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堂珂
1、世間萬物往往在冥冥之中隱含著一些未卜的玄機。當九歲的薛濤遵照父親薛鄖的旨意續(xù)完“枝迎南北鳥,夜送往來風”這兩句(前兩句是: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薛鄖不但沒有為女兒的才思敏捷而高興,反而甚是擔憂。他認為這是一個不吉利的預兆——女兒以后可能會步入風塵。
事實卻是如此?!皾绑牵栽娐勍??!彪S著年齡的增長,薛濤的詩名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墻里開花墻外香,善于識香惜玉追蜂引蝶的文人自然不放過與佳人相識的機會。又加上薛濤性格開朗,天生喜歡交際,一些文人官員暗中約她一起飲酒賦詩,薛濤從此飛上枝頭,盡情高歌,邁出了墜入風塵的第一步。
可惜的是,薛濤未及成年薛鄖就去世了,無人監(jiān)管,是導致薛濤放任自流的客觀條件。失去了父母監(jiān)管的孩子就像失去舵的舟子,在洶涌湍急的江心打轉,四周一片茫茫的霧靄糾纏著。
查了一些資料,知道古代的“妓”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專門從事皮肉生意的娼妓;另一種是賣藝不賣身的藝妓,有的朝代叫樂妓,或姬。而關于藝妓的賣藝不賣身爭議頗大,有的說藝妓確實不賣身,有的說有些藝妓賣藝也賣身,還有的說所謂的藝妓其實就是高級妓女,只不過同她們發(fā)生肉體關系的人少而已,或者比較固定,多是達官貴人或風流才子。如李師師,小鳳仙,魚玄機,柳如是,賽金花,陳圓圓,杜十娘,趙飛燕,等等。這些女子做妓大多是生活所迫,比如趙飛燕,因父母早亡,姐妹二人無依無靠,流落街頭賣唱,被趙臨看中,收為義女,然后賣入青樓,此處境與薛濤差不多。薛濤當屬于藝妓之列,至于有沒有出賣肉體不得而知。不過就查閱目前能夠看到的歷史書籍,只有薛濤跟風流才子和官員的喝酒應酬、吟詩作賦的記載,并沒有同哪個男子同宿相歡的記錄(與元稹的同居算是例外,那是薛濤自以為是的戀愛,內心里,她渴望做元稹的妻子天長地久,而不是討取肉體之歡或安居之本)。假如薛濤是那種水性楊花的隨便女人,占了便宜還賣乖的文人一定會留下詩詞恣意宣揚。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假如她頻頻同人發(fā)生一夜情,她的主人韋皋也不會答應。
薛濤正式成為樂妓是在她十六歲的那年?!皶r韋中令皋鎮(zhèn)蜀,召令侍酒賦詩”當地最高長官韋皋把她召喚進府,遇到要員前來檢查指導工作,或者親朋好友聚會,令薛濤陪酒作詩。有點類似現在的三陪女郎。薛濤從此過上了錦衣玉食縱酒聲色的樂妓生活。
天有不測風云。在二十歲的那一年,韋皋罰薛濤赴邊疆松州,即現在的四川松潘縣。這里的“罰”其實就是“發(fā)配”的意思,古代發(fā)配都是上報朝廷批準,一個小小的節(jié)度使有發(fā)配的權利嗎?此疑問之一;之二,既然是發(fā)配,得有罪行,薛濤犯的是哪一門子的罪?遍查身邊的書籍和網上的資料,未見有詳細記載,只是籠統(tǒng)的說薛濤得罪了韋皋,這就使得兩人之間的糾葛變得撲朔迷離。也使韋皋的人品打了折扣。
是薛濤年少氣盛拂了韋大人讓她去陪某個重要人物的意?還是薛濤自己與其他的官員文人有染被韋得知?還是薛年少不更世事酒后口無遮攔揭了韋皋大人的短?不得而知。關于薛濤被罰的原因眾說紛紜,大多是臆測,無史料佐證,筆者更不敢妄下斷論。但不管怎樣,有一點必須明確:拿人錢財,食人飯菜,在人屋檐下,就得惟命是從,任何的個性自尊都不能有,任何抵觸的心理都不能有,叫你上東,你絕不能上西,即使錯了,你也不能白文,更不能指出來,指出當權者的錯誤,等于是打他耳光,高高在上的當權者焉能不惱火?
赴松州途中薛濤作了《罰赴邊上韋相公二首》,其一: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重光萬里應相照,目斷云霄信不傳。其二:按轡嶺頭寒復寒,微風細雨徹心肝。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永不看。薛濤把韋皋比作高高在上的月亮,而自己是小小的飛螢,顯然是對韋皋的阿諛奉承和吹捧。而在第二首中,薛濤描寫了旅途的艱苦,表示了自己的悔意。
此詩中的“山水屏風永不看”句有一典故:唐玄宗登基時,宰相宋璟給他寫了一篇文章,叫《書·無逸》,粘貼在屏風上,使玄宗朝夕相對,勤于政事,不敢懈怠驕奢。宋璟被罷后,玄宗將屏風上的文章改成了山水畫,此后日漸追求享樂,政治日壞。
薛濤的第一次求情沒有得到韋皋的回應。
薛濤在到達松州后趁熱打鐵,又寫了兩首五絕寄給韋皋。其一: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其二: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想想也是,一個柔弱的女子被“發(fā)配”到荒蠻動蕩之地,一路上長途跋涉,餐風露宿,不遠處烽煙隱約,外強的鐵蹄隨時踏過來,真是艱苦加凄慘,孤獨加寂寞,擔憂而恐懼,即使一個大男人怕也消受不起,何況一弱女子乎。
好在韋皋并不是那種絕情的人。最終,薛濤懺悔的情真意切和處境的可憐兮兮打動了他,他怒氣消解,于是將薛召回成都。并且大發(fā)慈悲,替她脫了樂妓的籍,回復了良家婦女的身份。
2、回過頭來說說韋皋這個人。
韋皋本是一窮秀才,因為有些文采,得到張延賞夫人的垂青,而將女兒嫁于他,做了倒插門女婿,在岳父家住了三年。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韋皋的不拘小節(jié)和無所事事,日漸引起張延賞和婢女仆人的輕視。妻子一看這種情況,就說:“你一堂堂七尺男兒,文武雙全,為何要待在家里受人怠慢?好男兒志在四方,你應該趁年輕求取功名才是!”
韋皋也真有志氣,聽了妻子的話果斷離開張府,去尋找自己的前程。到唐德宗時,韋皋已官至代理隴右節(jié)度使。朱泚作亂,對長安的龍子鳳孫來說,是萬劫不復的滅頂之災,對韋皋來說,卻是出人頭地的絕好機遇。唐德宗逃到奉天,即現在的陜西乾縣,朱泚圍攻奉天,韋皋指揮軍隊救援,立了大功,因此被封為金吾大將軍。貞元元年,委任西川節(jié)度使。
“宣父從周又適秦,昔賢誰少出風塵。當時甚訝張延賞,不識韋皋是貴人?!痹娙斯鶊A的這首《詠韋皋》寫的就是韋皋出任節(jié)度使的事。這中間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故事。
原西川節(jié)度使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岳丈張延賞。在去上任時,韋皋故意改名韓翱,可能是想給岳丈一家人一個驚喜,也可能是想借機羞辱岳丈一番。有知情人通報張延賞,說韋皋即是韓翱。苗夫人聞之大喜,說如是韋皋,定是我的女婿。張延賞不信,說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你那寶貝女婿說不定早就死在山溝了,哪能接替我的位子呢。第二天一看,果真是韋皋,張又羞又愧,交接儀式一結束,便偷偷出城溜走了。
韋皋是個很有心計也很有威望的人。從當年設計誅殺朱泚的招降使臣,到任節(jié)度使期間,屢次打敗入侵的吐蕃,并與鄰邦南詔和好,立下了不少的汗馬功勞,一時聲名顯赫,四鄰能人紛紛前來投奔。薛濤就是在韋皋任職蜀川的當年,被召進韋府的。
韋皋可謂才華橫溢。他的《天池晚棹》“雨霽天池生意足,花間誰詠采蓮曲。舟浮十里芰荷香,歌發(fā)一聲山水綠”意境優(yōu)美,婉轉動人。由韋皋改編的《南詔奉圣樂》曾在長安德麟殿上獻演,轟動一時,被列為唐代宮廷十四部樂之一,成為中華藝術寶庫中的瑰寶。
而最讓文人津津樂道的,是他與薛濤的交往。他為薛濤才華的展現搭建了一個既高又結實的平臺,從而讓薛濤過上了自己想過的那種生活,聲名得以遠播。說韋皋是薛濤的大恩人,甚至是再生父母,一點也不為過。
唐代的開明在歷史上是首屈一指的。許是受了這種環(huán)境的影響,唐代的男人多生性豁達,大氣疏朗,不拘小節(jié)。想韋皋殺叛軍使者,屢次大敗吐蕃,招賢納才,應該是個胸懷坦蕩的男人,不知為何獨獨在對待薛濤的問題上斤斤計較,小心眼,細想,定有不為人知的緣由在里邊。
這原因或許就是韋皋的軟肋。
3、恢復良家婦女身份的薛濤隱居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以寫詩為消遣。當然柴米油鹽、筆墨紙硯、衣服首飾是不用愁的,靠著韋皋這棵大樹,還有什么蔭涼不能乘?即使韋皋不贊助,愛慕她才華的其他達官貴人也會傾囊相助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說是隱居,卻一直與韋皋、韋府中的幕僚以及客人往來密切,包括元稹、白居易、杜牧、劉禹錫這些大哥大級的人物,正是借了這些大家的名號和提攜,薛濤聲名遠播。
韋皋去世后,武元衡繼任西川節(jié)度使,那年薛濤三十八歲。武元衡看重她的才能,上奏朝廷給她校書郎的官職。雖然沒有得到批準,但“女校書”之名卻不脛而走,留下了“萬里橋邊女校書”的美名佳話。
在薛濤不多的詩作中,有兩首值得一看。一是犬離主:出入朱門四五年,為知人意得人憐。近緣咬著親知客,不得紅絲毯上眠。二是魚離池: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這兩首詩是寫給元稹的。據說薛濤由于某件事得罪了元稹而被疏遠,薛濤寫此詩表明自己的心意,乞求元稹的原諒。
讀完此詩,一個有才華但地位卑賤的女子內心深處的悲哀歷歷在目。她只能伺候別人歡笑,一但偶有不慎,就有可能受到冷落或很重的責罰,而自己出了搖尾乞憐外,毫無辦法。
也許這就是中國古代女文人和樂妓的命運。她們是拴在男人腰帶上的一條寵物、飾帶或玩偶。高興了,熱情似火,抱起來又親又摟,愛不釋手;遇到一點不順心的事就拿你發(fā)泄,甚至一腳把你踢出門去。
作為一個美貌而又才華橫溢的知性女人,薛濤不是不想得到愛情,而是沒有一個專一的男子可以托付終身。有的只是?;屖降姆陥鲎鲬?,虛情假意。達官貴人、風流才子尤甚。家花不如野花香,男人大多只想“家里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玩玩可以,千萬別當真,什么都可以談,千萬別談感情。
也不是沒有讓她動情的男人。在眾多名流中,元稹是唯一的一個。
元稹于唐憲宗元和四年春天奉朝命出使蜀地,任東川監(jiān)察御史,住在梓州。元稹久聞薛濤的大名,言談間流露出愛慕之意。大官嚴綬知曉元稹的心意后,令薛濤到梓州去見元稹。薛濤見元稹時已四十二歲,比元稹大十一歲,但這阻止不了兩人的一見鐘情,在見面的當天夜里,薛濤就把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元稹。
第二天清早起來,薛美人倦怠中抑制不住滿腔的興奮,滿蘸真情揮玉手寫了一首《池上雙鳥》以作紀念: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一場纏綿的姐弟戀拉開了序幕,兩人在蜀地共度了一段美妙甜蜜的時光。這“共度”是不是跟今天的“同居”是一回事呢?我想應該是的。沒有拿到營業(yè)執(zhí)照就開始營業(yè)。
可惜好花不常開,好夢不常留。一年后(有說是三個月)因彈劾東川節(jié)度使嚴礪的罪行,得罪了朝內其他大官,元稹被召回長安,后調到洛陽,然后又貶到江陵。
薛濤對元稹有著深厚的感情,離別后寫了兩首七絕寄贈元稹,其一:擾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發(fā)塞前溪。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啼。其二: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詩中滿是對元稹的愛戀之情,并將自己與元稹比作夫婦關系。也就是說,薛濤實際上把元稹當成了自己的丈夫,盡管廝守只有短短的一年,盡管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合法的手續(xù)。這并不影響她對元稹的愛情。
沒有想到的是,“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元稹并沒有說到做到,情深難改,他實際是一個負心漢,薛濤在錦江畔刻骨銘心地思念著情郎,元稹到了江陵即與年輕貌美的劉采春熱戀得如火如荼。風塵才女薛濤只是元稹生命中的一支小插曲,他又何曾想過要與她相伴終身呢!不過是想排解失去妻子的空虛,遠離家人的寂寞,尋求生理和精神的安慰而已。一向聰明的薛濤這次也犯了糊涂,一張薄薄的桃色箋紙,怎么能留得住那些被酒色癡迷的褪色了的真情?
人常說,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此話繆也!它只適合一部分人。事業(yè)成就的高低和人品的優(yōu)劣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誤區(qū)是,往往一個人事業(yè)成就的輝煌,掩蓋或淡化了人品的瑕疵。我見過太多太多的官者,文人,在龍飛鳳舞、絢麗多彩、堂而皇之、信誓旦旦的文字后邊,是令人嗤之以鼻的齷齪。其思想覺悟道德水準有時連一個普通的老百姓都趕不上。儀表堂堂的里邊,是一肚子狗屎加豬糞。
薛濤自此心灰意冷,終生未嫁。
如果把薛濤得罪元稹與得罪韋皋放在一塊,不難發(fā)現薛濤內心中那絲柔弱的剛強和苦澀的無奈。在內心深處,她一定是在抵抗著一些什么,或者想過一種真正屬于自己、擁有自尊的生活,可是不能。她已經踏上了由別人駕駛的船只,沒有一點主動權。她只能堆起厚厚的笑容,站在枝頭唱著歌,一任潮濕的流風拂過如花的臉頰。又有誰知曉,她內心苦澀的滄桑一如奔騰的江水。
兩岸的風景轉瞬變?yōu)檫^眼的煙云。她凌空一抓,只抓到一把無奈的嘆息。
參考資料:中國歷史專題網
《唐詩故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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