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俊先生首先是個畫家。
他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蟲魚都畫。我不懂畫，但看他的畫，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種似曾相識，來于經(jīng)典畫家的經(jīng)典作品，特別是八大山人的作品。他“北山人”的落款也很像“八大山人”，毫不避諱師法的淵源。他的畫分明從經(jīng)典作品而來，核心精神一以貫之，而率性的用筆、透亮的用墨、明艷的色彩，以及略有夸張的構(gòu)圖、生機盎然的意象，又從經(jīng)典中蛻化出來，完成了現(xiàn)代轉(zhuǎn)型。經(jīng)典是他的支撐，也是引渡古今的舟楫，而他的歸止處，是當代的精神、自家的風貌——從筆墨語言到形式構(gòu)成，都分明帶著王學俊的標志。所謂汲古出新，大抵就是這樣吧。
當代中國畫有很多流派，不同的技法、不同的觀念，自然產(chǎn)生相應不同的作品，有許多畫，已經(jīng)不那么“中國”了。從“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來看，這當然是繁榮的表征，作為外行，我無從置喙。然而，就大寫意中國畫來說，我固執(zhí)地認為，必須堅守中國精神、中國技術(shù)的核心，才無愧“中國”二字、“寫意”二字?！皩懸狻?，要有高尚的“意”可寫；“意”，必須以“寫”的方式表達出來。
意是人生的境界，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來于涵泳體察，涉事讀書。王學俊曾說，畫家應該懂得“養(yǎng)畫”的道理。“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腹有詩書氣自華。品高學富，胸中自然有意，筆下自然有意。“思想是智慧的結(jié)晶，是人生觀與價值觀、人生理想集中的體現(xiàn)”，畫家塑造“堅韌不撥的性格、自立頑強的意志，正直不阿的人格品質(zhì)”，筆下就會流露出“一股正氣、一股清氣、一股和氣、一股雅氣”。所以，畫家必須加強藝術(shù)修養(yǎng)、文化修養(yǎng)和人生修養(yǎng)，“讓德行變得端莊大方，讓氣質(zhì)變得清高儒雅、讓思想變得瀟灑超脫、讓境界變得樸素高尚、讓智慧變得靈動敏銳、讓心胸變得自信曠達，讓友情變得真摯純浩，讓生活變得自然清淡”。養(yǎng)畫其實在養(yǎng)人，人的境界，就是畫的境界，就是意。
寫意畫稱“寫”而不稱畫，“寫”字中丘壑萬千。一畫開天，石濤《畫語錄》開篇即云:“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 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比岷列?，惟筆軟則奇怪生焉，墨分五色，水墨淋漓；來于書法的起、行、收，自有輕重、向背、曲直、疾澀、方圓、藏露，包含陽舒陰慘，泄露造化之秘。來于書法的“寫”，不但合乎生理、物理，而在“囊括萬殊，裁成一相”中，獲得了形而上之的躍遷。書法之于繪畫，不僅是“骨法用筆”的要求，更是貫徹中國哲學、美學精神的必由途徑。近年來，西畫對中國畫的影響無處不在，國畫家擅書者越來越少，大概是中國畫、寫意畫、文人畫面臨的最大危機。
王學俊先生的畫，有筆有墨，有法有象，渾厚華滋，氣韻生動的原因之一，在于他同時是一個書法家。
二
與畫一樣，王學俊先生書法涉獵也非常廣泛，甲骨、金文、小篆、隸書、楷書、行書、草書，無所不學，也無所不能。與畫一樣，他的書法作品，也給人以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來于經(jīng)典書家的經(jīng)典作品。然而他并不追求“逼古”，而是以畫家的敏感，不斷地攫取形式感，為我所用。也許在不太“深入”、不太“精到”中，反而流露出不衫不履的率意，他又能把這些率意羅織成整體，獲得一種“畫家字”特殊的情調(diào)，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
當然，對八大山人，則是例外的。
邵長蘅《青門旅稿》說：“山人工書法，行楷學大令、魯公，能自成家，狂草頗狂偉。”“狂偉”二字，可以概括八大山人草書的特征。八大山人初學歐陽詢，書法瘦削冷峻；應該受沈周的影響學過黃庭堅，得其奇宕張揚；又學鍾繇、王寵，得其寬裕古樸；又學董其昌，功力最深。在骨子里，八大山人是清新勁健的風格。然而，作為明宗室之后，國破家亡之后，安危難卜，先是喑啞不再說話，既而出家為僧，又“蓄發(fā)謀妻子”，再出家為道，叫號痛哭，混舞于市，徉狂自保，書亦隨之，以狂偉示人。八大山人晚年取法之廣，罕見其匹。他臨寫張芝、鍾繇、索靖、王羲之、王獻之、王僧虔、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孫過庭、李邕、張旭、懷素、顏真卿、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宋克、王寵等，在他的書作中，一一有其消息，融會貫通，脫然形成了迥不與人同的“八大體”。 “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于我也?！?/span>
從繪畫到書法，王學俊先生可謂對八大山人拳拳服膺，他所書“八大體”行書、草書，與八大山人相比，皆有“似與不似之間”之妙。
三
王學俊先生最擅草書，《竹頌》長卷，可謂其代表作。
《竹頌》是高治軍先生所作古風長詩。梅蘭竹菊四君子，例來為文人雅士所喜愛、稱頌。竹以虛心有節(jié)，更稱謙謙君子。“綠竹猗猗”，見于《詩經(jīng)》。王子猷謂“不可一日無此君”。蘇東坡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备咧拒娨浴笆異邸表炛?，羅列竹之美德，可謂詳備，是蓋托物言志也。
王學俊先生一定是受詩的感染，以草書書之。通觀全卷，浩浩蕩蕩，蒼蒼茫茫，如千里陣云，如一片竹海，引人浮想聯(lián)翩，心潮起伏。
也許，我們不妨以八大山人書法為參照，來欣賞王學俊先生的這件作品，才能更好地體會其淵源和新意。
其用筆，一曰率意，二曰勁挺。八大山人草書多用圓筆，溯源篆籀，藏頭護尾，婉通開張，營造了簡古、洗練的效果。王學俊先生則方圓并用，不甚在意圓轉(zhuǎn)鼓蕩。但是，他的點畫并不疲弱，而是富于彈性。長鋒健毫帶來的變化，不時顯現(xiàn)出孫過庭、王羲之的影子。八大山人用筆是含蓄的，王學俊則是張揚的，前者簡凈、準確而后者華麗、率性。
其結(jié)字，一曰寬博，二曰奇巧。董其昌、歐陽詢都是瘦的，八大山人晚年書，從鍾繇、王寵得寬博，以致于臨歐陽詢的字，也變成了寬博的結(jié)體。寬博的結(jié)體為王學俊所繼承，但是，于其說他的寬博來于八大山人，還不如說來于王羲之。王羲之書，草書占十之六七，多為《十七帖》風格。其中或多或少，還有章草的影子，橫撐的筆畫，正透出古意。草書有此古意，才不會像米芾所說“草書不入晉人格，輒徒成下品”，這看似容易，實則不深入《閣帖》，難以達到。八大山人的結(jié)字，極能造險，又極能救失，這得益于他天才的造型能力。王學俊作為畫家，當然也不乏經(jīng)營位置的手段。不過，就像用筆，八大山人精謹而王學俊率意一樣，王學俊的奇巧不是苦心經(jīng)營后形成的“準確的”奇巧，而有更多恣肆真率的成分。就單字看，或許有不少字都不耐推敲，但在整體中，卻并沒有違和之感。
其章法，一曰連屬，二曰奇崛。字密行密，八大山人也有這種章法，以準確的結(jié)字，上下字間營造空間呼應。王學俊則以“不太準確”的結(jié)字，上下字間多用筆勢映帶呼應。自二王、張旭、懷素，多用筆勢映帶的方法營造行氣，《竹頌》中不少精彩的字組處理，令人贊嘆。也就是說，八大山人的章法更強調(diào)空間性，而王學俊更強調(diào)時間性。章法要有字眼。用長豎線打破章法的沉悶是常見的方法，王學俊作品中也多次運用，難能更貴的是，他的每個長筆畫都有所變化，雖頻頻出現(xiàn)，而無重復之感。另外，不少字取橫勢，既消除了局促之感，也與行的變化提供了可能性。
總之，乍看王學俊先生草書，可能會以“學八大”三個字概之，而忽視了他的用心處、獨到處，那么，也將失去欣賞精彩處的快意，是十分遺憾的。王學俊學八大山人，絕不是謹守蕃籬，不越雷池一步，而是上溯下探，多有融會，斐然有成。如果結(jié)合王學俊先生論畫的思想深度和書畫的熟練技巧，可以預期，他的書法還有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值得期待。
當然，作為同道，也許王學俊先生會允許我互道甘苦，傾心處也是偏狹處，得意處也是疏忽處，書畫之道，正像王學俊先生所言，要“養(yǎng)畫”，是一個永無止歇的旅程。
孟會祥：（河南省書協(xié)副主席、《書法導報》副總編輯）2021年12月16日
辛丑春，余作草書卷《竹頌》，源于摯友程慎先生推薦的一篇新古體詩文《竹頌》，此詩文出自被詩壇公認之新古體詩著名詩人高治軍先生筆下，詩曰：“我愛竹子美，最愛有十談?？v橫九萬里，上下五千年。誰不愛竹君，誰不綠猗戀。竹與寒三友，世之傳美琰。詩經(jīng)曾寫竹，詩里放歌聲。詩豪枝子詞，清新民歌行。
板橋曾畫竹，枝葉總關(guān)情。松梅蘭三友，君子顯高風。綠水與青山，就是連金銀。安吉曾富竹，一根二千逢。而今我唱竹，竹君有十頌…?！痹娢睦世噬峡冢婍嵤帨熳x者心靈。宋代蘇軾在《於潛僧綠筠軒》詩中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的表達極富哲理，其核心是人的品質(zhì)就像竹子一樣清芬，不畏嚴寒酷暑，高尚的情操像松柏一樣孤直；卓然而立的思想品格和精神境界當凝聚成一種精神力量時，人的生命意義得到升華。前者與后者雖是兩個不同時空卓者對竹子的贊美，其精神是相同的，故為此應叫好。
余畫墨竹三十余載，以筆墨傾情于竹，正因如此，每每看到描寫竹之詩詞、表現(xiàn)竹之書畫佳作必須要欣賞一番。觀自然之竹、賞歌詠之竹、品書畫之竹至詠竹、書竹、畫竹已成為自己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和嗜好。故今作草書《竹頌》也就在情理之中。此書法作品現(xiàn)由西泠印社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實為幸事，能如期出版，首先感謝河南瑞臻投資有限公司 、河南助力教育發(fā)展集團有限公司 董事長趙松茂先生鼎力支持！感謝河南省書協(xié)副主席《書法導報》副總編輯孟會祥先生為《竹頌》作序文。對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王學俊草書卷－竹頌》同時表示感謝！對于本書的出版給予幫助支持的書畫界朋友一并表示衷心感謝！
書分五體，源于漢字。新舊石器，點線成形。古有伏羲畫卦，倉頡造字。書法端倪，源起結(jié)繩。奴隸建制，殷商立朝，字體初始，先秦雛形。祭祖田獵，凡事占卦，測其禍福，卜辭勒令。契刻龜甲，利刀如毫，書體古拙，莊重神凝。結(jié)體方正，意趣無窮。書以象形而始，法以點畫規(guī)隆?！稌衷彖b》：“蓋天下事物之象，人目見之，則心有意，意欲達之則口有聲。意者，象乎事物而構(gòu)之者也；聲者，象乎意而宣之者也.聲不能傳于異地，留于異時，于是乎，書之為文字。
文字者，所以為意與聲之跡也。”余以為“書為文之跡，畫為詩之象”。宋代黃山谷曰：“凡書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tài)也。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鄙焦日摃?，彪炳千秋，傳于后世，習書者當以銘記，游于書道者，應牢記于心焉。
辛丑冬墨客子于德道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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