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和李斯
韓非與李斯的恩怨,數(shù)千年來一直是人們喜歡糾結(jié)的公案。大概是因為其中有很多現(xiàn)實生活------歷朝歷代的現(xiàn)實生活-----的折射所以才如此“膾炙人口”吧。其結(jié)論異常的簡單:李斯因為擔心自己向來憧憬的仕途和富貴而不顧同門之情,不僅在秦王面前惡語相讒而且用藥賜死韓非。其人性之惡劣,道德之敗壞,讓人作嘔。
然而,這樣簡單的結(jié)論讓人簡單到無法相信可以適應(yīng)于那樣復雜和漫長的人生。即使是我們這樣的俗人都可以明斷“其中”的是非。以韓非和李斯的學問和修養(yǎng)豈會不明智到如此的境地:一個到了外國置自己外交使命于不顧,大談存留自己祖國的“利”處,一個背著千古罵名一定要治自己的同學于死地……這樣的兩個俗人,如何做的未來歷史中讓人回味無窮的大事業(yè)?
而且這個說法的本身即有許多令人懷疑的地方。
第一,李斯嫉妒韓非的才學,怕他在秦始皇面前得寵,而搶走自己的位置,不能繼續(xù)飛黃騰達,榮華富貴。這個說法需要商榷。其時的李斯在秦國并不是什么顯要。李斯初入秦在呂不韋為秦相之后,所以才有李斯為呂氏門下的一段經(jīng)歷。呂不韋之敗在秦始皇十年(公元前237年)。其后五年,秦滅韓,又十年左右,至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統(tǒng)一六國。期間的丞相無考,呂不韋之后發(fā)達的人物有不少,李斯也是其中之一,但可以肯定的是,李斯當時不是秦國的丞相。因為在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剛統(tǒng)一的秦國的丞相是衛(wèi)綰,李斯那時不過是廷尉。而且是跟衛(wèi)綰不同的意見,估計這算是一種爭執(zhí)。當韓非入秦之年,為始皇十四年(前233年),遠在統(tǒng)一完成之后前十余年,十余年之后的李斯仍然不能位極人臣,可以想見十余年前,李斯的官職也不是很顯赫,雖然他的“蠶食”政策為始皇所采用,大概也只是始皇對于才俊的一種特殊賞識。因此這個時候的李斯實在犯不著窮奢極欲的排斥異己,更多的應(yīng)該是好好表現(xiàn)給秦王看,即使他要排斥異己也犯不著針對著剛到秦國的自己的同學,而應(yīng)該是秦國內(nèi)部的政客。
第二,當日所謂“陷害”韓非的并不是只有李斯,史上留下名字的還有一個姚賈。姚賈何許人也?姚賈是拿著秦始皇的錢去離間諸侯的說客,可能是縱橫家的一員,而這個政策大概是應(yīng)侯范睢政策的繼續(xù)和演變。韓非上書秦王正是“惡毒”的攻擊了姚賈。然后姚賈又反唇相譏,李斯正是在這時添油加醋,成就了陷害韓非這個悠久到不能磨滅的名聲。但是韓非并沒有說李斯的壞話,而是說姚賈的奸詐狡獗,則史書上所謂:“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史記-老莊申韓列傳》)恐怕多是姚賈主之,李斯可能只是從犯。
但是李斯為何會幫助一位佞臣來攻擊與自己并無利害而又頗有感情淵源的老同學韓非呢?
鄙見以為這是關(guān)系秦政治的內(nèi)部集團與階級互為牽扯利益的原因,而絕非李斯與韓非私人恩怨所可以導致。李斯和韓非是這件經(jīng)典大案的當事人,當然脫不了干系,但如果以此而夸大其中二人之一人的責任恐怕也不能讓地下之先賢可以心服。
政治從來就是一件看似簡單實際卻很復雜的事。
韓非是韓國的王族成員,早已經(jīng)被注定與政治結(jié)緣。李斯是荀門的高弟,一心要功成名就,在自己值得紀念的年華里親身經(jīng)歷了秦國的崛起和強大??墒嵌水吘故菤v史中的人物,有許多自己根本無法決定又不可改變的東西。被歷史主宰也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比如,秦人的政治傳統(tǒng)。
秦人的政治傳統(tǒng)有過幾次變化,但不是本文的重點,可以忽略。所要說的是:在韓非李斯的時代,掌握秦國政治的是法家傳統(tǒng)派(關(guān)于法家分派請見拙文《先秦法家史略之結(jié)論》http://panxinghan.blog.sohu.com/85312168.html),這是自應(yīng)侯范睢以來相對穩(wěn)定的一段,而其重臣如昌平君、文信侯呂不韋、王龁、蒙驁、王翦、桓齮、楊端和等,當然還有本案的主人公之一李斯,都是昭襄王后期以后才崛起的,也就是在范睢相國之后,且是長久的主持著秦國的朝政大局(直到秦始皇完成統(tǒng)一,前后約五十年),期間雖然有一個“天下第一丑男子”蔡澤硬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將應(yīng)侯的丞相地位扳倒,但自己也只不過當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又有一位“傳說中的”孟嘗君也曾染指過秦人的丞相大位,然而最后避難狼狽的需要“雞鳴狗盜”之士來解救。還有一位“傳奇”的長信侯嫪毐,富貴的出奇,囂張的也出奇,倒霉的還是出奇,尚沒有成為權(quán)臣就被消滅了??梢娺@一時期的秦人政治是法家傳統(tǒng)派一直吝嗇的把持著不容任何“編外人士”染指。至于呂不韋,大概是因為晚年想法多了,試圖改革這種法家傳統(tǒng)派一家主政的局面,他編的那部《呂氏春秋》是很不喜歡法家的,是很崇尚儒家的,(參看郭沫若《十批判書-呂不韋和秦王政的批判》)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和秦始皇反目成仇,客死他鄉(xiāng),而這又證明了秦人的法家傳統(tǒng)派是何等的強勢。
李斯正是在這個時期入秦并參與秦人政治的。他初入秦時即投奔文信侯呂不韋恐怕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大概當時法家傳統(tǒng)派的領(lǐng)袖之一即是文信侯,李斯是法家的大師,當然要找一位“志同道合”的人做自己事業(yè)的基石。雖然職位卑微,卻好在有了些許希望,呂不韋的倒臺對于強大的法家傳統(tǒng)派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影響,但對于李斯來說或許還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著名的《諫逐客書》便是李斯對這個機會的把握,使得籍籍無名的他一下子就親密接觸到了高高在上的秦王政。
就在這之后不久,韓非入秦了。同樣是荀子學生的法家大師韓國公子韓非是對秦政治和歷史有著深刻了解的。他豈會不知道此時秦人政治的主流是法家傳統(tǒng)派?他又豈不知道他的同學李斯在秦是將要“游刃有余”的潛力股?韓非入秦因為其外國使節(jié)的身份可以面見秦王,在這次對話中,可以推測的是:韓非不僅做了外交上的工作-----這就是《存韓》,一定還與秦王,后來的始皇帝,嬴政,探討到了有關(guān)法家和秦國政治的學術(shù)問題。而這一點恐怕正是韓非不得不死秦的主要原因。也正是秦王何以那般得意“韓非子”學說的一個有力的推測。
韓非從學于先秦時代儒家的最后一位大師----荀子,這正是法家傳統(tǒng)派的淵源。而成長于久受法家純粹派浸染的韓國。因此韓非絕對有可能有一個法家學派中無可媲美的理想,這就是綜合法家傳統(tǒng)派與純粹派之分歧,建立一個強力的同一的法家學派,以與先秦其他的諸子百家爭鳴,尤其是學術(shù)上極為囂張的儒家和墨家。這是先秦法家中高瞻遠矚的策劃,是超越時代的先見,是可以為同樣超越時代的秦王嬴政所能夠理解和支持的,而也是當時包括李斯在內(nèi)主持秦國政治的法家傳統(tǒng)派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參見拙文《先秦法家史略之結(jié)論》)。李斯以為自己不如韓非的地方正在此,秦王政得意韓非的地方也在此,法家傳統(tǒng)派擔憂的地方同樣在此。
因此,雖然韓非并沒有在秦王面前言李斯之是非,也沒有批評法家傳統(tǒng)派主導的秦國政治,只是痛罵了勢力佞臣姚賈,深情的演講了存留韓國對于秦國一統(tǒng)事業(yè)的好處。卻仍然不能為強大的法家傳統(tǒng)派所容,姚賈是先鋒,李斯是前臺的執(zhí)行者。因為韓非給秦人所帶來的影響是給雄才偉略的秦王嬴政提供了改革秦國自孝公以來的法家政治傳統(tǒng)的可能性和選擇性,而其改革的對象即是幾乎不可一世的范睢以后李斯亦在其中的法家傳統(tǒng)派。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在區(qū)區(qū)同學之情面前,李斯不得不被迫選擇自己信仰的文化和承載這個信仰的文化集團----法家傳統(tǒng)派。呂不韋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一向精明的李斯是不會重蹈覆轍的。
而且,即使李斯不殺韓非,韓非直接得罪的姚賈之流也不會放過韓非,即使李斯、姚賈不害韓非,二人背后強大的法家傳統(tǒng)派集團也必然要置韓非于死地而后快。
歷史正是這樣演進的,秦始皇十四年(公元前233年),韓非在秦下獄,當時的秦王政是知道這件事的,但是無力改變,這自然也是因為主政的法家傳統(tǒng)派的壓力,況且秦王政本來就與此派集團關(guān)系密切。
奇怪的是韓非竟然屢次上書欲陳己怨。以韓非之學術(shù)修養(yǎng),他不會不知道這些都是徒勞,以當時的形勢,他一定也明白法家傳統(tǒng)派,即使此派中還有一位老相識的李斯,都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太史公司馬遷也說: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大概也是在懷疑這點吧?!
不久,李斯給韓非送去了毒藥。這一段,很有想象的空間,可惜歷史并沒有更多的記載,依我想來,當年同窗共學彼此深刻了解的二人見面之后那種復雜的情感恐怕有如生死之交的再度重逢一般,當李斯命獄吏推開獄門的那一刻,當韓非在獄中見到老同學的那一刻,當李斯掏出毒藥無奈的擺在韓非面前的那一刻……或許不需要語言,也或許李斯的這個舉動是當時讓韓非可以解脫的最好的選擇……那一刻,他們二人,真的不需要語言……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