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喬遷到這所舊居之后，門前的圍欄邊長出一棵小小的桐樹芽，那紫色的幼芽，渾圓的尖頂顯得很強壯，一派青春少年的盎然生機。周圍萋萋的芳草幾乎將它埋沒，然而不到一周的時間，眼見它掙脫身邊的蒿草，迎著春風(fēng)，沐浴著陽光竟然從草叢中鉆了出來。我于是在一個星期天里將周圍的野草都拔去，將纏在它身上的藤蔓盡數(shù)扯掉，讓它有一個良好的生存和發(fā)展環(huán)境。
我每次出入家門總要望那小樹一眼，見它茁壯成長，一天一個樣，沒幾天就長起來了，心里由衷地祝福，為其慶幸。
一天，我下班回來，一眼望去，不禁一驚，小樹不見了，根的旁邊殘留幾片曬蔫的爛葉子，這是被誰折了去。我走到余下的小根旁，見折去樹干的根部留下一個深窩，窩里冒著汁液，恰似悲哀的眼淚，根的四周滿是淚痕。望著這些，我不禁一陣心酸，眼睛潮濕了。我猛扭過身對著家的門吼一聲：“是誰把這樹枝給折斷了！”女兒立即跑出來說：“是一群小孩在這里玩打仗，把樹枝折去當槍使了?！迸畠嚎次乙荒樑瓪猓f了這句話就老鼠一樣鉆回屋里去了。妻子走出來說：“你吼什么，讓鄰居都聽見，為了一棵樹芽發(fā)火,你是神經(jīng)有毛病嗎？”她沒好氣地說著。我真想對她猛吼，一抬頭見到下班的人絡(luò)繹不絕地從門口經(jīng)過，熟人還都跟我打招呼，我只能強笑著回應(yīng)，也就作罷了。
我到遠處的路邊弄了一些土，將樹根上那個小窩給填了，又在樹根的周圍布了些土，以便其休養(yǎng)生息，痊愈之后再發(fā)新芽?！爸灰懈冢筒粫纭?，這是我對小樹的信念。
果然，沒過多久，樹根的周圍一下發(fā)出四五個新芽，正是“一個英雄倒下去，無數(shù)個英雄站起來”。幾個幼芽競相生長，分瓣、吐蕊、發(fā)葉，沒幾天都長了起來，蓬勃一片。這樣長起來倒不像喬木，似乎成了灌木，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有所舍，才能有所得”，非要消去幾個不行，否則都長不成材。于是我忍痛要將它們掐除幾枝，可當我就要下手的時候又躊躇了，四五枝長得都很旺，犧牲誰呢？我想了半天也沒好法子，這生殺大事，不能輕率從事，也總不能用抽簽方式來定它們的命運吧！怎么讓他們體現(xiàn)出公平競爭、優(yōu)勝劣汰這個自然法則呢？我心里忽然一亮，對！再讓它們長一些時日，肯定就能分出優(yōu)劣。去留就靠它們自己了，誰出類拔萃，力壓群雄，誰就是強者。同時我想，應(yīng)該吸取以前的教訓(xùn)，多留幾枝，就是再遭頑童扼殺也不至于全部毀滅。
后來的十幾天，我一直在出差?；貋硪豢?，啊，一枝強者挺拔而起，傲居其他幾枝之上，已經(jīng)長出好幾個芭蕉扇葉樣的大葉子來，高于其他幾枝足有一尺多高，而其他的雖然也很旺盛，但烏黑的葉子不得不從那強者的腋間胯下斜生出來，頑強抗爭，不屈不撓，卻又無奈。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又過了幾天，那獨秀的一枝更顯威風(fēng)凜凜，繁茂的葉子伸向四周，竟把其他幾枝弱者全蓋在下面，讓它們得不到陽光雨露。至此，我已不再猶豫，那弱者越活越艱難，不如早去，再到別處尋找生存發(fā)展的空間。我順手就把它們折去，此時我想，如果將那強者折去，在弱者中任留一枝，那么這枝弱者不久也會繁茂起來，數(shù)年之后也會長成參天大樹。然而我不能這么做，這么做就違背了天理，違背了自然規(guī)律，我還是“存天理，滅人欲”吧。
留下的一枝壯苗長起來就更快了，燈影下，它那碩大的葉片影射在墻上，幕布似的，微風(fēng)吹來，搖曳多姿，斑駁弄影。就這樣長了半個月，桐葉如傘蓋，樹干如翠竹，欣欣向榮，蒸蒸日上，大有擎天之勢。我再次為小樹而歡呼，贊嘆它的自強不息！
然而，一天中午，我午休起來，抬頭一望，只見鮮嫩的桐葉滿地飄灑，郁郁青青的小樹只剩下禿禿的一枝光桿了，全部葉子都被折去了，樹頭也被折斷一大截，倒掛下來隨風(fēng)擺動，像一個不屈的少年被砍了脖頸仍然傲立在那里。一群孩子每人手里舉一個大桐葉當傘用，正在那里打鬧嬉戲。我?guī)撞缴锨?，大吼一聲：“你們這些小壞蛋，誰讓你們把我的小樹折了？我扒了你們的皮！你們……”我一時氣憤，竟不知用什么惡語罵這些不懂事的孩子才能解我心中之氣。孩子們見我這么憤怒地撲向他們，個個嚇得兔子樣逃跑了。望著這些逃去的小劊子手，我恨得咬牙切齒，但又無可奈何。愣了半天，我才折身回來，走到這再次被夭折的小樹跟前，感到無限的惋惜，無限的惆悵，這樣的偉丈夫竟毀在這群小人手里；這樣正直、挺拔的棟梁之才，竟然被一群小人再次扼殺……我不禁傷心落淚，這小樹生長起來真艱難，在它的幼年，任何一雙惡手都可將它毀壞，或者給它留下終身的遺恨。
我忍著內(nèi)心的酸痛，拿刀將這殘存的枝干砍去，然后弄點土把樹根又保護起來，期待它再次破土而出。“只要有根在，生命就不會毀滅”，我默念著這句話，權(quán)作是追悼詞，呼喚它的再次復(fù)生。
沒隔多久，小樹根上又綻出了紫嫩的幼芽，它以頑強的精神再次破土而出，這次發(fā)出的幼芽比先前的還碩大，一夜之間就長了幾寸，三四天后就分葉吐瓣，長勢迅猛，令人驚嘆，而且這次僅發(fā)一枝，其優(yōu)勢自然可見。再看那樹根被憋在土里，像茶杯一樣粗壯，憑那豐富的養(yǎng)料供這一枝幼芽生長，豈有不壯之理！我精心看護，幾個月過去，小樹終于長了起來，見它根深葉茂，枝肥葉碩，樹干已長得像搟面杖一樣粗了。這下小人們可折不斷它了，來年再發(fā)展下去，它就真的成了一棵小樹，在這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
轉(zhuǎn)眼秋天來臨，小樹的下部葉片開始發(fā)黃，秋風(fēng)吹來，黃頁自然飄落，今年的長勢已到此為限。不久它便要經(jīng)過肅殺秋風(fēng)的侵襲，接著要經(jīng)受嚴冬的考驗，經(jīng)過風(fēng)刀霜劍的洗禮之后才算真正生存下來。待到來年春暖花開，它將會重現(xiàn)青春的活力，將會再現(xiàn)蓬勃的生機。然而，一場強臺風(fēng)一夜吹過，又將它連根折斷。我晨起鍛煉，見此場景，悲嘆天災(zāi)人禍，生存之舉步維艱，命途多舛。我為這多災(zāi)多難的小樹而傷心，我也為環(huán)境的惡劣而憤懣，我更為世事的多艱而悲嘆。然而細想來，我的這些情緒又豈止是為了小樹而發(fā)？
經(jīng)過一春一夏的拼搏，小樹幾起幾落，幾生幾滅，最后還是為無情的自然所不容。魂兮歸來！我在心中吶喊，我在潛意識里呼喚。我深信來年春天，它還會綻出新芽，還會自強不息，不屈不撓，同命運抗爭；還會同天斗，同地斗，同周圍的環(huán)境斗，同身邊的小人斗。只要有根在，就會長起來；只要靈魂不滅，就能戰(zhàn)勝一切艱難險阻，重新煥發(fā)生機，最終長成參天大樹，挺拔于世間。
我期盼著秋冬盡快過去，春天早日來臨，為我門前的這棵小樹，也為其他不屈的生命，為一切未泯滅的生靈。
這年的冬天，在春節(jié)前夕，有一多半人搬出這座破樓，喬遷進了新居。因為這座樓年代久遠，破敗不堪，計劃不久就要拆除，所以只有搬出去的，沒有搬進來的。我因為條件不夠，關(guān)系不厚，就沒搬新居。退一步想來，這樣也好，落得個安靜。這樓本來就只有兩層，十二戶，一下走了七八戶，剩下幾戶多是老人，再也沒有小孩的打斗和吵鬧，再沒人破壞這門前的樹木和花草。
春節(jié)過后，一場和風(fēng)細雨將門前這棵桐樹芽喚醒。淡紫的嫩芽一日三吐，兩株幼苗幾天就長了出來，我掐去一枝小的，留下一枝大的，它長起來就更讓人驚嘆了。碗口大的根部為小樹的成長提供了充足的養(yǎng)料，一個月下來，小樹挺拔俊秀，葉綠枝肥，在和煦的春風(fēng)和綿綿的細雨里拔枝抽節(jié)。春光融融兮，小樹欣欣向榮；夏日炎炎兮，小樹葉繁枝盛。環(huán)境稍有改變，小樹便赫然崛起，其強壯令人贊嘆。
經(jīng)過一春一夏，小樹便長得鵝蛋一樣粗了，抬頭仰望足有兩仗多高，桐蔭轉(zhuǎn)午，滿院綠涼，微風(fēng)吹過，沙沙作響。時至今日，它已成長起來，誰也奈何不了它，幾年一過，它會就成了參天大樹。然而，當人們看到它瀟灑多姿、挺拔俊偉雄姿，何曾知道它艱難困苦的昨天？將來它成了棟梁之材，人們只會對它偉岸粗壯的軀干發(fā)出由衷的贊嘆，誰曾想到它那幼小的嫩芽當初又經(jīng)歷過怎樣的艱辛生長？我為小樹歌一曲，幾度風(fēng)雨，幾多艱難。
【作者簡介】李繼領(lǐng)，自號三一居士。釋意：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求真一貫?，F(xiàn)為太平書院院長、著名現(xiàn)實主義作家、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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