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是老巷。
村是老村，本來就很靜，巷子，更是靜中顯幽。
從村口到村尾，幾百米長(zhǎng)，為青石鋪就。
巷子兩邊，是青磚房與紅磚房，門前栽有楝樹、梧桐、柳樹、銀杏等高大喬木，以及月季、石榴、鳳仙、美人蕉等花卉，一到夏日，綠蔭匝地，斑駁清涼，花香襲人。
村里不少老人，大半生是在這條巷子里度過的。
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知曉四季。
春天來了，燕子唧唧歡啼著飛回，柳樹綻出鵝黃的芽?jī)?，月季吐粉紅的蓓蕾；
到了夏季，高樹上知了叫了，桑椹紫紅的，美人蕉開得正艷；
待到秋日，從巷子向上望，一線碧藍(lán)里，一行行大雁往南飛；
到了冬天，巷子一夜下了雪，粉白粉白的，仿佛將時(shí)間埋住了、凝固了。
然而，對(duì)于后來成為游子的我而言，最難忘記的，當(dāng)屬三伏天的蟬鳴！
清晨，當(dāng)巷口灑入第一縷白里透紅的陽光，巷里的蟬就開始鳴唱了。
此時(shí)，炊煙正裊裊而起，繚繞在屋瓦上，飄浮在枝葉間，伴著“知了，知了——”的鳴唱，給人一種淡淡的古意，于是忍不住想象，先人們的巷里光陰，大概也是這般恬靜吧！
隨著日頭上升，氣溫高了起來，蟬叫得愈發(fā)起勁，“居高聲自遠(yuǎn)”，那叫聲格外激越、繁密、悠長(zhǎng)。
一條巷子，成了蟬的音樂地帶；一座村子，成了蟬的音樂舞臺(tái)；村子內(nèi)外，成了蟬的音樂天地。而巷子的蟬聲，處在漩渦中心，最為密集，最為嘹亮，最為熱鬧。
往往，一只蟬的鳴唱，如一枚石子投向湖心，立即引起了一圈圈漣漪，在另一株看不見的枝上，另一只蟬很快相和起來，在更遠(yuǎn)的地方，還有蟬兒遙相呼應(yīng)。激越的聲音，如浪一般，從巷子一層層向遠(yuǎn)方涌去，又一排排從遠(yuǎn)方卷來。
特別是到了晌午，在喬木分泌的琥珀色的樹脂香里，蟬的鳴唱達(dá)到了最高潮，一波高過一波，一浪蓋過一浪。
一切滾燙燙的，沒有一絲風(fēng)，空氣仿佛凝固似的，小巷靜得如一口石井，辛苦了一個(gè)上午的人們，正在午睡，傳出深深淺淺的鼾聲；
紅泥小火爐，正熬著綠豆湯，老奶奶在將蒲扇輕搖；
再看外面，樹兒無精打采，莊稼寂靜無煙，雞群憩在樹蔭里，黃犬吐舌屋檐下；
一架葫蘆上，綻開著白里帶綠的花朵，幾只細(xì)腰蜂支著細(xì)細(xì)長(zhǎng)長(zhǎng)的腿，上上下下，像一團(tuán)團(tuán)粉黃色的小霧。
要知道，那個(gè)年代，沒有空調(diào)，電風(fēng)扇也是罕見。為了避暑，巷子里每一戶人家的門都是開著的，那蟬聲，像一條潺潺的河流穿堂而過。
大人們教導(dǎo)小孩：“心靜自然涼”，話語里，透著體貼與無奈。然而試一試，確實(shí)有效。
在灌滿兩耳的蟬鳴中，心緒漸漸寧靜，于蒲扇輕搖之中，躺在黃澄澄的竹床之上，也能到夢(mèng)鄉(xiāng)。
蟬聲，簡(jiǎn)直成了那些年的催眠曲！
到了黃昏，天空的那個(gè)大火球，終于落山了。
由于屋里熱得像蒸籠，家家戶戶搬出竹床藤榻，開始了戶外納涼。白日空落落的巷子，到了夜晚卻是熱鬧非凡。
星辰密布，銀河橫亙，月光從樹上篩落，漾著水藻般的影子，蟬仍在嘶鳴，一聲長(zhǎng)一聲短，與白天相比，它們的鳴唱清澈了不少，有了一絲柔軟，一種抒情，一縷曠達(dá)。
偶爾，能聽見一只蟬飛走的聲音，翅膀的震顫，猶若古琴輕彈，有一種“蟬曳殘聲過別枝”的意蘊(yùn)。
等風(fēng)來的孩子們正在瘋跑著，從巷口往里望，一道道大人們納涼的剪影，如浸清溪。
多少年后，當(dāng)我再回到原地時(shí)，村子已不在了，連同小巷一起消失。
不知為何，打那兒經(jīng)過，我仍能聽見蟬聲，聽見那熟悉的鄉(xiāng)音，“知了，知了——”……
（已載7月6日《德州晚報(bào)》）
■作者：劉峰 ■編輯：王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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