辭意如此,可謂深得浣花律髓者,然則太沖之言,殊非公允之論矣。”
《別傳》對錢柳因緣詩的釋證大率類此。所謂“探河窮源,剝蕉至心,層次不紊,脈絡貫注”,誠非虛語。雖然寅恪先生在著書緣起一章里說的“豈意匪獨牧齋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東君之清詞麗句,亦有瞠目結舌,不知所云者”,并不完全是自謙之詞,釋證中也每有未盡之嘆,不是所有涉及錢柳、陳柳之家國情愛之疑案全部都得到了解決。然終觀全書,則奏刀豁然,意暢詞通,人物之實心理、歷史之真情境,均躍然紙上。包括長期困擾寅恪先生的“惠香公案”和“黃毓祺之獄”,在“疑滯”之后,也都有了著落。
三
釋證錢柳因緣詩作之難,不獨在求索古典,也在考釋今典,即參證本事,明了當時之事實。牧齋《東山酬和集》中,在《有美詩》前面有《河東君春日詩有夢里愁端之句,憐其作憔悴之語,聊廣其意》一題,是對河東君《春日我聞室作》的答覆。而河東之詩與陳子龍《夢中新柳》詩用同一韻,明顯地流露出對往昔情人的眷念,故詩中有“裁紅暈碧淚漫漫”之語。更嚴重的是頷聯(lián):“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寅恪先生考出,上句指陳子龍《滿庭芳》詞“無過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之語,下句指宋轅文《秋塘曲》里的“十二銀屏坐玉人,常將煙月號平津”句,涉及到柳如是曾在云間故相周道登家為妾這層關系,流露出“向來”既如是,“此去”從可知的頹唐情緒,懷疑牧齋也未必盡悉自身之苦情,從而成為真知己。所以尾聯(lián)“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闌”,實為感謝牧齋相待之厚,但己身卻未必久居之意。牧齋自不能不格外敏感,故寫詩奉答,以“廣其意”,給予安慰。
寅恪先生進而析論道:“'東風取次一憑闌’,即用臥子夢中所作'大抵風流人倚欄’之句,并念臥子醒后補成'太覺多情身不定’之句,而自傷臥子當時所言,豈竟為今日身世之預讖也?夫河東君此詩雖止五十六字,其詞藻之佳,結構之密,讀者所盡見,不待贅言。至情感之豐富,思想之微婉,則不獨為《東山酬和集》中之上乘,即明末文士之詩,亦罕有其比。故特標出之,未知當世評泊韻語之專家,究以鄙說為何如也?!币∠壬騺碇匾曉娢膶懽鞯挠玫浯_切和表達方式的自由靈活,河東此詩恰合于寅恪論詩衡文的標準,故給予極高的評價。接下去又說:
河東君此詩題,既特標“我聞室”三字,殊有深意。夫河東君脫離周文岸家后,至賦此詩之時,流轉吳越,將及十年。其間與諸文士相往還,其寓居之所,今可考知者,在松江,則為徐武靜之生生庵中南樓,或李舒章之橫云山別墅。嘉定,則為張魯生之過園,或李長蘅家之檀園。在杭州,則為汪然明之橫山書屋,或謝象三之燕子莊。在嘉興,則為吳來之之勺園。在蘇州,或曾與卞玉京用寓臨頓里之拙政園。凡此諸處,皆屬別墅性質。蓋就河東君當時之社會身分及諸名士家庭情況兩方面言之,自應暫寓于別墅,使能避免嫌疑,便利行動。但崇禎庚辰冬日至虞山訪牧齋,不寓拂水山莊,而逕由舟次直遷牧齋城內家中新建之我聞室,一破其前此與諸文士往來之慣例。由是推之,其具有決心歸牧齋無疑。遺囑中“我來汝家二十五年”之語,可以證之。然牧齋家中既有陳夫人及諸妾,又有其他如錢遵王輩,皆為已身之反對派,倘牧齋意志動搖,則既遷入我聞室,已成騎虎之勢。若終又舍牧齋他去,豈不貽笑諸女伴,而快宋轅文、謝象三報復之心理耶?故“珍重君家蘭桂室”之句與“裁紅暈碧淚漫漫”之句互相關涉,誠韓退之所謂“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詞”者,吾人今日猶不忍卒讀也。
面對柳如是的刳肝瀝血之詞,牧齋怎樣“廣其意”才能收到稍慰其心的效果?寅恪先生指出,牧齋此詩寬慰之詞旨,在最后四句:“早梅半面留殘臘,新柳全身耐曉寒。從此風光長九十,莫將花月等閑看?!币驗殛愖育堄小堆a成夢中新柳詩》之作,牧齋詩中之“新柳”當即指此?!霸缑贰币辉~則來自臥子崇禎七年歲暮所作之《早梅》詩,所以“新柳”、“早梅”兩句都是今典,不僅寫景寫物,亦兼言情事。此即河東君既深存思念臥子之情,牧齋則以臥子之情以釋之,毫不吞吐回避,自能使河東寬心。所以寅恪先生釋證至此不能自已,遂發(fā)為論議:“此非高才,不能為之。即有高才,而不知實事者,復不能為之也。幸得高才,知實事而能賦詠之矣,然數百年之后,大九州之間,真能通解其旨意者,更復有幾人哉?更復有幾人哉?”不妨說,釋詩證史而把當事人“辭鋒針對,思旨印證之微妙”考析得如此清晰宛妙而又“通解其旨意者”,環(huán)顧我國當今文史一界,恐怕找不到寅恪以外的第二人了。
《別傳》在這些地方已不單純是箋注錢柳因緣詩,以詩證史,而是以史家幽眇深微的筆觸鉤沉三百年前國士名姝的情緣和心理,在鉤沉中為柳如是洗冤立傳,在傳寫中涵蘊著三百年后史家的一顆詩心。所謂史筆詩心,應可以從一個側面來概括《柳如是別傳》的寫作與構意。這就是《別傳》的卷前和有關章節(jié)何以附載寅恪先生的詩作竟有二十六首之多的緣故。同時也即是以得自于錢氏故園的一顆紅豆作為全書結構引線的原由。須知,《別傳》也是在寫三百年前知識精英的情史呵!附帶說明,論者或謂寅恪先生“乃卓絕之史家,然未必為優(yōu)越之詩人;其論詩箋詩雖多勝義,然以較其在史學上之成就,則殊有遜色”,筆者認為此論距真正理解陳氏之學養(yǎng)尚存疏隔,也許是不曾讀到《別傳》所致?,F在《別傳》正式印行已經二十余年,繼《寒柳堂集》附錄的《寅恪先生詩存》一百九十七首之后,收集最全的《陳寅恪詩集》已經出版,并在學林士子中廣為流布,寅恪先生具有超絕的詩筆、詩才、詩心,應該是不爭之論了。
四
需要指明的另一情況,是《柳如是別傳》在寫法上,大不同于寅恪早年的《元白詩箋證稿》一書,盡管都是以詩證史,而且關涉的同是才人名士的綺詩艷詞及其情感生活;但側重點有所區(qū)別,后者不僅僅為證史,同時也是在立傳。傳主柳如是的諸般個性特征決定了《別傳》寫法上的獨特性。依據寅恪先生的考證,河東君是“美人而兼烈女”、“儒士而兼?zhèn)b女”、“才女而兼神女”,不僅為“當日所罕見”,而且是“曠代難逢之奇女子”。對河東君有過極大幫助的汪然明,在其所著的《春星堂詩集》中嘗自詡,凡平日到他的不系園嘯詠駢集者均不得違背九忌十二宜之約,其中對人物品類的要求須是名流、高僧、知己、美人。寅恪先生說此四類人品,“河東君一人之身,實全足以當之而無愧”。以柳、汪之間的關系,美人兼知己自屬固然,何以知又是名流、高僧?寅恪先生分析道:“名流雖指男姓之士大夫言,然河東君感慨激昂,無閨房習氣,其與諸名士往來書札,皆自稱弟?!边m牧齋后,戲稱為柳儒士,以此“實可與男性名流同科”。又說:“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觀之,似與河東君絕無關系,但河東君在未適牧齋之前,即已研治內典。所作詩文,如與汪然明簡牘第貳柒、貳玖兩通及初訪半野堂贈牧齋詩,即是例證。牧齋《有美詩》云:'閉門如入道,沈醉欲逃禪?!瘜嵎翘撟u之語。后來因病入道,則別為一事,可不于此牽混論之??偠灾?,河東君固不可謂之'高僧’,但就其平日所為,超世俗,輕生死,兩端論之,亦未嘗不可以天竺維摩詰之月上,震旦龐居士之靈照目之。蓋與高僧亦相去無幾矣?!闭嬲娣Q頌、贊美得無以復加了。
再看以下諸考語,更可印證《別傳》作者對傳主的態(tài)度:
不僅詩余,河東君之書法,復非牧齋所能及。
當日河東君在輩諸名姝中,特以書法著稱。
河東君不僅善飲,更復善釀。河東君之有仙才,自不待言。
河東君往往于歌筵綺席,議論風生,四座驚嘆。
蓋河東君能歌舞,善諧謔,況復豪于飲,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風流放誕之致。
鄙意河東君之為人,感慨爽直,談論敘述,不類閨房兒女。
其平生與幾社勝流交好,精通選學。
河東君殆于此時熟玩蘇詞,不僅熟精選理也。
蓋河東君之博通群籍,實為當時諸名士所驚服倦戀者也。
河東君淹通文史,兼善度曲,蔣防之傳,湯顯祖之記,當無不讀之理。
后世論者,往往以此推河東君知人擇婿之卓識,而不知實由于河東君之風流文采,乃不世出之奇女子,有以致之也。
《別傳》在箋注、釋證、傳寫的過程中,隨處都有作者對傳主的這類評贊之語,以上所舉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如果說《水滸》的作者是“無美不歸綠林”,《柳如是別傳》的作者則無美不歸河東。所謂“頌紅妝”,誠不虛也。
對柳如是的詩才,寅恪先生評價尤高。他認為“河東君不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無間。且擬人心于其倫,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兒玉尺之譽,可以當之無愧?!卞X謙益在明清之際既是士林領袖又是詩壇泰斗,有當代李、杜之稱,但錢柳唱和之作,柳有時技高一籌,反而“非復牧齋所能企及”?!渡襻屘迷娫挕吩u河東君詩文有言:“最佳如《劍術行》《懊儂詞》諸篇,不經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輒有雷電砰耀,刀劍撞擊之勢,亦鬟笄之異致矣。尺牘含咀英華,有六朝江鮑遺風?!币∠壬J為此評甚為允當。河東君詩文中用典偶有不合之處,寅恪先生亦為之回護,說“為行文用典之便利,亦可靈活運用,不必過于拘執(zhí)也”。
至于當時所傳河東君詩文系倩人代作,王勝時《輞川詩鈔》并載有《虞山柳枝詞》:“鄂君繡被狎同舟,并蒂芙蓉露未收。莫怪新詩刻燭敏,捉刀人已在床頭?!边€特地注明代筆人是錢岱勛,言之鑿鑿,名姓俱在。但寅恪先生通過解析釋證錢柳詩文可以徹底推翻這種妄說。他寫道:“錢氏子或曾為河東君服役,亦未可知。但竟謂河東君之詩文,乃其所代作,似臥子牧齋亦皆不察其事,則殊不近情理。推求此類誣謗之所由,蓋當日社會,女子才學遠遜男子,忽睹河東君之拔萃出群,遂疑其作品皆倩人代替也。何況河東君又有仇人冤家,如宋、王之流,造作蜚語,以隱密難辨之事,為中傷之計者乎?至若其詞旨之輕薄,伎倆之陰毒,深可鄙惡,更不必多論矣?!薄稏|山酬和集》中河東君作“誰家樂府唱無愁”一首,以及金明池《詠寒柳》,寅恪先生推為明末最佳之詩詞,提出這些作品即當日勝流亦不敢與抗手,何物“錢岱勛”或“錢青雨”竟能為之乎?他說“造此誣謗者,其妄謬可不必辨。然今日尚有疑河東君之詩詞,非其本人所作者,淺識陋學,亦可憫矣?!?/p>
為進一步替河東君辯誣,寅恪先生極深細地分析了河東君學問的蛻變過程。柳如是致汪然明尺牘第二十八通,有“藥爐禪榻”一語,寅恪先生考出系出自蘇東坡《朝云詩》,而不贊成“藥爐”是“藥鐺”之誤的說法,認為:“五胡本以'藥爐’為'藥鐺’,就文義言,原甚可通。然于河東君學問蛻變之過程,似尚未達一間也?!彼忉屨f:“河東君之涉獵教乘,本為遣愁解悶之計,但亦可作賦詩詞取材料之用。故所用佛經典故,自多出于法苑珠林等類書。若'遮須’一詞,乃用晉書壹佰貳劉聰載記,實亦源于佛經,頗稱僻典。然則其記誦之博,實有超出同時諸名姝者。明末幾社勝流之詩文,以所學偏狹之故,其意境及材料殊有限制。河東君自與程孟陽一流人交好以后,其作品遣詞取材料之范圍,已漸脫除舊日陳宋諸人之習染,鋟鋟轉入錢程論學論詩之范圍?!币∠壬f幾社勝流的詩文有其偏狹的一面,是指陳子龍一干人鄙薄宋詩,而河東君則無此病,不僅后來的錢柳唱和之作,即《戊寅草》和《湖上草》兩編,亦有區(qū)別,從中可以見出河東君詩風的轉變和詩學的進益。
河東君能夠在才人薈萃的江南佳麗之地得以立足,并為當時的勝流所賞識、尊崇和引為知己,不只是因為其聰靈貌美,慧心多藝,以及詩學造詣的深淺。同時還由于她果敢有為、洞識大體、具有政治抱負。錢牧齋崇禎《壬午除夕》詩說的“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嘆羽書”,及《后秋興》八首之四所云“閨閣心懸海宇棋,每于方卦系歡悲”,是河東君政治胸襟的毫無夸飾的真實寫照。寅恪先生傾向認為,河東君政治胸襟的形成與在松江徐武靜南園和陳子龍同居有關。他說當時的南園是幾社名流燕集的場所,其所談論研討者,亦不止于紙上之空文,必更涉及當時政治實際之問題。因此:“幾社之組織自可視為政治小集團。南園之燕集,復是時事之坐談會也。河東君之加入此集會,非如《儒林外史》之魯小組以酷好八股文之故,與待應鄉(xiāng)會試諸人共習制科之業(yè)者。其所參與之課業(yè),當為飲酒賦詩。其所發(fā)表之議論,自是放言無羈。然則河東君此時之同居南樓及同游南園,不僅為臥子之女膩友,亦應認為幾社之女社員也。”宋讓木《秋塘曲》序里說的“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可以作為旁證。說明河東君在天性上有特異之質素,早在吳江故相周文岸家已見端倪。寅恪先生以此得出結論:“蓋河東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關當時政治之聞見,自能窺知涯矣。繼經幾社名士政論之薰習,其平日天下興亡匹'婦’有責之觀念,因成熟于此時也?!泵髁诉@一層,河東君當明南都傾覆之后三年不言不笑,與牧齋一起在暗中從事復明活動,表現出悲壯的沈湘復楚之志,就不會感到突然了。
寅恪先生還以《東山酬和集》中河東君《次韻奉答》牧齋冬日泛舟詩為例,證明河東君的政治懷抱和政治見解不是東挦西扯以為應酬,而是滲入血液和脊髓的一種自覺精神,隨時都會流露出來。此奉答詩寫道:“誰家樂府唱無愁,望斷浮云西北樓。漢珮敢同神女贈,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窺青眼,雪里山應想白頭。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痹娭星队小昂訓|君”三字自不待言。主要是開頭兩句的用典大可注意?!侗饼R書》之“幼主紀”載:“〔后主〕益驕縱,盛為無愁之曲,帝(指后主言)自彈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數,人間謂之無愁天子?!庇掷钌谱ⅰ豆旁娛攀住贰拔鞅庇懈邩牵吓c浮云齊”句云:“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達,知之者稀也。西北乾位,君之位也?!绷甲⒁舱f:“此詩喻君暗,而賢臣之言不用也?!币虼艘∠壬赋觯骸按藘删渚怪府敃r之崇禎皇帝為亡國之暗主,而牧齋為高才之賢臣。顧云美謂河東君'饒膽略’,觀此益信。若此詩作于清高宗之世,其罪固不容于死。即在北宋神宗之時,亦難逭眨謫之譴。牧齋見此兩句,自必驚賞,而引為知己?!必M止牧齋,三百年后《別傳》之作者、大史學家陳寅恪先生,也是懷著驚賞的心情為河東君立傳的。當然他的方法是箋詩證史,用史說詩,必須嚴格遵循考據學的原則,才能拂去塵垢,凈洗煩冤,把柳如是還給柳如是,把歷史還給歷史。
當《別傳》第三章經過長途跋涉終于考定河東君與陳子龍的確切關系,時間、地點、人物均無可置疑,寅恪先生興奮異常,情不能禁而又不能不自豪地寫道:
嗚呼!臥子與河東君之關系,其時間,其地點,既如上所考定。明顯確實,無可致疑矣。雖不敢謂有同于漢廷老吏之斷獄,然亦可謂發(fā)三百年未發(fā)之覆。一旦撥云霧而見青天,誠一大快事。自牧齋遺事誣造臥子不肯接見河東君及河東君登門詈陳之記載以后,筆記小說剿襲流布,以偽傳偽,一似應聲蟲,至今未已,殊可憐也。讀者若詳審前所論證,則知虛構陳楊事實如王云輩者,心勞計拙,竟亦何補?真理實事終不能磨滅,豈不幸哉?
河東君的淹滯三百載的沈冤為之凈洗,端賴于寅恪先生箋詩證史的深厚工力和常人不可企及的通解通識,以及他的現代的史學觀念,這使得《別傳》具有同類著述不可比擬的學術價值,包括作者前此撰寫的《元白詩箋證稿》和《論再生緣》,都不能同日而語。
預讀/校對:楊陽、zzj、Turquoise、萬蕙馨、李宏飛
整理:zzj
執(zhí)編:鄭春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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