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向來以 “老、莊”并稱,但莊子之道與老子不同。老子想用“道”來救世,五千文中有許多地方都是為當(dāng)世的侯王說教,《老子》第二十七章更明顯的說:“圣人常善救 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钡搅饲f子時(shí)代,他認(rèn)為世已無法可救,只能獨(dú)善其身,抱定宗旨不求有用于世,因此說,“棄世則無累”(《達(dá)生》篇), 這完全和老子意思相反。再看《老子》五千文中沒有“忘”字,而《莊子》書中“忘”字特別的多,似乎是他獨(dú)得的秘訣,如所謂忘物、忘形、忘己、忘言、忘功 利、忘機(jī)巧、忘仁義、忘禮樂、忘道術(shù)、忘天下等等(還有許多“忘”字從簡未錄),這些理論都脫離實(shí)際,非但別人家做不到,就連他本人也難得做到。在《莊 子》書中有幾處可以看出他未能一切皆忘:
《秋水》篇 “莊子釣于濮水”章:他把神龜比喻自己,間楚大夫曰,“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最后決定對楚大夫曰,“吾將曳尾于涂中。”觀 此言,知其尚未能忘生死。(此段和以下四段是否莊周所說,頗難斷定,今只以《莊子》書中記載為根據(jù)。)
《秋水》篇 “惠子相梁”章:莊子又把鹓雛比喻自己,鴟比喻惠子,腐鼠比喻梁國相位;他對惠子說,“鴟得腐鼠,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這種口氣就是表示以賤傲貴,看不起梁相的意思,知其心中尚未能忘貴賤。
《山木》篇“莊子衣大布”章:他對魏王說,“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敞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shí)也?!巹莶槐?,未足以逞其能也?!庇^此言,知其尚未能忘貧困。
《外物》篇“莊周貸粟于監(jiān)河侯”章:他嫌對方約定的時(shí)間緩不濟(jì)急,遂假托車轍中失水鮒魚之言,以形容自己十分窘迫之狀。觀此一段所記載,知其尚未能忘饑乏。(漢劉向《說苑·善說篇》另有一段,與此大同小異。
《列御寇》篇“曹商為宋王使秦”章:曹商自秦反宋,有車百乘,夸耀于莊子,莊子鄙笑他說,“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癱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據(jù)此言,知莊子心中尚未能忘卑污與高潔。
莊周的老朋友惠施在當(dāng)時(shí)已經(jīng)說,“子之言大而無用”,我們今日也認(rèn)為惠施的批評是對的,可怪的是先秦古笈有用的書佚亡很多,這部無用的書反而流傳二千二百余年,歷代皆有人研究,未曾斷過;其原因何在?姑且憑個(gè)人見解,分作幾種說明如下;
第一種原因 我國歷史,當(dāng)魏晉六朝之間,社會極不安定。許多名門貴族,都悲感身世萍?。欢前嘣缁凵倌?,更沖開禮教束縛,遂相率造成揮塵談玄的風(fēng)氣?!肚f子》為三玄之 一(三玄指老、莊、周易),其辭謬悠、荒唐、恣縱、曼衍、瓖璋而連犴、參差而詉詭(以上皆莊子文章的評語,見《莊子·天下》篇),正是他們借以清談的好資 料。
第二種原因 唐朝皇帝崇拜老君,宋朝皇帝信仰道教,莊子被視為老子的繼承者,其書由此更抬高了聲價(jià),不僅當(dāng)時(shí)道教中人必須熟讀,即儒釋兩教也應(yīng)該知己知彼,先要懂得它倒底說些什么,然后在理論上才能夠和它相抗衡,所以《莊子》這部書名氣就越弄越大。
第三種原因 舊社會所謂讀書人,不習(xí)慣做生產(chǎn)事業(yè),唐、宋、元、明、清幾個(gè)朝代,都是以科舉考試為他們進(jìn)身之階,其中得意者占極少數(shù),失意者占大多數(shù),遇到命途坎坷、 百無聊賴的時(shí)候,只有在書本子上尋求安慰?!肚f子》消極思想、厭世主義和一些傷時(shí)嫉俗之談,不啻代他們自己發(fā)泄了心中的牢騷,正好引為同調(diào)。
第四種原因 封建社會,制度不良,每隔若干年,就要換朝代,有些憂患余生的知識分子,恥于降志辱身、被異姓統(tǒng)治者所利用,如明末清初,桐城方以智削發(fā)為僧,太原傅青主 黃冠入道,他們平日于《莊子》皆有所得;同時(shí)的衡陽王船山,雖死守儒教門庭,不愿寄托佛老籬下,但也著過《莊子解》和《莊子通》。像這一類苦節(jié)礪行之士, 都算是《莊子》的知音。
第五種原因 已往文章家常喜歡讀《莊子》,并且稱它為仙才,上乘者襲取其精神,中乘者摹仿其格調(diào),再次者搬運(yùn)其詞藻,我們相信《莊子》給予古今文學(xué)界有很大幫助。世人 所以愛好《莊子》,如果說是鉆研哲理,不如說是欣賞奇文,假使沒有那樣變幻莫測的文章,光靠它的理論,未必能夠使人如此傾倒。
以上所列五種原因,前四種都說明了莊子哲學(xué)是以“無用之為用”(外物篇莊子答惠子之語)而見重于世,這當(dāng)然 有它的歷史背景。我們處于今日社會主義制度之下,那些原因早已不存在了,自應(yīng)該拋棄玄虛,樂觀現(xiàn)實(shí),若再接受莊子的厭世思想,豈非無病而呻,所以我們研究 《莊子》,是以批判的精神對待歷史遺產(chǎn),不是盲目地相信他的哲學(xué),讀者請勿誤會。
《莊子》一書被稱為《南華經(jīng)》,雖始于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但《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道家類已著錄梁曠 所撰《南華論》二十五卷(本三十卷缺),又《南華論音》三卷,可知“南華”之名在唐代以前早已有了;《舊唐書·經(jīng)籍志》道家類也著錄梁曠所撰《南華仙人莊 子論》三十卷(郎隋志的南華論),惟不知梁曠是哪個(gè)時(shí)代的人,僅知他和盧景裕同時(shí)注過《老子》;盧景裕是北魏人,歿于東魏興和年間(公元 539--542),正當(dāng)南朝梁武帝時(shí)代,還在唐天寶以前二百幾十年,大約梁曠的時(shí)代也相差不遠(yuǎn)。梁曠為什么稱莊子為南華仙人,當(dāng)然不是憑空的捏造,總有 它的來源,注《莊子》者亦有引證東晉王嘉的《拾遺記》云: “莊周,字子休,號南華子”,如果其說可信,則“南華”之名在晉代已出現(xiàn)于世(有人說,《拾遺記》是六朝時(shí)代人偽托,非王嘉所撰;但《晉書·王嘉傳》也提 到他曾著過《拾遺記》),但查今本《拾遺記》,未見“莊周號南華子”這一條,若不是佚文,那就是注家引證有錯(cuò)誤。注家又說,莊周隱于曹州之南華山,故其書 名《南華經(jīng)》,這件事也值得懷疑,考《舊唐書·地理志》,曹州有“南華縣,即漢代之離狐縣,累代不改,天寶元年改為南華”;《新唐書·地理志》亦云:“南 華本離狐,天寶元年更名”,據(jù)此,顯而易見的是南華縣因莊子而得名,莊子封“南華真人”,其書名《南華真經(jīng)》,也就是天寶元年的事,如果曹州確實(shí)有南華 山,這個(gè)山名或許因莊子而起,縣名既能改,難道山名不能改,未必是先有山名然后才有書名。
研究莊子哲學(xué),應(yīng)從《南華內(nèi)篇》入門,讀者要先把每一篇大旨和篇中各章的重點(diǎn)弄清楚,再讀它的全篇,自可迎 刃而解; “內(nèi)七篇”都能夠了解以后,其余“外篇”、“雜篇”也就不難理會了。關(guān)于“內(nèi)七篇”的大旨,初學(xué)者在各家注解中,每苦于尋不著頭緒,今特再作一次概括的說 明:
第一篇 逍遙游 全篇要領(lǐng)在“至人無己”一句(“無己”等于佛教所謂“無我相”)。既然“無已”,也就“無功”;既然“無功”,也就“無名”,因此就能夠達(dá)到“無所可用, 安所困苦”(本篇結(jié)尾二句)這樣逍遙自在的境界。本篇共分四章。從“北冥有魚”至“圣人無名”為第一章,極言“逍遙游”海闊天空之氣象。從“堯讓天下于許 由”至“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為第二章,言“圣人無名”。從“肩吾問于連叔”至“宵然喪其天下焉”為第三章,言“神人無功”。從“惠子謂莊子曰”至“安 所困苦哉”為第四章,言“至人無己”,不求有用,方能顯出大用。
第二篇 齊物論 此題有兩種解釋;一謂“齊物”即萬物平等之義,“論”即論說,首言“喪我”(即忘我),終言“物化”(即物我同化),泯絕彼此,排遺是 非,故曰“齊物”;一謂當(dāng)時(shí)百家爭鳴,“物論”至為不齊,只有“不傲倪于萬物(傲倪官口輕視之意),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此三句見于《莊子·天下篇》 “莊周聞其風(fēng)而說之”一段中),則“物論”不齊而自齊。本篇舊分七章。(1)“南郭子綦隱幾而坐”至“無適焉,因是已”為第一章,共有一千六百七十字之 多,恐怕初學(xué)者弄不清楚,今于此一章中再劃分六個(gè)段落,以便于入門。從篇首至“怒者其誰耶”為第一段,言天籟自吹自止,不知誰在主使,借以引起下文?!按?知閑閑”至“吾獨(dú)且奈何哉”為第二段,言人心變態(tài)百出,亦不知誰在主使,若有真宰,又不得其形跡,終身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夫言非吹也”至“故曰莫若以 明”為第三段,言彼此是非各執(zhí),爭論無窮,只有照之以本然之明,才能渾化其對立之跡。“以指喻指之非指”至“是之謂兩行”為第四段,言可與不可,然與不 然,分與咸,咸與毀,凡是對立面者,皆通為一?!肮胖恕敝痢按酥^以明”為第五段,言不用滑稽巧辯炫耀于人,只以庸常之道處世,就叫作“以明”?!敖袂?有言于此”至“無適焉,因是已”為第六段,言既知萬物與我為一,何必再與人辯論以求其一;“一”本來無名,既已稱它為“一”,這就算是有名了;既已有名, 必有所指的事物,有名之“一”和所指的事物相加,就成為二;再加上本來無名之“一”,就成為三;從此越變越多,其數(shù)不可勝計(jì)。這與最初求一的宗旨大相違 反,倒不如默然而息。(按第四、五、六段皆是針對公孫龍和惠施等人而言,讀者宜參看《莊子·天下篇》末段“惠施多方”以下各說,并看子書中的《公孫龍子》 “白馬、指物、通變、堅(jiān)白、名實(shí)”五論,然后才知“齊物論”所批評者并非無的放矢。假使當(dāng)時(shí)沒有那班人的著作在先,莊子這篇文章也不至于憑空的撰出。齊物 論中常引用他們的成語以發(fā)揮自己的觀點(diǎn),但惜《公孫龍子》今已大半殘缺,而惠子之書又無傳,本篇中有些字句是莊周所說或是諸辯者之說,頗不易分別。) (2)“夫道未始有封”至“此之謂葆光”為第二章,著重在“大道不稱、大辯不言”二句(3)“故昔者堯問于舜”至“德之進(jìn)于日者乎”為第三章,此章不過六 十三個(gè)字,完全是寓言,究竟與齊物論的本旨有什么關(guān)系,各家看法不同,暫時(shí)難以肯定。(4)“嚙缺問于王倪”至“而況利害之端乎”為第四章,言居處、食 味、色欲,人與動(dòng)物沒有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可見人類所謂利害、是非,彼此之間也無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 (5)“ 瞿鵲子間乎長梧子 ” 至 “ 故寓諸無競 ” 為第五章,共六百零八個(gè)字,大意是言達(dá)道者不悅生,不惡死,視一切如夢,本毋須置辯,只好因任自然之變化,彼此相忘于無言而已。
(6)“罔兩間景”至“惡識所以不然”為第六章,言影之行止坐起,乃隨形體而動(dòng),其實(shí)形體亦不能自主,必另 有主使此形體者,而真宰莧不可知。(7)“昔者莊周夢為胡蝶”至“此之謂物化”為第七章,言正當(dāng)入夢時(shí),只見自身是胡蝶,不知此外尚有莊周之身,忽然夢 醒,又只見莊周而不見胡蝶。這種現(xiàn)象,是莊周夢為胡蝶呢?還是胡蝶夢為莊周呢?單就夢醒以后而論,莊周與胡蝶必有分別;若回憶夢中情況,莊周與胡蝶競無所 分別。推而論之,自己今日認(rèn)為是夢醒了,等到將來大覺之后,方知今日仍未曾離開夢境,昔日夢為胡蝶,不過夢中之夢。在大自然境界里面,人與萬物無非是 “化”而已。
第三篇 養(yǎng)生主 此題也有兩種解釋;一謂“養(yǎng)生”的“主”要法則,即勿為善而近于好名,勿為惡而陷于刑網(wǎng),只宜順中道而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則可“保身、全 生”;一謂“養(yǎng)”我“生”命之“主”,勿以有限之精神逐無窮之欲望,“安時(shí)而處順,哀樂不能入”,則可以無損其天真,肉體雖亡,而精神不滅,譬如薪有窮盡 之時(shí),而火則繼續(xù)相傳,沒有窮盡。本篇共分四章;“吾生也有涯”至“可以盡年”為第一章?!扳叶槲幕莨馀!敝痢拔崧勨叶≈?,得養(yǎng)生焉”為第二章。 “公文軒見右?guī)煛敝痢吧耠m王,不善也”為第三章。“老聃死”至“不知其盡也”為第四章。此四章中,只有“庖丁解?!币徽率侵v實(shí)際養(yǎng)生工夫;“庖丁”比喻做 養(yǎng)生工夫的人,“牛”比喻人的肉體,“刀”比喻人的神意,言神意在肉體中游行自如,毫無阻礙,其妙用就是“以無厚入有間”。
第四篇 人間世 此篇是教人如何處世之道,共分為四章?!邦伝匾娭倌帷敝痢岸鴽r散焉者乎”為第一章,言暴虐之君,難容直諫,必要先能虛己,然后才能化人?!叭~公子高將使于 齊”至“此其難者”為第二章,言出使敵國,咸功不易,只有“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才可以免“陰陽”之患;只有勿傳“兩喜溢美”、“兩怒溢惡”之 言,才可免“人道”之患?!邦侁H將傅衛(wèi)靈公太子”至“可不慎邪”為第三章,言乖戾之人,難受教導(dǎo),必要先能正己,而后才能正人;外示親附之形,而不同流合 污;內(nèi)寓和順之意,而不自顯其名。下又連用三種譬喻:勿螳臂當(dāng)車;勿引虎發(fā)怒;勿使馬受驚。以上三章皆說世間難以應(yīng)付之事。以下還有四段,因其大旨相同, 故并為一章,算是本篇第四章;此章四段皆言人生自處之道,但非應(yīng)世之方。第一段,“匠石之齊”至“不亦遠(yuǎn)乎”;第二段,“南伯子綦”至“所以為大祥也”; 第三段,“支離疏者”至“支離其德者乎”;第四段,“孔子適楚”至“莫知無用之用也”。這四段都是說以無用為大用,與“逍遙游”篇末意思完全一致。
第五篇 德充符 此篇言人可以忘形,而不可喪德,若德充于內(nèi),則信符于外,就能得到世人之愛敬,自不嫌其形貌之異常。此篇共分五章:“魯有兀者王駘”至“何肯以物為事乎” 為第一章,要領(lǐng)在“游心乎德之和”及“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幾句。“申徒嘉,兀者也”至“子無乃稱”為第二章,要領(lǐng)在“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 命”及“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幾句?!棒斢胸U呤迳綗o趾”至“天刑之,安可解”為第三章,要領(lǐng)在“猶有尊足者存”?!棒敯Ч珕栍谥?尼”至“德友而已矣”為第四章,要領(lǐng)在“才全而德不形”?!伴}蚑支離無脤”至“子以堅(jiān)白鳴”為第五章,要領(lǐng)在“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
第六篇 大宗師 老子云,道“似萬物之宗”;本篇許由稱道為“吾師”,可知“大宗師”即“大道”之代名詞。本篇共分八章:“知天之所為”至“比于列星'為第一章,此章又分 七段,首段提出“有具人而后有真知”,下文就接二連三地 描寫他自己理想上的“古之真人”,這等于《老子》第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qiáng)為之容”全章的意思相同。此章第二、三、 四、五段皆寫“古之真人”;從“死生命也”至“一化之所待乎”為第六段,是教人看破生死以修大道;從“夫道有情有信”至“騎箕尾而比于列星”為第七段,是 依據(jù)老子學(xué)說而闡明“道”的全體大用,但自“稀韋氏得之”以下十三項(xiàng),老子未曾說過,只能算是古代相傳的神話?!澳喜涌g乎女偶”至“參寥聞之疑始”為 第二章,言證道淺深之次序及聞道經(jīng)歷之過程?!白屿?、子輿、子犁、子來”至“成然寐,邁然覺”為第三章,言生老病死一切任其自然。“子桑戶、孟子反、子琴 張”至“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為第四章,言方外和方內(nèi),其道不同。“顏回問于仲尼”至“乃入于寥天一”為第五章,言人死是“化”,人生如“夢”,“哭” 與“笑”皆無所謂?!耙舛右娫S由”至“此所游已”為第六章,言仁義是非之見,為學(xué)道的障礙?!邦仠Y曰,回益矣”至“丘也請從而后也”為第七章,言忘仁 義、忘禮樂,雖可以學(xué)道,尚未能證道,必須到了“坐忘”的境界,始與道相契合?!白虞浥c子桑友”至“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為第八章,言一切在人事上無理由 可說者,只有歸之于命;此與《列子·力命篇》所謂“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肽苤涔?,皆命也?!蓖且粋€(gè)見解。
第七篇 應(yīng)帝王 本篇言帝王應(yīng)(讀去聲)世之道;又據(jù)郭象說,“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yīng)(讀平聲)為帝王也。”此解亦通。篇內(nèi)共分七章:“嚙缺問于王倪”至“未始入于非人”為 第一章,此章重點(diǎn)在前后兩句“非人”,注家各執(zhí)一說,有說“非人”就是“物”,有說“非人”就是“天”,有說“非人”就是“虛偽之人”,我們還要仔細(xì)研 究,暫時(shí)不作肯定。“眉吾見狂接輿”至“而曾二蟲之無知”為第二章,言經(jīng)常法式和禮儀制度不足以治天下,必先治內(nèi)而后才能治外,先正己而后才能正人?!疤?根游于殷陽”至“天下治矣”為第三章,言治天下要“順物自然,而無容私”。“陽子居見老聃”至“游于無有者也”為第四章,言“明王”之治,“功化”皆出于 無心?!班嵱猩裎兹占鞠獭敝痢凹姸馊?,一以是終”為第五章,此章引證故事以發(fā)揮上章“立于不測”之玄旨?!盁o為名尸”至“故能勝物而不傷”為第六章,言 圣人虛心“無為”,以申明前章“游于無有”之妙用。“南海之帝為鯈”至“七日而渾沌死”為第七章,總結(jié)全篇,讀者可與《道德經(jīng)》第四十九章“圣人在天下, 歙歙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睌?shù)語相對照,則見老子所說的是正面,莊子所說的是反面,都是要渾沌不要聰明,他們兩人宗旨是一樣的。
以上 “內(nèi)七篇”大旨,皆已概括的說明。以下再談《南華經(jīng)·外篇》。
“外篇”從第八至第二十二,共有十五篇,它與“內(nèi)篇”有顯然不同之處,就在每篇的標(biāo)題。“內(nèi)七篇”各具專 題,每一題都限定三個(gè)字,看了它的題目,就曉得本篇重點(diǎn)所在,似乎是先擬出一個(gè)題目,而后按照這個(gè)題目來做文章。“外篇”則不然,它是先有了文章而缺少題 目,不得而已,遂用篇首二字或三字為題,如“駢拇、馬蹄、天地、天道、刻意、繕性、秋水、達(dá)生、田子方、知北游”等十篇;也有在本篇首句中摘取兩字為題 者,如“膚篋、在宥、天運(yùn)、至樂、山木”等五篇,所以這些題目不足以揭示一篇的大旨,自無解釋之必要。
今只談《南華·外篇》十五篇的大旨:
第八篇 駢拇 言“仁義非道德之正”。
第九篇 馬蹄 言“毀道德以為仁義,是圣人之過”。
第十篇 膚篋 言“圣人生而大盜起?!?、“圣人不死,大盜不止?!?/p>
以上三篇皆不分章,另是一種格局,如果肯定 “內(nèi)七篇”是莊周自己手筆,就可以看出這三篇決非他本人的作品,雖然文章做得很好,疑是老莊學(xué)派中能手所為。
第十一篇 在宥 此篇共分六章,首章言,“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5以后四章皆申明此義,只有末章不同。“崔瞿間于老聃”至“天下大治”為第二章,重點(diǎn)在“故曰 絕圣棄智”(此句是引證老子之語)?!包S帝立為天子”至“而我獨(dú)存乎”為第三章,此章雖是講修身之道,而治國之道亦莫能外,所以《大學(xué)》上說“壹是皆以修 身為本”;其中廣成子告黃帝一段話,歷代研究長生之術(shù)者,都認(rèn)為這是最上乘的方法,但作者引此一段話,卻是別有用意,宗旨并不在長生?!霸茖|游”至“起 辭而行”為第四章,重點(diǎn)在“徒處無為而物自化”?!笆浪字恕敝痢坝^無者天地之友”為第五章,此章內(nèi)分兩段,上段著重在“不物故能物物,物物者非物”,下 段著重在“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百v而不可不任”至篇末“不可不察也”為第六章,前五章都是講“無為”,惟獨(dú)這一章是講“有為”,作者恐人不懂 他立言之意,自己又加以解釋云,“無為者天道,有為者人道;主者天道,臣者人道”。意思是說二者各有所宜,此與“天道篇”首章大旨相同,但不知是否契合莊 子的本意。
第十二篇 天地 此篇仍繼承前篇發(fā)揮“無為”之旨,共分十五章。首章言,“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第二章又言,“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以后各章所謂“王德、玄德、象罔、渾沌、混冥”等等,大旨皆同首章。(因章數(shù)太多,故不能一一說明。)
第十三篇 天道 此篇還是講“無為而無不為”的道理,可與“在宥”篇末章意旨合參。本篇共分六章:首章前半段就出現(xiàn)了十三個(gè)“無為”字樣,言“上必?zé)o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 而為天下用”;后半段言“五末”須精神之運(yùn),“九變”有先后之序。以下五章皆從正面、反面或側(cè)面申明首章“虛靜、無為”之旨。
第十四篇 天運(yùn) 此篇大旨皂口老子所謂“道法自然”。共分八章:第一章,言帝王治世要順天;第二章,言“至仁無親”;第三章,言“天樂無聲”;以下各章皆借孔子作寓言,第 四章,言孔子不能“應(yīng)時(shí)而變”;第五章,言孔子“不聞道”;第六章,言孔子未能忘“仁義”;第七章,言孔子見老聃如“見龍”;第八章,言“六經(jīng)營先王之陳 跡”、“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意思是說治世要順自然之 化,讀死書是無用的。
第十五篇 刻意 此篇言“具人養(yǎng)神之道”。起首列舉五種人的行為不同:(1)高亢異俗之人,(2)修學(xué)教誨之人,(3)致功立名之人,(4)避世閑曠之人,(5)導(dǎo)引養(yǎng)形 之人,最后又抬出純粹全德之圣人來壓倒一切。篇中有“故曰”六段,都是為“養(yǎng)神”而說法。篇末歸結(jié)到“能體純素,謂之真人”,可見此篇所謂圣人,與真人名 異而實(shí)同。
第十六篇 繕性 此篇言“隱士存身之道”。篇中有五段,昔古今對比,如:“古之治道者”、“古之人在混芒中”、“古之隱士者”、“古之存身者”、“古之得志者”,這些都是 理想上的古人,因?yàn)樽髡卟粷M意當(dāng)時(shí)的“俗學(xué)、俗思”,遂虛擬古人,聊以寄慨而已,理想與事實(shí)未必相符合。
第十七篇 秋水 此篇共分七章,首章假借“河伯”與“北海若”互相問答之語,以發(fā)揮作者自己的觀點(diǎn),讀者可與“齊物論”篇合參。此一章中又分七段,到了末段,才把宗旨標(biāo) 出,就是“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以下六章皆申明這個(gè)宗旨:“夔憐弦”章,言天機(jī)自動(dòng);“孔子游”章,言窮通有 命;“公孫龍”、“莊子釣”、“惠子相”三章,言殉名之患;“游于濠梁”章,雖明言“魚之樂”,其實(shí)暗喻人“反其真”之樂。
第十八篇 至樂 此篇共分六章:首章言“富、貴、壽、善”四者皆不足樂,至樂要在“無為”;“莊子妻死”章,言生是“形變”,死不必哀;“支離叔”章,言生是“假借”,死 不必惡;“莊子之楚”章,言生是“累”,死是“樂”;“顏淵之齊”章,言物性“好惡”不同,推之世間所謂苦樂并無一定;“列子行食”章,言“萬物出入于 機(jī)”,推之死生憂歡皆無所謂。
第十九篇 達(dá)生 此篇宗旨在“形全精復(fù),與天為一,……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這幾句話,意思很深?yuàn)W,讀者可與《周易說卦》“窮理盡性以至于命”、 《黃帝陰符滬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中庸》“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周易系辭》“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等語合參,雖然各書的字句未 能一致,但彼此之間的意思頗為接近。本篇首章,言備物不足以養(yǎng)形,養(yǎng)形不足以存生;“列子間關(guān)尹”章,言守氣全神之道;“仲尼適楚”章,言“用志不分,乃 凝于神”;“顏淵問仲尼”章,言“外重者內(nèi)拙”,也就是說,于外物有所“矜”,則內(nèi)心失其“巧”;“田開之”章,言“善養(yǎng)生者若牧羊,視其后者而鞭之”, 意思是說,在養(yǎng)生法上,“形”和“神”要平均的發(fā)展,不要偏重于一方面;“桓公田于澤”章,言人有心病是自傷,鬼不能傷人;“紀(jì)省子”章,言以“斗雞”比 喻養(yǎng)生,德全則勝;“東野稷”章,言以“御馬”比喻養(yǎng)生,力竭則?。弧翱鬃佑^于呂梁”章,言以“蹈水”比喻養(yǎng)生,“從水之道,而不為私”則安;“梓慶削木 為鐮”章,言以“為鐮”比喻養(yǎng)生,“齊以靜心”、“以天合天”則神;末章言,理論太高,恐人間之而驚惑。
第二十篇 山木 此篇共分九章,皆言遠(yuǎn)害全身之道。首章,言“有用”、“無用”和“材與不材之間”都難以免患,最好是“道德之鄉(xiāng)”;“市南宜僚”章,言“去累、除憂、虛己 游世”;“北宮奢”章,言“一之間無敢設(shè)”、“復(fù)歸于樸”;“孔子圍于陳蔡”章,言“削跡捐勢,不為功名,無責(zé)于人,人亦無責(zé)”;“孔子問子桑乎”章,言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莊子衣大布”章,言士不遭時(shí),難逞其能,衣敞履穿,是貧非憊;“孔子窮于陳蔡”章,言 “無受天損、無受人益、無始非卒、人與天一”;“莊子游乎雕陵”章,言螳螂“見得而忘其形”,異鵲“見利而忘其真”,莊周“守形而忘其身”,皆是自召其 害;“陽子之宋”章,言“惡者貴而美者賤”,其故在己不在人。
第二十一篇 田子方 共分十一章?!笆渍隆敝卦凇疤摼壎嵴妗币痪?,已將全篇的宗旨揭出,意思是說,人要空去外緣以保全自己的天真。以下各章皆申明此義:“溫伯雪子”章,著 重在“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言一見其人,即知他是有道之士,不必多說話;“顏淵間于仲尼”章,著重在“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孔子見老聃” 章,著重在“吾游心于物之初”、“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三句;“莊子見魯哀公”章,著重在“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為其服者未 必知其道”;“百里奚”章,著重在“爵祿不入于心”、“死生不入于心”;“宋元君”章,著重在“是真畫者也”;“列御寇”章,著重在“爾于中也殆矣夫”; “肩吾問于孫叔敖”章,著重在“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楚王與凡君坐”章,著重在“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
第二十二篇 知北游 此篇全是講自然之“道”,一篇中就用了四十四個(gè)“道”字?!笆渍隆币兜赖陆?jīng)》“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圣人行不言之教”及“為道日損……無為而無不 為”等語,以下各章皆發(fā)揮首章未盡之意.“天地有大美”章,著重在“六合為巨,未離其內(nèi);秋毫為小,待之成體”;“舜問乎丞”章,著重在“汝身非汝有,汝 何得有夫道”;“孔子問于老聃”章,著重在“至則不論,論則不至,辯不若默,聞不若塞”;“東郭子問于莊子”章,著重在道“無所不在”;“婀荷甘”章,著 重在“論道而非道”;“泰清問乎無窮”章,著重在“弗知乃知,知乃不知”;“光曜”章,著重在“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大馬”章,著重在“物孰不 資焉”;“冉求”章,著重在“無古無今,無始無終”及“物物者非物”數(shù)句;“顏淵”章,著重在“至言去言,至為去為”。
以上《南華經(jīng) ·外篇》的大旨皆已揭出,但各篇中有些地方不像莊周自己所作,如“駢拇、馬蹄、胠篋、刻意、繕性”各篇,更容易看得出來:(1)這五篇內(nèi)容,非“寓言”, 非“重言”,亦非“卮言”,與莊周作書的體例不合;(2)是非利害之間,分析得很清楚,辨別得很徹底,與莊周“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的本意相違;(3)批 判世俗流弊,都從正面落筆,使讀者一目了然,并無“謬悠、荒唐、無端崖之辭”雜入其間;(4)通篇格局齊整、結(jié)構(gòu)謹(jǐn)嚴(yán),為后來文章家論說之祖,不似其它各 篇“恣縱”、“詉詭”難以捉摸;(5)而且這五篇中,前三篇措辭憤激,指責(zé)圣人,歸咎圣人;后二篇語氣溫和,贊美圣人,惋惜圣人,前后不像一個(gè)人的手筆。 除這五篇而外,其余十篇也有多少可疑之處,暫置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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