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漢字目前可以追溯到的祖先是殷商甲骨文，數(shù)千年來中國文人玩漢字，古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八股文和古典小說現(xiàn)代白話小說，創(chuàng)造的文學典籍浩如煙海，乾隆時期舉國家之力編撰《四庫全書》，主編紀曉嵐讀書熬成白頭。今日添加了西方文化經(jīng)典，又有現(xiàn)代印刷技術，我想紀曉嵐再世，畢生都難瀏覽十分之一。
我喜歡看小說，看詩詞，看四書五經(jīng)，看二十四史，看中國的，看外國翻譯來的?？磥砜慈ィ腋杏X，前人似乎已經(jīng)窮極了漢字文學題材和敘述風格所有可能，后人很難翻出新的花樣，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曹雪芹、魯迅諸人登峰造極。20世紀以來，什么意識流小說，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網(wǎng)絡玄怪文學，我感覺似乎是人為地對文字次序和文脈結構硬加別扭，求新求變求怪，實際是走向工業(yè)化生產(chǎn)文學垃圾的歧路上去了。
假設有朝一日萬一遇到在太平洋上漂泊，需要減重放棄書籍求生，我想我首先放棄經(jīng)學，再放棄史學，最后才放棄文學。若繼續(xù)問，你最后保留哪幾樣，我想是孔孟老莊、司馬遷的史記、李白的歌行、蘇軾的詞賦、曹雪芹的紅樓夢。若問得極端，你最后保留哪一樣，我想，我想，還是莊子的《莊子》吧。
莊子大名莊周，約生于公元前369年，死于286年，大致與孟子、惠施同時。他一生當過最高的官是蒙縣漆園吏，比孫悟空弼馬溫還不入流，大致相當于今日村長股長級別吧。莊子出生地宋國蒙今日安徽蒙城縣，與老子出生地河南鹿邑縣、曹操出生地安徽亳州相近，處于淮河中游地界，這里南北人種風俗交雜，山東儒文化、江南吳越文化和湖北楚文化交叉。莊子出生在這里，或許是上天注定。我個人歷史研究結論，似乎只有人種風俗文化雜交之處，才能產(chǎn)出彪炳千秋的文學人物和文學作品。
孔孟老莊，老莊孔孟，儒家道家，道家儒家。通讀孔子《論語》、孟子《孟子》、老子《道德經(jīng)》、莊子《莊子》，仔細品起來，我還是覺得老子莊子的著作，思想深度和文學品位最高，蓋過了孔子孟子。其他荀子、墨子、韓非子、公孫龍子等子，更不是一個數(shù)量級?？鬃拥摹墩撜Z》是儒家經(jīng)典，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塑造了中國人的人格。至圣先師平易近人，《論語》述而不作，是語錄體著作，言辭帶有教書匠親切味道。孟子的《孟子》，文辭雄辯濤濤，浩然之氣，感覺有點咄咄逼人不容反對味道，我不太喜歡。老子的《道德經(jīng)》，言簡意賅，音調(diào)鏗鏘，對偶整齊，我總覺得這是春秋后期文人著作，老子本人存不存在都是問題，或許老子是道家構想出來的祖宗，生年超過孔子的祖宗。春秋戰(zhàn)國諸子，我認為，只有莊子的《莊子》，文字文章文脈文格，值得反復咀嚼，少年讀莊子，讀不懂講些什么；中年讀莊子，讀出來瀟灑味道；老年讀莊子，讀出人生失意指南。莊子的文字，莊子的文脈，莊子的文格，讓讀者無法預測，讀后腦洞大開，真是別開生面，異想天開，可以說莊子達到了后世中國文人構筑各種文學意象極限，開啟后世各種小說技法法門，寓言，比喻，小品，笑話，虛構，諷刺，互文。莊子是哲學家，思想家，藝術家，我覺得，莊子更是文學家、科幻作家，是中國小說的開山鼻祖。
遍觀古今中外，我覺得后世似乎沒有一個文學家，有莊子這種天馬行空，肆意建構虛擬文學比喻意象的氣派?？鬃颖扔鳎簹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調(diào)也；朽木不可雕也。孟子比喻：孺子入井；性猶湍也。荀子比喻：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老子比喻：天地之間，其猶橐龠（音沱月））乎；上善若水；玄牝之門。韓非比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人主逆鱗。莊子的比喻：相濡以沫；魚相忘乎江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夢周與。嘿嘿，同樣采用比喻來說理，莊子總勝一籌，讀后讓人記憶深刻，理解深刻，回味深刻，終身難忘。
莊子善于比喻外，還有自己的獨門武器，那就是自我建構虛擬文學人物動物植物意象，這估計是莊子文學的特殊魅力。莊子開篇逍遙游，鯤鵬展翅九萬里，背負青天朝下看。世界上哪里找得到這么大的鯤鵬呢。莊子的鯤鵬，莊子的大椿，莊子的櫟社樹，莊子的不鳴之雁，莊子的支離疏，莊子的混沌，莊子的鴻蒙，莊子的螻蟻，莊子的骷髏，莊子的老鼠。。?！肚f子》全書，這類精妙絕倫虛擬意象人物比比皆是，我不知有沒有人把莊子內(nèi)篇外篇雜篇的比喻意象歸總。我感覺，比拼虛構意象比喻，在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中，莊子怕是獨占鰲頭，一人打敗所有子吧。
文學是寫人的文學，文學是考驗作者想象力的文學，文學更是讓讀者做腦力體操的文學。緊緊張張，松松弛弛，讀時燒腦，讀后舒服，這才是上等文學小說。莊子文學，短小精悍，哲學味、文學味、藝術味、人生味、社會味、官場味、江湖味、天上味、地下味、入世味、出世味、麻辣味、諷刺味，真是百味雜陳。后世我看唯有蘇軾文學味道可以比肩，蘇軾全集是巨作，厚厚的幾本，莊子全書不足十萬字，薄薄的一冊。
當然莊子文學有不足，莊子不談女人，不寫女人，不涉及情愛色欲主題。莊子文學有點孤高，不食人間香火的味道。莊子本人活得超脫，他與惠施抬杠，他看不起楚威王的官位，他喪友不哭，鼓盆而歌，他遺言裸葬，以天地為棺槨，寧愿讓螻蟻去吃。鯤鵬展翅，背負青天，要依托風力，莊子對此還不滿足，夢想什么依托都不要，朝南海，暮昆侖，比光速還快，坐思想默車。莊子對于生命的看法，更是達到廣義相對論的極端，殤子為壽，彭祖為夭。少年時代，讀到莊子這些文字，我覺得莊子是空想亂說。老年時代，讀到莊子這些言辭，我覺得莊子真是超凡卓絕，遺世獨立。人生本于自然，世界本來殘酷。莊子對于個體在面對人生失意逆境時提出了一種活法，俗話說萬事想開些，權利名聲官帽金錢女色美食，都是身外之物。莊子自認前世本蝴蝶，敢與骷髏對話。這個莊子，真的好可愛，好通達。
中國哲學幸好有莊子，中國文學幸好有莊子。莊子創(chuàng)造了不少成語典故，他最早創(chuàng)造了小說這個詞，所謂飾小說而干縣令。今日小說大行其道，說莊子是中國小說的鼻祖，當之無愧。
2019/1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