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軒
原文刊載于《形象史學(xué)》2022年春之卷
(圖源：《陜西靖邊縣楊橋畔渠樹壕東漢壁畫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17年第1期）
2015年5月，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對陜西靖邊楊橋畔渠樹壕墓群中的一座被盜東漢壁畫墓進(jìn)行了搶救性發(fā)掘，于墓室拱頂上出土了一幅保存相對完整的天文圖。天文圖以北斗為中心，以“四宮”“二十八宿”為邊界，描繪了天象中的主要星官，大多數(shù)星官不僅繪有星數(shù)、星形，還有與之相應(yīng)的題名以及仙人、異獸表征的“象”。學(xué)界也對這幅天文圖中的星象布局展開了探討，《陜西靖邊縣楊橋畔渠樹壕東漢壁畫墓發(fā)掘簡報》（以下稱《簡報》）已對圖中的中外星官、黃道、日月進(jìn)行了初步的釋讀。段毅、武家璧《靖邊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考釋》（以下稱《考釋》）則在《簡報》基礎(chǔ)上對天文圖展開進(jìn)一步的考釋，指出該圖位于觀賞星圖與科學(xué)星圖之間，具有一定的科學(xué)內(nèi)涵，整體結(jié)構(gòu)屬于早期的“三垣二十八宿”體系。武家璧、段毅、田勇《陜西靖邊渠樹壕壁畫天文圖中的黃道、日月及其重要意義》對貫穿整幅星圖的“長白線”的性質(zhì)進(jìn)行了考證，認(rèn)為這條“長白線”是黃道，并且反映了中國式“黃道”體系形成的重要信息。王煜《知識、傳說與制作：陜西靖邊渠樹壕東漢壁畫墓星象圖的幾個問題》（以下稱《問題》）一文，則對星象圖中的星官布局，以及其中存在的一些問題進(jìn)行了討論與辨析，并指出這是一幅為喪葬文化服務(wù)的墓室星象圖，并非科學(xué)星圖，反映更多的是當(dāng)時人關(guān)于天文的一些思想和觀念，也存在許多制作和審美上的考慮，應(yīng)該從知識、觀念和制作等多種文化傳統(tǒng)去綜合理解。
渠樹壕東漢墓天文圖雖然保存相對完整，但部分星官的“象”以及題名等關(guān)鍵信息存在剝落的現(xiàn)象，這些都給天文圖的釋讀帶來了相當(dāng)程度的困擾?！逗唸蟆贰犊坚尅穼μ煳膱D中星官的釋讀大體是正確的，但依然存在一些漏釋與誤讀，尤其是《考釋》一文中認(rèn)為天文圖中“三垣”僅有“天市垣”“太微垣”而無“紫微垣”，以及《問題》認(rèn)為“三垣”俱備的結(jié)論，其實都是值得商榷的。而對天文圖中“微明”“司祿”“司命”等星官的解讀也存在諸多可議之處。因此，針對陜西靖邊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星官的釋讀以及整體的星象結(jié)構(gòu)，有必要展開進(jìn)一步的探討。
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四宮二十八宿”除了東宮蒼龍與南宮朱雀中部分星宿及其題名脫落外，其余列宿的星象與題名都保存的相對完整（圖1）?！犊坚尅分赋鰣D中雖無“三垣”的直接題名，但根據(jù)相關(guān)星官的題名及其相對位置，很容易辨識“三垣”所在：圍繞“郎位”的六星是“太微垣”，圍繞“伏羲”的是“天市垣”，圖中未見“紫微垣”，以“北斗”代表“中宮”。不過，王煜《問題》不同意《考釋》的結(jié)論，認(rèn)為“伏羲”所在的星象為“紫微垣”，“□市”為“天市垣”，天文圖中“三垣”俱備。然而，從天文圖整體上的星象結(jié)構(gòu)與布局方位，以及“羲媧”及其手持“規(guī)矩”的象征意涵來看，《考釋》與《問題》的觀點似乎都存在可茲商榷之處。渠樹壕東漢墓天文圖中斗魁以東有六星環(huán)列，星環(huán)內(nèi)又有六星，累迭如堆狀，兩側(cè)各繪有一人，呈相對而坐的姿勢，中間隸體墨書“郎位”兩字（圖2）?！袄晌弧毙俏挥凇疤弧碧m，《史記·天官書》曰：南宮朱鳥，權(quán)、衡。衡，太微，三光之廷?！鋬?nèi)五星，五帝坐。后聚一十五星，蔚然，曰郎位。
太微宮有“郎位”十五星，呈“蔚然”之狀，司馬貞《索隱》：“《漢書》作'哀烏’，則'哀烏’'蔚然’，皆星之貌狀。其星昭然，所以象郎位也。”《后漢書·楊秉傳》：“太微積星，名為郎位?！崩钯t注：“積，聚也。”“郎位”星數(shù)較多，又相互堆積，呈繁茂密集狀，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郎位”諸星積聚如堆，正是“蔚然”的形象。不過太微“郎位”有十五星，圖中的“郎位”僅六星，這可能是一種省減形式。古人裸眼觀象，“郎位”星數(shù)雖多，恒星亮度卻不高，加之天氣等客觀因素的干擾，觀象時星數(shù)或多或少在所難免。因此，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的“郎位”正是太微宮“郎位”諸星。圖中環(huán)繞“郎位”的六連星當(dāng)是太微匡衛(wèi)諸星，《史記·天官書》：太微“匡衛(wèi)十二星”，司馬貞《索隱》引《春秋合誠圖》：“太微主法式，陳星十二，以備武急也。”張守節(jié)《正義》則謂：“太微宮垣十星?！碧⒖镄l(wèi)有十二星與十星兩說，而圖中太微匡衛(wèi)諸星僅六星，應(yīng)是一種省減形式，也可能是另有所本。太微宮中兩位左右對坐的神祇，當(dāng)為太微宮屬吏。漢代衙署分曹治事，曹內(nèi)屬吏有掾與史，掾為長而史次之，1972年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東漢墓出土的寧城護(hù)烏桓校尉幕府圖中，功曹府舍外就設(shè)有三所較小的府舍，分別題有“尉曹”“左倉曹”“右倉曹”，諸曹府舍之內(nèi)均設(shè)屬吏兩人，呈左右對坐之態(tài)（圖3），當(dāng)為曹內(nèi)掾、史無疑，形態(tài)與天文圖太微宮內(nèi)二神對坐的圖式幾乎一致，這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太微宮的性質(zhì)?！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太微者，太一之庭也?！庇帧洞呵镌罚骸疤樘焱?，理法平亂，監(jiān)計援德，列宿受符，神考節(jié)書，情嵆疑者也?！迸c作為“太一”起居之宮的紫宮不同，太微宮帶有強(qiáng)烈的行政屬性，宮內(nèi)繪以掾史對坐的圖式，正是太微宮作為政府衙署機(jī)構(gòu)的一種象征。（二）伏羲女媧與“太一”紫宮
“羲媧”二神居于斗魁左側(cè)，女媧在左，伏羲在右，對峙而立。伏羲人首蛇身，頭戴高冠，左手持蓮，右手持規(guī)，頭頂隸體墨書“伏羲”二字，身前、身后有十二星連呈斗形。女媧亦人首蛇身，左手脫落，右手執(zhí)矩，頭部剝落，見隸體墨書“女媧”二字，其頭、腹、尾部各有三星（圖4）?！犊坚尅氛J(rèn)為“伏羲”周圍十二聯(lián)星正好與《史記·天官書》“（房心）東北曲十二星曰旗”的記載相符；而“羲媧”二神所持之“規(guī)矩”為度量衡器，象征市場管理的各種規(guī)則、法則。因此，根據(jù)位置以及“規(guī)矩”的涵義，《考釋》將伏羲周圍十二聯(lián)星釋為“天市垣”。王煜《問題》則根據(jù)星官的相對位置、星數(shù)星形以及“伏羲”的宗教意象三個方面，認(rèn)為“伏羲”周圍十二連星的星象應(yīng)該是“紫微垣”。綜合而言，《考釋》與《問題》兩文的結(jié)論皆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存在各自的問題。
第一，“天市”星數(shù)。漢代“天市”位于天旗十二星內(nèi)，星數(shù)僅四星，且尚未從東宮列宿中獨立出來，《史記·天官書》：“東宮蒼龍，房、心?！瓥|北，曲十二星曰旗。旗中四星曰天市；中六星曰市樓，市中星眾者實，其虛則耗。”2009年靖邊渠樹壕新莽1號壁畫墓天文圖中，有四星組成一個四邊留口的方形星框，框內(nèi)也繪有一對禽鳥，兩禽之間有朱筆題名“天市”（圖5），形象地還原了《史記·天官書》“旗中四星曰天市”的記載。而以“天市”為基礎(chǔ)，逐漸衍生出了后世的“天市垣”，《晉書·天文志上》：“天市垣二十二星，在房心東北?！睆摹疤焓小钡健疤焓性?，不僅星數(shù)由最初的四星增至二十二星（圖6），“天市”也從東宮列宿中剝離出來而獨立成“垣”，成為一個與“紫微垣”“太微垣”相對應(yīng)的天區(qū)?！疤焓小彪m是“天市垣”的雛形，但二者不能完全等同，而天文圖中“伏羲”周圍十二聯(lián)星雖貼合“曲十二星曰旗”的記載，卻并不符合“旗中四星曰天市”的星象。而王煜《問題》一文中也對比了靖邊渠樹壕新莽墓天文圖“天市”與東漢墓天文圖“□市”的星象，認(rèn)為在星形、象征圖像以及題記方面二者都完全一致，唯有星數(shù)不同。并指出墓室星象圖并非科學(xué)星圖，星數(shù)有差異是正?，F(xiàn)象，因此認(rèn)為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市”十二星當(dāng)為“天市垣”。不過，靖邊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市”有十二星，位在西宮參、鬼宿之間，而“天市垣”二十二星位在東宮房宿、心宿東北，雙禽對立的圖式也并非“天市垣”的象征圖像（詳見下文），從星數(shù)、位置以及雙禽圖式的表征來說，圖中“□市”與都與“天市垣”明顯不符，而應(yīng)當(dāng)釋作“軍市”。第二，“三臺”與“天市（垣）”的相對位置?！叭_”，亦稱“三能”，位于斗魁文昌宮以南、太微宮以北，“三臺”六星兩兩相比形如階梯，被視作“太一”往來南北兩宮之間的臺階，是以“三臺”星又有“泰（太）階”“天階”之稱。天文圖中“三臺”共三組連星，每組兩星，兩星之間皆繪有兩只黑羽紅喙的飛鳥，《考釋》認(rèn)為近“五車”者為“上臺”，近尾、箕者為“下臺”，“中臺”位于斗魁之上與天市西垣之間，但《考釋》卻又指出“壁畫提名所示的'三臺’星與文獻(xiàn)記載的位置有較大差異，上不起自文昌（斗魁以下）而起自斗魁之上，下不抵于太微而延至天市垣西南，距離太微垣甚遠(yuǎn)，不知何故如此。”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顯然并非現(xiàn)代科學(xué)意義上的星象圖，其中對“三臺”位置的描繪當(dāng)然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誤差，但這種誤差不可能與文獻(xiàn)記載偏離過大，甚至將其位置延伸至“天市垣”。問題的根源或許并不在“三臺”而在“天市垣”，《考釋》將“伏羲”周圍十二聯(lián)星釋作“天市垣”本身就是有問題的。第三，布局方位?！妒酚洝ぬ旃贂罚骸爸袑m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屬。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宮之屬也。環(huán)之匡衛(wèi)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宮?！彼抉R貞《索隱》引《春秋合誠圖》：“紫微，大帝室，太一之精也?！薄疤弧笔潜睒O星的別稱，同時也是漢代信仰體系中的至上神，“太一”、“子屬三星”與“后句四星”同居紫宮內(nèi)，而紫宮位于北天極，是以又稱為“北宮”，太微宮位于紫宮之南，則稱“南宮”。根據(jù)天文圖中“四象”的方位與布局，蒼龍在東、朱雀在南、白虎在西、玄武在北，而北斗則位于天文圖的正中，斗魁指向玄武，斗杓指向朱雀，因此天文圖中北斗呈現(xiàn)的并非東西向的排列，而是呈南北向的排列。天文圖中斗魁以南“郎位”周圍六連星已確定為南宮太微，那么根據(jù)“四象”所標(biāo)識的方位布局，斗魁與“三臺”星以北“伏羲”的周圍十二聯(lián)星，顯然就不當(dāng)是“天市垣”而應(yīng)該是“太一”紫宮。第四，“羲媧”的人文隱喻。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紫宮內(nèi)并未描繪“太一”的形象，而是重點描繪了“羲媧”二神的對峙組合。聞一多曾指出“羲媧”蛇尾相交的形象源于更為古早的交龍、螣蛇、延維（委蛇）等圖騰，帶有一種雌雄交合的意涵，不僅象征人類的繁衍生息，還蘊(yùn)含了陰陽交泰、萬物化生的創(chuàng)世意象。漢畫中常以伏羲持規(guī)，女媧執(zhí)矩；或以伏羲捧日，女媧捧月，來表現(xiàn)伏羲女媧分主天地陰陽。規(guī)矩為畫圓正方的儀器，同時也象征天地陰陽，《文選·張平子<東京賦>》：“規(guī)天矩地，授時順鄉(xiāng)?！弊⒁洞蟠鞫Y》：“明堂者，上圓下方?！薄斗蹲印罚骸疤煺?，陽也，規(guī)也；地者，陰也，矩也?！庇纱搜灾?，“規(guī)矩”并非市場管理的象征，而是陰陽觀念神明化的一種表達(dá)，且這種表達(dá)與“太一”密切相關(guān)。春秋戰(zhàn)國以降，“太一”不僅是極星的別稱，也是陰陽、五行、神仙等諸家公認(rèn)的宇宙本源，甚至儒家亦將“禮”之起源溯及“太一”。 在漢儒的宇宙觀中，陰陽兩儀相輔相成，是天地萬物化生的基礎(chǔ)，而陰陽又本于“太一”，構(gòu)成了宇宙創(chuàng)生的起始點?！兑住は缔o上》：“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薄墩x》：“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太一?！币虼?，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雖未直接呈現(xiàn)“太一”的形象，卻通過“羲媧”所表征的陰陽二神，將“太一”生陰陽、化生萬物的創(chuàng)世模式呈現(xiàn)了出來，故而“羲媧”二神的星象描繪的其實正是“太一”紫宮。第五，紫宮匡衛(wèi)星數(shù)及附屬星官。紫宮為“太一”起居之宮，外圍“環(huán)之匡衛(wèi)十二星”，《漢書·天文志》與《史記·天官書》同，亦作“匡衛(wèi)十二星”，《史記會注考證》引王元啟曰：“按《晉志》，紫宮垣十五星，其西藩七，東藩八，考之天象，作十五星為是。”又《漢書補(bǔ)注》引齊召南曰：“紫宮匡衛(wèi)十五星，西藩七，東藩八，與太微垣十二星不同，《晉志》可證。此與《史記》并曰十二星何也？”甚至王先謙也認(rèn)為“二”當(dāng)為“五”。但從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伏羲”周圍匡衛(wèi)十二星來看，《史》《漢》的記載不誤，紫宮匡衛(wèi)諸星漢時僅十二星，與后世“紫薇垣”是有差異的?！胺恕敝車?lián)星為紫宮匡衛(wèi)諸星，那么女媧頭頂、軀體、尾部諸星也就不當(dāng)是“天市垣”外的“織女”“河鼓”與“天桴”，而應(yīng)是紫宮附屬星官?！妒酚洝ぬ旃贂罚骸扒傲兄倍房谌牵S北端兌，若見若不，曰陰德?！薄瓣幍隆毙恰半S北端兌”，兌通銳，“謂星形尖邪也”，張守節(jié)《正義》曰：“陰德星，中宮女主之象?！碧煳膱D中“女媧”頭戴三星，呈三角狀，與呈尖銳狀、表征中宮女主的“陰德”三星相類；而“女媧”腹部、尾部各有三星，一左一右，從布局來看應(yīng)是紫宮外的“天槍”“天棓”兩星官。綜上言之，《考釋》認(rèn)為靖邊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有“太微垣”“天市垣”而無“紫微垣”；王煜《問題》中則認(rèn)為天文圖中“三垣”完備。整體上該圖屬于早期的“三垣二十八宿”星象體系，“三垣”的諸多因素也的確在圖中有所呈現(xiàn)，但就此將“三垣”的概念套用在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顯然并不可取。“三垣”概念定型于唐宋，秦漢“三垣”尚未成形，司馬遷《史記·天官書》中就將整個天區(qū)劃分為中宮與東宮、南宮、西宮、北宮，并無“垣”的概念，其中太微、天市分屬南宮、東宮，二者尚未與“太一”紫宮等而列之。不過，從靖邊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所呈現(xiàn)的星象結(jié)構(gòu)來看，此時的南宮太微已從南宮諸宿中剝離出來，成為了與“太一”紫宮相對的天區(qū)，而天市卻并未在天文圖中呈現(xiàn)出來，因此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整體上是一種以“太一”南北兩宮為核心的星象結(jié)構(gòu)。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列宿的星象保存的相對完整，東宮題名可見者“坻”“房”“心”“尾”“箕”五宿；北宮題名可見者“南斗”“牽?！薄翱椗薄疤摗薄拔！薄盃I室”“東壁”七宿；西宮題名可見者“奎”“婁”“卯”“畢”“胃”“觜戈”“參”七宿；南宮星象剝落比較嚴(yán)重，提名者僅見“余鬼”“東井”“柳”“軫”四宿。《簡報》《考釋》以及《問題》對天文圖中的中外星官都進(jìn)行了考釋，對列宿、星官中所描繪的“象”也做了解讀，即便如此，其中依然存在許多值得進(jìn)一步探討的內(nèi)容。天文圖斗魁與西宮白虎之間，有一長方形星官，該星官四角各一星，余下南北各三星、東西各一星，共計十二星，十二星連成的星環(huán)之內(nèi)繪有一對禽鳥，其中有白色粉筆的題名“□市”， “□”字僅見字上部一橫殘筆，未見墨書題名（圖7）?！逗唸蟆贰犊坚尅犯鶕?jù)星數(shù)、位置以及題名殘筆，將該星官釋作“軍市”，《考釋》又進(jìn)一步指出“□市”環(huán)框十二星內(nèi)的雙禽，疑即“野雞”星。不過，王煜《問題》一文中對比了渠樹壕新莽壁畫墓M1中的“天市”，認(rèn)為除了星數(shù)不同外，該星官的星形、象征圖像、題記皆與前者完全一致，而墓室星象圖并非科學(xué)星圖，星數(shù)有差異是正?，F(xiàn)象，因而認(rèn)為該星官當(dāng)為“天市垣”。不過“□市”不僅在星數(shù)上與“天市”不符，星官的位置其實也是不符的，《晉書·天文志上》曰：“軍市十三星在參東南，天軍貿(mào)易之市，使有無通也。野雞一星，主變怪，在軍市中。”又《開元占經(jīng)》引《石氏》曰：“軍市星，在參東南?！碧煳膱D中“□市”位在參宿以東、鬼宿以西，從星官位置而言，作“軍市”顯然更優(yōu)。而“口市”環(huán)框十二星內(nèi)的雙禽也不一定是“野雞”星，更不能作為“天市垣”的象征圖像。市的本義指聚眾交易的場所，《說文》：“市，買賣所之也?！薄兑住は缔o下》：“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碧煳膱D“口市”以雙鳥為象其實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該星官主交易之性質(zhì)，雙禽對峙即金文中的“雔”字（圖8），《說文》：“雔，雙鳥也，從二隹。”段《注》：“按，《釋詁》：'仇、讎、敵、妃、知、儀，匹也?！俗囎肿麟l，則義尤切近，若應(yīng)也、當(dāng)也、酬物價也、怨也、宼也，此等義則當(dāng)作讎?！薄督鹞拇笞值洹穭t謂：“售本無賣義，疑售、讎古本一字?！对姟ひ帧罚?無言不讎?！崱豆{》：'教令之出如賣物，物善則其售賈貴，物惡則其售賈賤?！夺屛摹罚?售本作讎。’《史記·高祖紀(jì)》：'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shù)倍。’如淳注：'讎亦售也?！都崱罚?售與讎同?！墩崱罚?讎，售也。’金文從言之字多可改從口，售即讎無疑?！队衿罚?讎，對也?！睹娬x》：'相對謂之讎，讎者相與用言語?！囍趿x當(dāng)為相對談恰，買賣雙方須言語達(dá)成交易，引申出賣出的意思?！薄半l”象兩鳥相對之形，有相對、匹敵的意思，引申出雙方協(xié)價售賣之意。因此，“軍市”內(nèi)所繪雙鳥的圖式，并非主變怪的“野雞”星，而就是“雔（售）”的本字，表征市場交易之象。天文圖西南角有三星直線相連，中為大星，隸體墨書題名“牽?！?，西側(cè)繪以牛郎牽牛圖?！盃颗！蔽饔腥浅实妊切蜗噙B，與“牽?！备舭拙€對望，星旁則隸體墨書“織女”，并繪以織女織布圖（圖9）?！逗唸蟆贰犊坚尅肪鶎ⅰ盃颗！薄翱椗狈謩e釋作牛宿、女宿，釋讀應(yīng)該是正確的，但所呈現(xiàn)的星象卻并不是牛宿、女宿?！盃颗！庇卸湟恢付怂拗械呐Ｋ??！堕_元占經(jīng)》引《石氏》：“牽牛六星，天府也?！薄妒酚洝ぬ旃贂窂埵毓?jié)《正義》：“牽牛六星，并北宮玄武之宿?！蔽靼步煌ù髮W(xué)漢墓星圖中牛宿也是牛郎牽牛之象，牛郎前豎列三星，牛身橫列三星，呈現(xiàn)的即牛宿六星。其二，“牽?！敝浮昂庸摹毙枪佟！稜栄拧め屘臁罚骸昂庸闹^之牽牛?！薄妒酚洝ぬ旃贂罚骸昂庸拇笮牵蠈?；左右，左右將?！薄端麟[》引孫炎曰：“或名河鼓為牽牛也?！薄昂庸摹蔽挥谂Ｋ薇保侵绷?，中間一星明大。由此言之，圖中“牽?！钡男窍蟛⒎桥Ｋ蘖?，而是“河鼓”三星。女宿的星象與題名之間也出現(xiàn)了“張冠李戴”?！翱椗毙枪傥挥谂蓿ㄒ喾Q“婺女”“須女”）以北，《史記·天官書》：“婺女，其北織女?？椗?，天女孫也?！薄墩x》：“須女四星，亦婺女，天少府也。……織女三星，在河北天紀(jì)東，天女也?！蹦详枛|漢牽?？椗嬒袷校幸慌兆谒男莾?nèi)，表現(xiàn)的就是女宿四星。而“織女”星官有三星，《墨子·雜守》：“筑三亭，亭三隅，織女之?！标悐J云：“織女三星成三角，故筑防御之亭，以象織女處隅之形?！甭尻栆蜐h墓星象圖中，一女跽坐于地，頭覆三星，三星呈三角狀排列，呈現(xiàn)即“織女”星官。由此言之，天文圖中題名為“織女”的星象，其所描繪的其實并非女宿四星，而是“織女”星官。“牽?！薄翱椗蔽挥谔煳膱D的黃道列宿帶中，其位置正是牛宿、女宿，但呈現(xiàn)的星象卻是“河鼓”“織女”星官，似乎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的繪制過程中，牛宿、女宿與“河鼓”“織女”星官發(fā)生了“混淆”。兩組星官（宿）的關(guān)系確實錯綜復(fù)雜，誠如王煜曾指出的，“出于漢代智識階層的文獻(xiàn)尚且如此含混難辨，出于畫匠的畫像，其情況更可想而知了?！鼻浜緰|漢壁畫墓天文圖繪制過程中所發(fā)生的這種“混淆”，顯然不能簡單的歸結(jié)為繪制失誤，而是中國古代天文坐標(biāo)體系調(diào)整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特殊現(xiàn)象。馮時曾指出，中國古代二十八宿體系有一個漫長形成過程，過程中某些距離黃道較遠(yuǎn)的亮星就被黃道帶上的暗星所取而代之，但依然會殘留有某些置換的痕跡。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牛、女宿呈現(xiàn)“河鼓”“織女”的星象，就明顯殘留有“河鼓”“織女”早期曾充當(dāng)牛宿、女宿的痕跡。“女媧”下方、“牽?！鄙戏?，有四星連成平行四邊形星框，內(nèi)繪有一魚（圖9），《考釋》《問題》中皆認(rèn)為該星官為“魚星”，《開元占經(jīng)》引《石氏》：“魚一星，在尾后河中。入尾十四度，去極百二十二度，在黃道外十二度也?！辈贿^，星官星數(shù)、位置皆與“魚星”不符?！稘h書·律歷志上》：“中冬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月在建星。”《漢書補(bǔ)注》引宋祁曰：“建星在斗后十三度，在牽牛前十一度，當(dāng)云在斗牛間?！薄敖ㄐ恰睘槎匪薜母綄傩枪?，近黃道，《史記·天官書》：“南斗為廟，其北建星?！薄墩x》：“建六星在斗北；臨黃道，天之都關(guān)也。斗、建之間，七耀之道?！眻D中該星官與斗宿被一條貫穿整幅天文圖的“長白線”隔開，據(jù)考證這條“長白線”正是黃道，因此該星官當(dāng)是“建星”。不過，“建星”有六星，但圖中星官僅四星，星數(shù)似乎與“建星”不合，據(jù)《開元占經(jīng)·石氏中官星座古今同異》：“建星舊五星在黃道內(nèi)，兼一星，又一星在黃道外，今測六星并在黃道內(nèi)，元不入河，六星在南斗北。”可見，漢唐“建星”星數(shù)有所增損，而圖中星官應(yīng)是秦漢時的“建星”?！敖ㄐ恰眱?nèi)所繪之魚應(yīng)是“?”，《爾雅翼·釋魚二》：“?，今之河豚?！室远梁髞恚咳^相從，號為一部。今江陰得之最早，率以冬至日則有之。故說者解《易》'信及豚魚’，或以為即此物。蓋《中孚》十一月冬至之卦，此魚應(yīng)之而來，是信之著者也?！鼻貪h冬至點就位于建星附近，而古時河豚冬至回游至江陰，古人以之為冬至之信，是以建星內(nèi)的?魚表征的正是冬至之象。畢宿旁有五星弧連成留口的星環(huán)，環(huán)內(nèi)繪有一龍，龍前后各有三星，三星相連呈三角狀，龍身下又有三星（一星剝落），同樣連成三角形。星官東端有白色粉筆題名，題名剝落僅見一“車”字（圖10）。《開元占經(jīng)》引《石氏》：“五車五星、三柱九星，凡十四星，在畢東北”；“五車中有三柱，三星鼎足居柱，一名休格，一名旗?！贝诵枪賾?yīng)是“五車”，圖中三組三角形的星官當(dāng)是“五車”中的“三柱”星。又《淮南子·天文訓(xùn)》：“咸池者，水魚之囿也。”高誘注：“咸池，星名?！薄妒酚洝ぬ旃贂窂埵毓?jié)《正義》：“咸池三星在五車中、天潢南，魚鳥之所讬也。”“五車”為“太一”車舍，“咸池”則位在“五車”內(nèi)，為“太一”禁苑，但天文圖中“五車”內(nèi)僅繪有一龍。據(jù)《春秋緯》：咸池，“五帝東舍，一名橫龍……蒼龍之舍也，五帝車也?！庇帧饵S帝占》：“咸池，一名黃龍?！币虼?，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五車”中所繪的龍正是“咸池”之象。 圖中東宮蒼龍尾宿首端之北、黃道內(nèi)側(cè)有四星（一顆剝落），南北豎列，墨書題名前一字上部脫落缺失，似“薇”，后一字為“眀”（圖11），《簡報》釋作“微眀”。由于傳統(tǒng)星名中并沒有相關(guān)稱呼，《考釋》將其釋為“東咸”，指出“東咸”本非亮星，“微眀”是其常態(tài)，故以此名之?！稌x書·天文志上》：“東咸、西咸各四星，在房心北，日月五星之道也?！睎|、西咸皆在房、心北，若此四星為“東咸”，何以圖中不見“西咸”？而且天象中亮度“微眀”的星官非常多，但皆未名以“微眀”，因此釋作“東咸”顯然不確。該星官位在尾宿以北，特以“微眀”名之，顯然這一狀態(tài)在占驗中有著特殊的意義。《史記·天官書》張守節(jié)《正義》：“天江四星，在尾北，主太陰也。不欲明；明而動，水暴出；其星明大，水不禁也?！薄稌x書·天文志上》：“天江四星，在尾北，主太陰。江星不具，天下津河關(guān)道不通。明若動搖，大水出，大兵起；參差則馬貴?！庇帧堕_元占經(jīng)》引《黃帝》：“天江星如常微小，則陰陽和，水旱調(diào)；其星明大，天下大水，江海溢流，五谷不熟，民人以水饑。若其星微若，參差不齊，馬貴，一曰馬多死?！毙钦贾小疤旖蔽⑷鮿t“陰陽和，水旱調(diào)”，明大則是水災(zāi)、兵亂、饑疫的大兇之兆，因此“天江”被題名“微明”，顯然是出于趨吉避兇而有意為之。圖中“東井”位近“余鬼”，六顆連星，有二星剝落，星形近似“Ｕ”字，口部白灰書“東井”二字，連星中繪有一禽鳥，禽鳥主體部分剝落僅殘留一鳥首，《簡報》認(rèn)為宿中禽鳥為鵪鶉?！妒酚洝ぬ旃贂罚骸皷|井為水事?！彼抉R貞《索隱》引《春秋元命包》：“東井八星，主水衡也?！睆埵毓?jié)《正義》：“東井八星，一大星，黃道云所經(jīng)，為天之亭候，主水衡事，法令所取平也。王者用法平，則井星明而端列?！薄皷|井”主水事，與法治關(guān)聯(lián)密切，法令端正持平，“東井”諸星便會端列明亮，星象占驗似乎與鵪鶉關(guān)聯(lián)不大。《續(xù)漢書·律歷志下》注引張衡《渾儀》：“夏至在井二十一度半強(qiáng)，最近時也?！睗h代夏至點就位于東井，而神話中有“伯趙司至”的傳說，《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張晏曰：“少昊之立，鳳鳥適至，因以名官?！逼渲小安w司至?！睅煿抛ⅲ骸安w，伯勞也。”又《春秋左氏傳》“昭公十七年”謂：“伯趙氏，司至者也?！倍蓬A(yù)《注》：“伯趙，伯勞也。以夏至鳴，冬至止?！笨追f達(dá)《正義》：“《釋鳥》云：'鶪，伯勞也’，樊光曰：《春秋》云：'伯趙氏司至?！w，鶪也。以夏至鳴，冬至去?！痹?似鶷鹖而大?！锁B以夏至來鳴，冬至止去。故以名官，使之主二至也?！对铝睢?，仲夏之月，'鶪始鳴’。蔡邕云：'鶪，伯勞也，一曰伯趙，應(yīng)時而鳴，為陰候也?！辈畡冢址Q“伯鷯”“伯趙”“博勞”等，夏至始鳴，而天文圖中“東井”宿內(nèi)所繪禽鳥，圖像雖有剝落，但很可能即表征夏至的物候之鳥伯勞。古時“營室”“東壁”共為一宿，名曰“定”，《爾雅·釋天》：“營室謂之定，娵觜之口，營室、東壁也?！薄对姟ぼL(fēng)·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宮?！泵秱鳌罚骸岸?，營室也?！编崱豆{》：“定星昏中而正，于是可以營制宮室，故謂之營室?！庇帧吨芏Y·考工記·辀人》注曰：“營室，玄武之宿，與東壁連體而四星。”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室、壁兩宿就是四星連體相合呈房室之象（圖12）。而天文圖“室”“壁”內(nèi)繪有雙鹿，雙鹿無角，相背而食，顯示圖中的雙鹿皆為母鹿，而“室宿”以母鹿為象，其中就蘊(yùn)含了非常濃厚的政治寓意?！对姟ご笱拧れ`臺》曰：“王在靈囿，麀鹿攸伏?！泵秱鳌罚骸班笏杂蝠B(yǎng)禽獸也，天子百里，諸侯四十里。靈囿，言靈道行于囿也。麀，牝也?！庇植瘫濉睹娒锝狻め尗F》曰：《字統(tǒng)》曰：“鹿性警防，相背而食，以備人物之害?！鄙w鹿群居善走者也，分背而食則相呼，群居則環(huán)，其角外向以備物之害己，故《詩》以況君臣之義?！对姟吩唬骸巴踉陟`沼，于牣魚躍。王在靈囿，麀鹿攸伏?！毖匀酥c物異類則魚見之深入，鹿見之決驟。今魚樂于沼，鹿安于囿，如此則以文王之德，行于靈沼、靈囿而有以及之故也。
鹿群生性警防，覓食時相互召引，或相背而食，或群居而環(huán)，鹿角朝外以防外來危險。相傳周文王在位時期，圣德澤被天下，不僅人安其居，就連母鹿也安于苑囿之內(nèi)繁衍生息。在漢儒看來，鹿群是否安于苑囿與天子“德化”密切相關(guān)，為彰顯天子之德，皇城的離宮別苑就往往被比于文王“靈囿”，《后漢書·班固傳》：漢明帝在位時營建都城洛陽，“外則因原野以作苑，順流泉而為沼。發(fā)藻以潛魚，豐圃草以毓獸。制同乎梁騶，義合乎靈囿?！庇帧逗鬂h書·馬融傳》：漢順帝在位時期，“揆厥靈囿，營于南郊。”李賢注：“《詩·大雅》曰：'王在靈囿?！宰鲝V成苑以比之?！倍胖笆宜蕖北碚鞯恼翘熳与x宮別苑，《史記·天官書》：“營室為清廟，曰離宮。”張守節(jié)《正義》：“營室七星，天子之宮，亦為玄宮，亦為清廟，主上公，亦天子離宮別館也?！庇帧堕_元占經(jīng)·營室占》引《荊州占》：“離宮者，天子之別宮也，主隱藏止息之所也?！庇纱搜灾浜緰|漢壁畫墓天文圖“室宿”以雙鹿為象，是王道行于禽獸的一種政治意象，同時也是“室宿”在占驗上為“王囿”的一種象征性隱喻。奎宿居室、壁東，八星相連呈菱形（圖13）?！妒酚洝ぬ旃贂罚骸翱环怩埂！薄墩x》：“奎，天之府庫，一曰天豕，亦曰封豕?！庇帧稘h書·天文志》：“奎曰封豨?！碧臁⒎饨杂写笠?，豕、豨指豬，司馬相如《子虛賦》：“羂要褭，射封豕?！惫痹唬骸胺怩?，大豬也?！笨拗T星相連可能形似甲骨文中的“豕”，奎曰“封豕”或由此而來。奎宿中還有一條蛇，蛇旁題“奎”字，同樣的表達(dá)也見于陜西定邊郝灘東漢壁畫墓的星象圖中。在漢儒視閾中，蛇被喻為陰類，并與女性關(guān)聯(lián)密切，《詩·小雅·斯干》：“維虺維蛇，女子之祥。”鄭《注》：“虺蛇穴處，陰之祥也，故為生女?！鄙弑碚髋又?，同時具有非常濃厚的生殖意涵，而奎宿中特別繪以蛇之形象也蘊(yùn)含有非常特殊的人文內(nèi)涵?！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辰星正四時，常以二月春分效奎、婁?！睗h時春分點就位在奎宿，《淮南子·氾論訓(xùn)》：“春分而生，秋分而成?！毕惹厍貪h以來，涉及生殖繁衍的禮儀活動多集中在仲春之月，《白虎通義·嫁娶》：“嫁娶必以春者？春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对姟吩疲?士如歸妻，迨冰未泮?！吨芄佟吩唬?仲春之月，合會男女。令男三十娶，女二十嫁?！断男≌吩唬?二月，冠子娶婦之時。’”專為求子而設(shè)的高禖之祀也在此月，《續(xù)漢書·禮儀志上·高禖》：“仲春之月，立高禖祠于城南，祀以特牲?！庇纱搜灾瑘D中奎宿內(nèi)蛇的圖象應(yīng)該是為春分點的表征之象，蘊(yùn)含的是一種祈生的人文隱喻。圖中婁宿三星相連如矩尺，星旁墨書隸體“婁”，并繪有一只形似野豬的奔獸（圖14）。西安交通大學(xué)西漢墓星象圖婁宿位置上亦繪有一奔獸，有學(xué)者就認(rèn)為奔獸象征苑囿中牧養(yǎng)供以祭祀的犧牲?！妒酚洝ぬ旃贂罚骸皧錇榫郾姟！薄墩x》：“婁三星為苑，牧養(yǎng)犧牲以共郊祀，亦曰聚眾。”婁宿確有苑囿之義，馮時卻指出：“婁為苑囿的意義充其量也只能反映出一種相對晚出的星占意涵，而并不可能作為婁宿宿名的本義?！本C合婁宿周圍其他星官的名稱及其意涵，馮氏認(rèn)為婁宿本義為“聚眾”，即《周禮·夏官·大司馬》中招眾集合之義。并進(jìn)一步指出西安交通大學(xué)西漢墓星象圖婁宿奔獸頗似馬的形象，與大司馬召眾集合的職官特點恰好相合。婁確有聚集之義，同時也與軍旅田獵之事密切相關(guān)，《周禮·夏官司馬·大司馬》：“中春教振旅，司馬以旗致民?！编嵭蹲ⅰ罚骸按毫?xí)振旅，兵入收眾專于農(nóng)?！敝俅赫衤?，并特設(shè)“表貉”之祭?！坝兴颈砗?，誓民?！嗽O(shè)驅(qū)逆之車，有司表貉于陳前?！庇帧吨芏Y·春官宗伯·甸?！罚骸暗樽Ｕ扑臅r之田，表貉之祝號?！薄吨芏Y·春官宗伯·肆師》亦謂：“凡四時之大甸獵祭表貉?！彼^“表貉”，鄭《注》：“貉，師祭也。于所立表之處，為師祭，祭造軍法者，禱氣勢之增倍也?！薄氨砗选笔且环N師祭，出征時在陣前或營前立望表以祭神?！昂选笔且环N犬科動物，《說文》：“貉，北方豸穜，從豸各聲。”段注：“長脊獸之穜也，故從豸?！庇帧稘h書·楊惲傳》：“一丘之貉?！睅煿抛ⅲ骸昂?、獸名，似狐而善睡?！焙训捏w貌特征與浣熊、狐貍類似，而天象圖中婁宿的奔獸之“象”尾部細(xì)短且有剝落，但從體貌特征而言呈現(xiàn)的應(yīng)該不是奔馬而或為貉，以表征陣前聚眾鼓氣之意。天文圖中胃宿三星呈矩尺狀，西一星脫落，頂角大星，旁墨書隸體“胃”字，其中繪有一動物，雖有剝落，但結(jié)合殘象與郝灘東漢墓星象圖之胃宿來看，所繪動物當(dāng)為刺猬。《史記·天官書》：“胃為天倉。其南眾星曰廥積?！比绱驹唬骸捌c藁積為廥也?！睆埵毓?jié)《正義》：“芻藁六星，在天苑西，主積藁草者。不見，則牛馬暴死?！蔽杆薇碚鳌疤靷}”，其南眾星則表征“廥積”，即禾稼芻稿囤積之處，睡虎簡《秦律十八種·倉律》：“入禾稼、芻稿，輒為廥籍，上內(nèi)史?！てc稿各萬石一積，咸陽二萬一積，其出入、增積及效如禾?！薄墩f文》：“廥，芻稁之藏也。從廣，會聲?！倍皶迸c“?。▍R）”音義相通，刺猬古時就稱“?。▍R）”，亦用來形容禾稼豐茂、草木繁盛之貌，《詩·大雅·召旻》：“如彼歲旱，草不潰茂。”鄭《箋》：“潰茂之潰當(dāng)作彙，彙，茂貌?！庇职啾搿锻ㄓ闹x》：“柯葉匯而靈茂。”師古注：“匯，盛也。言草木本根氣強(qiáng)，則枝葉盛而善美?！庇纱搜灾瑘D中胃宿之下繪以刺猬的形象，表征的當(dāng)是胃宿“廥積”諸星的彙茂之象，以取禾稼茂盛、倉廩充實之義。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角宿、亢宿的分布區(qū)域有剝落，惟角宿處顯示有星宿的殘留。而龍首與龍足之間有四連星（一星剝落），西側(cè)墨書題名“坻”；蒼龍前左足上有兩星（一星剝落），右前足上亦有兩星，四星斜向相連，右前足旁墨書題名“房”；蒼龍前足西側(cè)腹上部，四星東西連成弧形，墨書題名“心”（圖15）?！逗唸蟆穼⑷薹謩e釋作“氐宿”“房宿”與“心宿”。至遲至殷商，古人已經(jīng)全面掌握了東宮蒼龍七宿的情況，尤其是蒼龍中的心宿對于古人授時測候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史記·天官書》：“心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子屬。不欲直，直則天王失計?！彼抉R貞《索隱》引《鴻范五行傳》：“心之大星，天王也。前星，太子；后星，庶子?！毙乃奕乔恢?，成都出土蒼龍畫像磚中，心宿三星曲矩相連，橫駕在蒼龍軀體上（圖16）；河南隴西寨蒼龍畫像磚中（圖17），心宿三星被繪在蒼龍軀體上方，亦呈曲矩狀，中間一星明顯大于其他兩星，當(dāng)為心宿二。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心宿”卻有四星，位在蒼龍之腹，四星連成弧形，無論位置、星數(shù)，還是星形，皆與傳世文獻(xiàn)及出土材料中的心宿存在明顯差異，有理由懷疑圖中“心宿”之題名有誤。天文圖中北斗斗杓之下有三連星，星象與題名雖有剝落，但看得出三星曲矩相連，第二星較大，一位頭戴進(jìn)賢冠的官員正襟危坐于三星內(nèi)（圖18）。根據(jù)天文圖中“四象”的方位布局，杓下三星位于尾宿與“天江”西側(cè)，星數(shù)與位置符合心宿的星象，而“心、參兩宿作為中國傳統(tǒng)授時的主星，它的起源顯然就是心參兩宿與太陽相會于二分點的時代?！弊鳛槭跁r主星，心宿三星位于黃道東端，參宿三星位于黃道西端，兩宿東西遙相對峙，而天文圖中斗杓下三星正好與西宮參宿之象“白虎”東西對應(yīng)，因而此三星才是真正的心宿。心宿三星，中間一星即心宿二（天蝎座α星），是一顆赤紅色的一等亮星，古稱“大火”“大辰”，地位尊崇，古時被視作“帝座”?！稜栄拧め屘臁罚骸按蠡鹬^之大辰。”郭注：“龍星明者以為時候，故曰大辰。大火，心也，在中最明，故時候主焉。”古時心宿二為觀象授時的主星，象征天子之位?！堕_元占經(jīng)》引《石氏》曰：“心為天相，一名大辰，一名大火，一名天司空。心者，宣氣也，心為大丞相?！碧煳膱D中心宿三星上跽坐的官員，應(yīng)該是心宿二“大火星”所象征的“天相”。圖中題名“心宿”的四星，其實當(dāng)為房宿四星?！稜栄拧め屘臁罚骸疤祚?，房也?！惫ⅲ骸褒垶樘祚R，故房四星謂之天駟?！薄秶Z·周語》韋注：“辰馬，謂房、心星也。心星，所在大辰之次為天駟。駟，馬也，故曰辰馬。”房宿古稱“天駟”或“辰馬”，四川成都蒼龍畫像磚與河南隴西寨蒼龍畫像磚中，房宿四星就刻意被繪在一匹奔獸頭上，以示“天駟”“辰馬”之義。而房宿指蒼龍之腹，《文獻(xiàn)通考》引《石氏星經(jīng)》：東方蒼龍七宿，“氐胸房腹”。南陽蒼龍漢畫像石中（圖19），房宿四星曲弧相連，位于龍腹下。因此，渠樹壕東漢墓天文圖中龍腹上題名的“心宿”，實際上當(dāng)是房宿四星。龍足上題名“房宿”的四星實際上并非房宿，《史記·天官書》：“氐為天根，主疫?！睆埵毓?jié)《正義》引《星經(jīng)》：“氐四星為路寢?！必邓匏男潜碚魃n龍之胸，星數(shù)、位置皆與天文圖中題名的“房宿”相符，此四星顯然當(dāng)是氐宿四星。而天文圖中的“坻宿”實際上也非氐宿，《春秋元命包》：“亢四星為廟廷?！薄稘h書·陳余傳》師古注：“亢者，總謂頸耳?！笨河蓄i部之義，亢宿代表東宮蒼龍之頸，星數(shù)、位置皆與天文圖中的“坻宿”相合。整體而言，渠樹壕東漢墓天文圖東宮蒼龍諸宿的題名與星象存在些許不匹配的問題，可能是畫師疏失之故。根據(jù)靖邊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四象”的布局方位，北斗斗杓之南有題名為“司祿”與“司命”的兩位星神，“司祿”頭戴二星，星神騎象，手持一矩狀物，行走在前；“司命”亦頭戴二星，騎一靈龜，手捧芝草，緊隨于“司祿”之后（圖20）?！八镜摗薄八久眱缮褚磺耙缓螅亻L白線向北斗前行。以“司祿”“司命”冠名的星官有三組：其一，位于文昌宮，《史記·天官書》：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
其二，位于危宿，《史記·天官書》張守節(jié)《正義》：司命二星，在虛北，主喪送；司祿二星，在司命北，主官。
西近文昌二星曰上臺，為司命，主壽；次二星中臺，為司中，主宗室；東二星曰下臺，為司祿，主兵。
天文圖中“司祿”“司命”位在角、亢之際，二者皆在黃道之外，而以上的三組“司祿”“司命”皆在黃道以內(nèi)，且與圖中“司祿”“司命”的位置相去甚遠(yuǎn)，顯然以上三組星官皆不可取?！犊坚尅氛J(rèn)為與圖中“司祿”“司命”的星數(shù)及位置相當(dāng)者應(yīng)是“天輻”“平星”兩星官，“天輻”主“祠事”，“祠”通“司”，“輻”通“?！?，“福”又通“祿”，是以“天輻”即“司祿”；而“平星”主決獄，與“司命”的占驗接近，因此認(rèn)為“平星”即“司命”。但《考釋》也指出黃道穿行于角宿二星之間，繼而從房宿四表的中間穿過，角、亢、氐、房諸宿與黃道之間其實并無空白地帶可容納司祿、司命之星，因而認(rèn)為它們是被制圖者移置于二十八宿圈內(nèi)的“外官”星。王煜《問題》中則根據(jù)星象、系統(tǒng)和相對關(guān)系，認(rèn)為天文圖中“司祿”“司命”當(dāng)為危宿中的司祿與司命，對于二者在位置上的抵牾，王氏歸因于該圖并非科學(xué)意義上的天圖，其繪制受到傳統(tǒng)、審美、制作及功能、意義等多方面的影響。綜合來看，對于“司祿”“司命”的考證，《考釋》迂曲繁復(fù)，《問題》則囿于題名與星數(shù)，對于星象及其意涵不甚考究，且兩文各自的結(jié)論都存在自相矛盾與捍格之處。從星官在天球上的位置來看，“平星”“天輻”分別是角、氐宿的附屬星官，皆位于二十八宿圈以外（圖21），與天文圖中“司命”“司祿”的位置明顯不符。從天文圖中兩神的題名來看，司者，主也，“司祿”、“司命”，顧名思義，為主司“祿”、“命”之神。《論衡·命義篇》曰：“人有壽夭之相，亦有貧富貴賤之法，俱見于體。故壽命修短，皆稟于天；骨法善惡，皆見于體。命當(dāng)夭折，雖稟異行，終不得長；祿當(dāng)貧賤，雖有善性，終不得遂?！睗h人生死觀中有“祿命”“壽命”之分，“祿命”指貧富貴賤，“壽命”指死生壽夭，王充雖對“祿命”“壽命”做了相對“理性”的分析，但還是指出人“有死生壽夭之命，亦有貴賤貧富之命”。也正是出于對“壽命”“祿命”的迷信，“司命”“司祿”成為秦漢信仰中非常尊崇的兩位神祇，《后漢書·張衡傳》：“死生錯而不齊兮，雖司命其不晰。”注引《春秋佐助期》曰：“司命神名為滅黨，長八尺，小鼻，望羊，多髭，癯瘦，通于命運期度。”由于“司命”掌管著世人生死之籍，漢代民間社會對“司命”的祭祀盛極一時，而在出土數(shù)據(jù)中“司祿”“司命”也時常并舉，葛陵楚簡中則載“擇日于是期，賽禱司命、司祿”；陜西長安縣東漢朱書陶瓶上則錄有“告上司命、下司祿”之語。天象中文昌、危宿、三臺中皆有“司命”“司祿”星，但三組星官的位置皆與天文圖中的“司命”“司祿”不符，那天象中是否還有其他主人生死、福祿的星官呢？西周就有祭祀主“谷數(shù)”的“司祿”之禮，《周禮·春官宗伯》：“若祭天之司民、司祿，而獻(xiàn)民數(shù)、谷數(shù)。”而東宮角宿就有專門主司谷數(shù)的星官，《史記·封禪書》曰：漢初，漢高祖劉邦取法周制，制詔御史曰：“其令郡國縣立靈星祠?！薄都狻芬龔堦淘唬骸褒埿亲蠼窃惶焯铮瑒t農(nóng)祥也?！薄墩x》引《漢舊儀》：“龍星左角為天田，右角為大庭。天田為司馬，教人種百谷為稷?！薄独m(xù)漢志·祭祀志下》“靈星”條則謂：“龍左角為天田官，主谷?！苯撬抻小疤焯铩眱尚牵ㄊ遗?8星和τ星），主谷，象征天子籍田，而祿之本義即為谷數(shù)，《孟子·滕文公上》：“井地不鈞，谷祿不平?！壁w歧注：“谷者，所以為祿也。”《周禮·地官》中有“司祿”一官，職掌雖闕，但根據(jù)鄭玄及清人的研究，“司祿”即主谷數(shù)與班祿之官?！八镜摗笔种斜С忠痪貭钗?，《周禮·天官冢宰》：“皆辨其物而奠其録?！编嵭蹲ⅰ罚骸肮蕰h為祿。杜子春云：'祿當(dāng)為録，定為録籍?！钡撆c録通，是一種祿秩簿籍，居延漢簡中就有諸多“受祿錢名籍”以及其他各種“祿簿”，而“矩”有官職與祿秩之意，天文圖“司祿”手中持矩，表征的正是該星神為專主祿秩的神祇?！八镜摗彬T象其實也與“谷祿”之義密切相關(guān)，商周時期古人就已馴養(yǎng)野象，并參與軍事、農(nóng)耕以及祭祀等活動中，而“司祿”以象為坐騎，不僅因為馴象“從人意”“隨人意”的習(xí)性，應(yīng)該還與馴象的形體的象征性隱喻有關(guān)，《詩·小雅·采菽》：“福祿膍之?！备５摰脑鰮p與“膍”有關(guān)，而膍通肶，《爾雅·釋詁》：“肶、腹，厚也?！蹦m、腹同義，初指胃部、腹部，以此衍生出重厚之義。馴象腹部厚實、巨大，“司祿”以馴象為坐騎，應(yīng)該是取其高官厚祿之義。因此，無論是星數(shù)、位置，還是星象占驗，角宿“天田”星與天文圖中的“司祿”顯然更為貼合。“司命”位于南方星、軫北，軒轅角二星與之最為相匹?！吨芏Y·春官宗伯》：“若祭天之司民、司祿而獻(xiàn)民數(shù)、谷數(shù)?！编嵶ⅲ骸八久?，軒轅角也?！辟Z《疏》引《武陵太守星傳》：“軒轅十七星如龍形，有兩角，角有大民、小民。”軒轅諸星為南宮七宿中星宿的附屬星官，軒轅角有二星即周時所祀之“司民”（獅子座ο星與ρ星），《周禮正義》引李光坡曰：“司民掌民數(shù)，及大比以詔司宼，司寇及孟冬祀司民之日，獻(xiàn)其數(shù)于王。”小司寇與“司民”皆主司“民數(shù)”，而“民數(shù)”之“數(shù)”指戶籍之“名數(shù)”。漢代“戶籍”有廣義和狹義之別，“狹義的戶籍就是指'宅園戶籍’；廣義的戶籍，則還應(yīng)包括'年細(xì)籍’在內(nèi)”。王彥輝曾指出，秦的戶籍本不錄年齡，“生者著，死者削”而已，但隨著戶籍制度的發(fā)展，開始在名籍性質(zhì)的戶籍外編制年籍，即張家山漢簡中的“年細(xì)籍”。由于性質(zhì)、用途不同，戶籍和年籍最初是分離的，至遲漢武帝以后，二者合二為一。目前考古出土中雖未發(fā)現(xiàn)漢代戶籍的原件，但從居延漢簡中的“吏民出入名籍”以及其他相關(guān)文書來看，年壽信息無疑是漢代戶籍中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換言之，“司民”所主之“民數(shù)”不僅包含一般意義上的名籍，其中還內(nèi)含有記錄世人生死、年壽的“年籍”或“年細(xì)籍”，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司命”主人之生死、壽夭的“神格”特質(zhì)。而圖中“司命”的手持物與坐騎，顯然也是其“神格”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墩摵狻へ摹吩唬骸爸ゲ菀磺o三葉，食之令人眉壽慶世?！庇帧栋谆⑼x·蓍龜》：“獨以灼龜何？此天地之間壽考之物。”芝草與靈龜自古以來就被視作壽考之物，故而“司命”以之為手持物與坐騎。“司民”“天田”各戴兩星，毗鄰黃道，位于二十八宿圈以內(nèi)，星象意涵也與“命”“祿”相關(guān)，從星數(shù)、位置以及星象占驗等各方面來看，圖中“司祿”“司命”就是角宿“天田”星與軒轅角“司民”星。而天文圖中“司祿”“司命”被繪于角、亢附近，當(dāng)與秋分密切相關(guān)?！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辰星正四時，以八月秋分效角、亢。”漢時，秋分點就位在角、亢，而八月秋分也正是漢朝案比之時，《續(xù)漢書·禮儀志中》：“仲秋之月，縣道皆案戶比民?！庇帧吨芏Y·地官司徒·小司徒》：“三年則大比。”鄭《注》：“大比，謂使天下更簡閱民數(shù)及是其財物也。受邦國之比要，則亦受鄉(xiāng)遂矣。鄭司農(nóng)云：'五家為比，故以比為名。今時八月案比是也?！编l(xiāng)部案比造籍，最終由郡國遣計吏攜簿籍上報中央，《漢書·武帝紀(jì)》：“縣次續(xù)食，令與計偕?！睅煿抛ⅲ骸坝嬚?，上計簿使也，郡國每歲遣詣京師上之?！币虼?，圖中“司祿”“司命”兩神會是一種計吏的形象，且被繪于角、亢附近，正是秋分的表征之象。值得注意的是，上計是一種中央針對地方政府的考課制度，而在漢代信仰體系中，“司祿”“司命”與位于中宮的“北斗”存在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渠樹壕漢墓天文圖中，“司祿”“司命”皆位在斗杓以南，二神各有坐騎，各有手持之物，前后相從，循黃道向北斗前行，隱約透露出二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妒酚洝ぬ旃贂罚?/section>北斗七星，所謂“旋、璣、玉衡以齊七政”。杓攜龍角，衡殷南斗，魁枕參首。
朱文鑫《〈史記·天官書〉恒星圖考》中根據(jù)《史記》裴骃《集解》、張守節(jié)《正義》，對這句話進(jìn)行了解釋。概言之，以帝星為起點，斗杓的末星可連至角宿，即“杓攜龍角”；當(dāng)南斗中天時，北斗第五星玉衡與南斗遙相呼應(yīng)，即“衡殷南斗”；而斗魁四星恰能與參宿兩星連成直線，似白虎之首以斗魁為枕，即“魁枕參首”。以北極星為核心，通過北斗與天象中幾個相對重要的星宿相互栓系，北極星就可以統(tǒng)攝周天星官。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北斗就被繪在整幅星圖的中心，表現(xiàn)的正是以北斗統(tǒng)攝周天列宿的天象觀，陸賈《新語》所謂“位之以眾星，制之以斗衡”。北斗的執(zhí)掌統(tǒng)稱為“七政”，《史記索隱》引《尚書大傳》：“七政，謂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所以為政也。” “七政”之?dāng)?shù)雖止于七，但其內(nèi)涵與外延卻包羅萬象，其中也包含人之生死、福祿?！逗鬂h書·趙壹傳》：“收之于斗極，還之于司命，使干皮復(fù)含血，枯骨復(fù)被肉。”《春秋·佐助期》：“七星之名并是人年命之所屬，恒思誦之，以求福也?！薄逗訄D·帝覽嬉》：“斗七星，富貴之官也，其旁二星，主爵祿，其中一星，主壽夭?！睗h晉以來社會中普遍流行“黃神北斗”的信仰，《河圖·始開圖》：“黃帝名軒，北斗黃神之精。母地祇之女附寶，之郊野，大電繞斗，樞星耀，感附寶，生軒。”黃帝感斗而生，是以又稱“北斗君”或“黃神”，傳世漢印中就有諸多“黃神”銅印，此外考古發(fā)掘中還陸續(xù)出土了許多“黃神”封泥。關(guān)于“黃神北斗”的執(zhí)掌，《熹平二年張叔敬瓦缶鎮(zhèn)墓文》謂：“黃神生五岳，主生人錄，召魂召魄，主死人籍?！薄包S神”主掌“生人錄，死人籍”，而從“司祿”“司命”前后相從循北斗前行的星官布局來看，“司祿”與“司命”應(yīng)該是“黃神北斗”之下分管“生人錄”與“死人籍”的神祇。而整幅渠樹壕東漢墓天文圖以北斗為中心，不僅是以北斗統(tǒng)攝周天列宿的天象觀的直觀呈現(xiàn)，同時也反映出北斗主司世人福祿、生死，為通天升仙的法門，揭示出北斗在漢代宗教信仰體系中的重要地位。古時“天文”這一概念并非只是日月星辰的布列，其中還蘊(yùn)含了“天命”，是人間王權(quán)主義統(tǒng)治秩序的終極來源，《漢書·藝文志》：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jì)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
天文者，所以和陰陽之氣，理日月之光，節(jié)開塞之時，列星辰之行，知逆順之變，避忌諱之殃，順時運之應(yīng)，法五神之常，使人有以仰天承順，而不亂其常者也。
日、月、五星以及周天列宿所構(gòu)成的天文玄象，及其背后的運行規(guī)律（“天命”），歷來都是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探察的重點，天象圖的背后也具潛藏了非常重要的政治意義。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將天象中的“太一”紫宮、太微宮以及“四象”“二十八宿”都繪制了出來，或許由于各種因素，圖中某些星官（宿）的星數(shù)存在省減問題，甚至星宿的題名與星象之間也出現(xiàn)了些許混亂，但從天象圖的整體布局與星象結(jié)構(gòu)來看，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星象體系無疑是非常完整的，顯然也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觀象圖而具有相當(dāng)高的科學(xué)性。李約瑟《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天學(xué)卷》在談及中國天文圖的繪制時就指出：“毫無疑問，中國早在公元三世紀(jì)，甚至可能在漢代，就制成了星圖，但其中沒有一張流傳到今天”；“了解到世界其他各地繪制天文圖的情況，我們就會明白，絕不可輕視中國星圖從漢到元、明這一完整的傳統(tǒng)?！鼻浜緰|漢壁畫墓天文圖的出土，一定程度上補(bǔ)足了中國古代天文圖繪制傳統(tǒng)的缺環(huán)，而與后世摒棄了“象”而只取星官的天文圖不同，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星”“象”并存，屬于古代天文圖發(fā)展的早期階段，不過在這幅天文圖中，中國傳統(tǒng)天象體系的基本框架與內(nèi)容都得到相當(dāng)直觀的呈現(xiàn)，反映出漢代天文學(xué)已然非常成熟，并且達(dá)到了相當(dāng)高的水平。渠樹壕東漢墓天文圖具有很高的科學(xué)價值，同時天文圖本身也具有非常濃厚的宗教性。古人營建墓葬時，往往將其視作是一個宇宙模型，而墓室劵頂象征蒼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秦始皇即位之初就穿山建陵，相傳陵墓中“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蔽鲿x陸機(jī)《挽歌》中亦謂：“重阜何崔嵬，玄廬竄其間。磅礴立四極，穹隆效蒼天?！倍鴿h代墓室天象圖展現(xiàn)的不只是時人的宇宙觀，其中還潛藏了漢人對“天國”的想象?！墩摵狻け≡崞罚骸爸^死如生，閔死獨葬，魂孤無副，丘墓閉藏，谷物乏匱，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積浸流至，或破家盡業(yè)，以充死棺；殺人以殉葬，以快生意?！睗h人的生死觀中，普遍認(rèn)為死亡僅為此世的終點，生命依然會在死后繼續(xù)延存，因此“事死”當(dāng)如“事生”，對于人死之后天國的想象往往也會通過墓室壁畫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文圖中，展現(xiàn)的不僅是現(xiàn)實中日月星辰所構(gòu)成的“天文”，也是漢人想象與虛擬出來的“天國”，其中的星官、列宿以及各種神祇、列仙、異獸所組成的“象”，都是這個虛擬的天國世界的構(gòu)成要素，換言之，宗教信仰以及迷信因素一直都“滲透”在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中。然而，誠如戴維·林德伯格在探討歐洲中世紀(jì)的占星術(shù)時所指出的：“占星術(shù)的歷史有時會因為在歷史學(xué)家中流行的一種傾向而受到損害，這種傾向把占星術(shù)粗暴地斥為由愚人和江湖騙子所推行的一種原始的、非理性的或迷信的思想。當(dāng)然，正如中世紀(jì)的批評者樂此不疲地指出的那樣，的確存在著江湖騙子。但中世紀(jì)占星術(shù)也有其嚴(yán)肅的學(xué)術(shù)一面，我們絕不能讓自己的態(tài)度被今人對它的輕視所影響?！蓖瑯拥牡览恚兾骶高吳浜緰|漢壁畫墓天文圖在展現(xiàn)其科學(xué)性的同時，背后也承載了一套復(fù)雜的宗教信仰體系，整幅天文圖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科學(xué)”與“宗教”、“天文”與“人文”相互交織的一個產(chǎn)物。作者單位：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科學(xué)技術(shù)史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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