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戶一朵
在1980年代,有一個中國男人在我心目中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他雙腿癱瘓不能行走,貧病交加卻能讓思想超然于苦難,活得陽光一般透徹,他就是史鐵生。今天,這個傳奇作家的名字已經(jīng)被世人漸漸淡忘,而我始終不會忘記,第一次讀他作品的時候受到的震撼。
假如他沒有去陜北插隊,假如他沒有在農(nóng)村弄傷了腰,假如他沒有拖延到無法站立的地步才回北京治療,清華附中畢業(yè)的史鐵生,本來會有另一番人生風(fēng)光。而如今我所崇敬的他,只能終生在輪椅上生活,而寫作,便成為他生命中最永久的光亮,照亮了無數(shù)人的心懷。
大約是在1985年春天,我遇見中國作協(xié)的周明,談起我對史鐵生的無比崇敬。周明是熟悉史鐵生的,作為前《人民文學(xué)》的副總編,他經(jīng)手刊發(fā)了史鐵生的不少作品?!澳阆胍娨娛疯F生?”周明問。我坦承:“很想見他,可是又不想打擾他?!蔽衣犝f,史鐵生在所住的小平房門上貼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本人賣文為生,請來客珍重時間,談話不超半小時?!焙茱@然,接待客人會成為他的負(fù)累。周明于是告訴我,可以帶我去一個地方,十多年來史鐵生每天都會去的地方——地壇,等在那里,看似偶然地與他“相遇”一下,應(yīng)該不會顯得唐突,也不會煩擾他的日常生活。
(我與周明(中立者)在地壇見到了史鐵生)
這天一大早,我就和周明來到了北京安定門外的地壇公園,它是古都北京“五壇”中的第二大壇,明清兩朝帝王在這兒祭祀“皇地祇神”。公園很大,沒有門衛(wèi),不用門票,那些幾百年的古柏樹下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影走動。我們慢慢走著,聽周明講史鐵生的故事。
史鐵生從清華附中畢業(yè),1969年報名去了陜北農(nóng)村插隊,當(dāng)年腰就受了傷,回北京簡單治了一下又回去挺著,干不了農(nóng)活就給隊上做飼養(yǎng)員。一直拖到三年后挺不住了,他才回北京去了醫(yī)院,是自己扶著墻走進了醫(yī)院,卻從此就沒有能再站起來過,終生與輪椅相伴,而那年的史鐵生只有21歲,那是怎樣一種被粗暴宣判準(zhǔn)死刑的青春!他曾經(jīng)暴躁絕望,抱怨命運的不公,甚至準(zhǔn)備了結(jié)束生命的手段……直到他第一次來到這里——地壇,他似乎找到了可以讓心靈安寧的家園。
他傾訴說:“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乙贿B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guān)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閱讀他的作品《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受到的震動。我與他同樣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同樣是從大城市被命運“拋”到貧窮的鄉(xiāng)下,但在他筆下,沒有“傷痕”與“孽債”,而是充滿那片土地給予的溫情與喜樂。這一點,使他與同時代的“知青文學(xué)”卓然不同。
(生產(chǎn)隊年輕的牛倌史鐵生,對小牛犢愛得撲心撲肺)
那年頭,生活對于一個癱瘓在輪椅上的殘疾人是難堪和屈辱的。母親不斷到勞動局低聲下氣地為兒子申請正式工作,但每次都遭遇冷漠的拒絕。不得已他來到一家街道福利工廠去做臨時工,描畫過彩蛋,糊過紙盒,工資也只有每月15元,僅能糊口。但即便這樣微薄的收入也因為病況的加重,無以為繼了。幸運的是,他拿起了筆,開始零零星星地發(fā)表一些散文與小說。被輪椅困住的生命,才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自由宣泄的通道。
(他常常一連幾小時,在一旁靜靜看著孩子們嬉戲)
他每天在地壇怎樣消磨時光?他的作品里有太多揮之不去的意象,在那篇收入中學(xué)課本的作品《我與地壇》中,他寫道:“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迥昵暗囊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 ”
我和周明就這樣在地壇的蒼松古柏間走著,等著。終于,我看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從遠(yuǎn)處慢慢地過來了,是他!周明上前和他打著招呼,并且介紹了我,一個外地的、敬重他的女作者。他微微仰起的臉上帶著敦厚的笑容,和我握了手,就隨便聊了起來。周明夸獎他的那輛新“座駕”,——一輛自制的簡陋電動輪椅,比起之前的手搖輪椅,算是“鳥槍換炮”了。他笑道:“我這算是機動車了吧,交通警不找我麻煩就不錯了?!?/p>
多年過去,我似乎已記不清當(dāng)時和他對話的內(nèi)容,好像沒有談到什么作品獲獎,新書出版,甚至也沒有談到他的病情——那時的他腎臟已開始出了問題——這一切都沒有談?wù)?,只是聊家常,說說園子里這兒那兒的變化。可是,我知道在這里有一個身影是他不能忘懷的,那就是他的母親。
倔強自尊的史鐵生一直拒絕母親陪伴他來地壇。多少次他躲在樹叢后面,看著四處焦急尋覓自己的母親而默不出聲,直到有一天,49歲的母親在操勞中倒地,匆匆離世。這種對于母親的傷痛懷念和歉疚之情,便始終浸透在他的作品中。
然而,在母親之外,會有另一位女性走入他的生活嗎?曾有人問他:“如果在愛情和健康之間選一個,你選什么?”他毫不猶疑地說:“我選愛情?!睈矍閷τ谒@樣的人,無疑是件奢侈的生命禮物,輪椅上的史鐵生會有什么樣的愛情?(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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