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屈原心上的美人
作者:金道行
屈原作品最以“香草美人”吸引人的眼球。我初讀屈原時,正當青春年少,自然想弄清楚“美人”的究竟。我歷數(shù)屈原作品,“美人”一共出現(xiàn)了10次。其中《河伯》的“送美人兮南浦”,《少司命》的“滿堂兮美人”,和《招魂》里的“美人既醉”3處,明顯是指美女;其余7處,卻皆與美女無關(guān)。那么這些“美人”何所指呢?屈原心上的美人是誰?那時,我相信注釋和先生們的講解,把她們都當成比喻,而且理解文意,也還能講得通。后來我知道了這些都來自王逸的“引類取譬”說,所謂“靈修美人,以媲于君”也。
這樣讀著讀著,我越來越感到太明白,太簡單化,感到不滿足。想到屈原為什么要在他的作品里反復用“美人”取譬呢?如果盡是比喻,豈不重復和厭煩?而這是文學作品,文學的意象應(yīng)該是很豐富的,總是飽含復雜的意蘊。例如《詩經(jīng)》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伊人”就不能一語道破。于是,我對“美人”在屈原作品里只是理解為一些簡單的譬喻漸漸產(chǎn)生了懷疑。
后來我讀了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精神分析。榮格說,“人類區(qū)分歸類的智識自然在不斷地試著確立它們意義的單一性,然而這樣就使得基本點失去了,因為我們最終能確立起來并與它們的本質(zhì)相符合的只是它們的‘多重意義’,以及它們寬泛得幾乎無邊無際的涉及面。”榮格把這說成是“真正的象征”,而“真正的象征”“無論用符號還是用比喻都不可能把它們徹底地翻譯出來”。(《集體無意識的原型》)榮格的話使我豁然開朗。當我再讀屈原作品,一個個“美人”似乎都活蹦亂跳起來,她們豈止是單一的比喻,原來是“真正的象征”!例如《思美人》,詩人所思的“美人”是誰?前人都說是“楚懷王”,當然好像也是。但是如果只是把“美人”讀成單一的一個楚懷王,屈原因流放江南而思念他,由于見不到他而傷心流淚,甚至感到想見他也“媒絕路阻”;那么,為什么說寧到“壽考”也不“變易”呢?如果那時他思念的懷王死了,而換了另一個楚王(事實上就換了頃襄王)呢?顯然這就暴露了破綻。
用精神分析細讀《思美人》,更可以發(fā)現(xiàn)篇中在寫思念美人時,還多次寫到心中的“志”,“志沉”、“屈志”、“蕩志”。這“志”有何意?同時,還寫有“未改此度”,“獨懷此異路”,“吾誰與玩此芳草”,“此”又有何指?因此,我以為“美人”應(yīng)該是與這么多的“志”、“此”相聯(lián)系的;也就是說“美人”應(yīng)該有著比一個具體的人更深廣的內(nèi)涵。可見,“美人”者,是“情與質(zhì)信可?!?,“芳華自中出”的人,即有美“志”的人,即以美為理想的人,以及為實現(xiàn)美的理想而奮斗的“集體意象”。包括詩人自己,彭咸也是,不然《思美人》的結(jié)尾為什么是“思彭咸之故也”?《思美人》就是這樣,以美人明志,以美人抒情。詩人向美人“寄言”,為美人“廣遂前畫”,為了實現(xiàn)美的理想,“愿及白日之未暮”,直到“壽考”也不變易?!端济廊恕烦闪饲憩F(xiàn)美的思想、理想的代表作。
“美人”的并不確指,正說明了她的象征性意義的豐富。《離騷》的“恐美人之遲暮”,歷來對此“美人”有解為比喻楚懷王的,也有說是自比的,這也說明了內(nèi)涵的不確指性。而且,此句之前已從“汩余若將不及兮”起,連續(xù)7句說到時不我待的意思,再用“美人遲暮”來自嘆,或比喻懷王,顯然銜接不上,顯得突兀。因此,恐遲暮的“美人”,也應(yīng)是指懷抱美的理想,并為美而奮斗的人,當然包括詩人自己,也包括與詩人訂了“黃昏之約”的楚王?!峨x騷》還有5處寫到“美”?!皟?nèi)美”,前人多以為說屈原自己的內(nèi)在品質(zhì),也是狹隘的。汪瑗說:“內(nèi)美總言上二章祖、父、家世之美,日月生時之美,所取名字之美,故曰紛其盛也。”(《楚辭集解》)這樣的見解就開闊深入多了。但還應(yīng)延伸為詩人心目中的美的理想。篇末寫出“美政”,似也應(yīng)理解為美人的政治理想。還有“兩美其合”,也是指以美為理想,志同道合的人?!拔拭馈?,即放棄美的理想與主張?!昂帽蚊蓝Q惡”,顯然“蔽”的是美的理想,而與美人作對。
《思美人》寫“與纁黃以為期”,與《離騷》和《抽思》里寫的“曰黃昏以為期”似乎重復,前人說是“衍文”,“串文”,主張刪去。不對!一再“重復”正說明特別重要,以致耿耿于懷。所謂與楚王的成約,也不限于具體的事情,譬如有人說的改革之類。實際也應(yīng)該是一種多義的的愛與美的的重大寄托,包括計劃在楚國實現(xiàn)美的理想,所以才說“愿及白日之未暮”,“命則處幽”也不悔??傊?,“黃昏之約”與“美”息息相關(guān),是“美人”的心靈寄托,故屈原作品才每每重復,已到了無意識的地步。由此,也證明“美人”的整體性的象征意義,而決非單一所指。
這樣說來,好像很玄,豐富得不可捉摸。其實,“玄”,“豐富得不可捉摸”,就是“無邊無際的“多重意義”。這是文學。文學具有巨大的想象空間。惟其如此,屈原作品才寄寓一個“美人”意象來表現(xiàn)。要是意義單一,還要“美人”做什么?
因此,我們就不必按慣性思維將作品的“美人”對號入座。她們是屈原作品的整體性的象征意象,共同構(gòu)成美的理想的象征系統(tǒng)。正如“桃花源”,為什么一定要去尋桃花源在哪里呢?還如賈寶玉,為什么一定要考證賈寶玉就是曹雪芹呢?
可以說,屈原的全部作品,就在創(chuàng)造一個“美人”,全部屈原作品就是“美人——美的理想——美”構(gòu)成的完整的思想和藝術(shù)系統(tǒng)。我以為,美更是屈原終生為之奮斗的思想目標,不僅是藝術(shù),而且還是他的哲學。不妨說,屈原不僅要推行“美政”,也不僅在寫美詩,要修成美的品性;他更要推行“美”的思想體系,這才是他的理想所在。在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屈原也有他的一家之言,他也要爭鳴,要推出他的思想——美。美人成了屈原的全部作品和全部思想的核心,是屈原人格的化身。屈原即“美人”。
可惜的是,屈原只是一個多情的詩人,他的身上帶著知識分子幻想的通病。他憧憬“美”,希望建立一個“美人”的世界。但是,他的理想脫離現(xiàn)實,只是幻想返回“三王”的古代;而且脫離民眾,只是把理想寄予一個人的“黃昏之約”。這樣,屈原心上的“美人”就成了鏡花水月,空想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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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道行(1937——),三峽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寫作心理學研究,業(yè)余也寫隨筆。出版的專著有《寫作心理探索》、《寫作心理探微》(均廣西教育出版社)、《作文心理素質(zhì)教育》(文心出版社)等。發(fā)表論文、隨筆100余篇,其中《論下里巴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理沖突》、《論藝術(shù)思維》等被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全文轉(zhuǎn)載。在三峽地區(qū)工作和生活43年,古稀之后潛心對長期在下里巴人的發(fā)源地閱讀屈原的心得進行整理,《我看香草美人》是最后的嘔心瀝血之作。
尚有學術(shù)專著《寫作心理探珠》、《人人寫作》、紀實文學《人格》、,隨筆集《人非草木》、《人生幾何》、《人情練達》等誠征出版。
特別說明:作者金道行是一位73歲的老教授。他的以上7部書稿均未在媒體中刊載。由于對計算機與網(wǎng)絡(luò)不太熟悉,因此,他特意委托新浪博客三峽在線代為開博發(fā)表。如果有哪家出版社對其書稿有出版之意,可以與三峽在線直接取得聯(lián)系。聯(lián)系方式:QQ:40692258 MSN:wjtgu@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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