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span>（《論語·為政》）祖先祭祀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包括民間社會中，最為重要的文化習俗。自天子至庶人，按時祭祀祖先，或許與呼吸空氣一樣重要。傳統(tǒng)儒家認為，父母在時要以禮事奉，父母去世也當以禮祭祀。當然，所謂禮是有等級區(qū)別的，但以虔敬的態(tài)度去祭祀先人則是共通的。
祭祖之禮相關常識
壹
祭祖禮的歷史與形式
古代天子既立始祖之廟，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祭祀時，以始祖配祀，稱為禘禮，是古代天子祭祖中最為重大的禮儀。
早期王朝的皇族是可以在血緣上追溯到上古帝王的，比如周人以后稷為始祖，而帝嚳為所自出之帝，所以周人立太廟以嚳為所自出之帝，而以后稷配之。祭天之禮一節(jié)已經(jīng)闡述過，早期天子所出的祖先，就是他們的上帝，周人的上帝就是帝嚳。只是在室內(nèi)進行的稱為禘禮，在室外進行的稱為郊禮。
雖然禘禮很重要，但自宋神宗始，不得不被廢除。因為漢以降，已經(jīng)很難從血緣上為皇族追溯上古的帝王了。宋神宗時，有儒者建議行禘禮以標榜所謂政通人和，但神宗回答：
“禘者，本以審禘祖之所自出，故禮，不王不禘。秦漢以后，譜牒不明，莫知其祖之所自出，則禘禮可廢也?！?（《宋史·禮十》）
既然弄不清血緣聯(lián)系，那么強調(diào)血緣的禘禮也就必然是要消亡的。又隨著宋明理學的崛起，“上帝”或“天”概念的逐漸抽象化與性理化，它與血緣上祖先的關系已經(jīng)漸行漸遠，實際上，此后禘禮與郊禮也就成為兩回事了。
有明一代，禘禮的不可行已經(jīng)成為儒者們的共識，當時人認為“漢唐以來，世系無考，莫能明其始祖所自出”。并認為，宋以前“所謂禘祭，不過祫已祧之主，序昭穆而祭之，乃古之大祫，非禘也”（《翰林記》卷七）。也就是說，宋代的禘禮實際上是古代集中祭祀祖先的祫祭，早已名不副實。
但嘉靖十年（1531），情況有所變化，頒詔書曰：
朕仰惟太祖肇創(chuàng)洪圖，奠清宇宙，掃除腥穢，復我文明?？讼硖煨模R億兆，必自上世之積，乃出中夏之元圣。顧追報之典未舉，而昧幼之懷罔遂。朕躬承祖鑒，恭行大禘禮。今孟夏之吉，祀始自出之祖于太廟，奉皇祖配。每逢辛丙之年一舉。著為成范，欽哉。
雖難以查考所自出之帝，但皇帝仍勉強舉行禘禮，嘉靖帝決定僅在牌位上寫“皇初祖”三字，并以太祖配祀。嘉靖在譜系完全失傳的情況下，仍強行禘禮，也正從側(cè)面體現(xiàn)了禘禮對于穩(wěn)固皇權(quán)的重要性。
禘禮外，最重要的是祫禮，意即將祖先牌位集中祭祀。上古不成文地規(guī)定了三年一祫，于孟冬進行；五年一禘，于孟夏進行。周代以降，天子每年都要行禘祫禮，四時還有額外的祫祭。比如，明代朝廷所供奉的祖先中，朱元璋以上有他的高祖（德祖玄皇帝）、曾祖（懿祖恒皇帝）、祖父（熙祖?；实郏⒏赣H（仁祖純皇帝）。每年十二月中旬大祫，（洪武元年時）德祖皇考妣神位居中南向，懿祖皇考妣神位居東第一位西向，熙祖皇考妣神位居西第一位東向，仁祖皇考妣神位居東第二位西向。以后，仁宗、英宗、孝宗、睿宗，在東邊寢殿西向而祭；宣宗、憲宗、武宗，在西邊寢殿東向而祭。其中，成祖在東殿北向而祭。祭祀時，皇帝為德祖帝后獻祭，大臣十二人分祭諸帝，內(nèi)臣十二人獻諸后。
按照周禮，禘祫外，天子還有祠、禴、嘗、烝四時之祭，也屬祫祭，區(qū)別在于祭品的不同。祠祭時，要獻羔羊與水于祖先寢廟；禴祭時，獻雉雞與麥、黍于祖先寢廟；嘗祭時，獻犬與稻谷于祖先寢廟；烝祭時，獻魚于祖先寢廟。這些定期祭祀，屬于宗廟常祀。明代的規(guī)矩為，立春特享，皇帝祭太祖，大臣八人祭諸帝，內(nèi)臣八人祭諸后。立夏時祫，太祖南向，成祖北向，其余七宗東西相向。立秋與立冬時祫皆如夏禮。
普通人的祭祖禮沒有那么復雜?！抖Y記·王制》規(guī)定，天子可以向上追溯七代祖先以祭祀，諸侯祭祀五代祖先，大夫祭祀三代祖先，士人和庶民只能祭祀自己的父親。也就是說，普通人只要限制祭祀祖先的代數(shù)即可，祭祀方式上并無過多的規(guī)定，也無僭越的可能性。
貳
宗廟制度
祭祀祖先的地方稱為廟，這一稱呼有別于佛教的寺、院與道教的宮、觀，是儒教祠祀祖先之場所的特定稱謂。《禮記·王制》規(guī)定：
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太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太祖之廟而三。士一廟。庶人祭于寢。
《禮記》規(guī)定了早期中國的祖先祠祀制度，也就是說，根據(jù)社會等級的不同，所祭祀的祖先代數(shù)是有區(qū)別的，地位越高，可祭祀的祖先代數(shù)越多。
在所祭祀的祖廟中，還有遷廟與不遷之廟的區(qū)別。遷廟，指隨著代數(shù)的增加，超出了規(guī)定祭祀的代數(shù)范圍，則要把神主藏起來不再祭祀。古人認為，高祖以上，與子孫親盡了，因此不再祭祀，故又稱為毀廟。而不遷之廟，指不受代數(shù)限制，永遠得到子孫祭祀的祖先。一般來說，只有天子才能祭祀不遷之廟，又稱祧廟。
但這一定制到了宋代逐漸被淘汰了，北宋初的儒者程頤說：
士大夫必建家廟……以太祖面東，左昭右穆而已?！嬷O，其主皆刻木牌，取生前行第或銜位而已。 （《二程外書·朱公掞錄拾遺》）
可見，有宋一代，士大夫在家廟祭祀中已經(jīng)不受代數(shù)限制的約束了。至南宋，朱熹倡導起民間的祠堂制度，他說：“君子將營宮室，先立祠堂于正寢之東，為四龕以奉先世神主?！比绻龅骄o急狀況時，必須首先保護祠堂內(nèi)的物品，“或有水火盜賊，則先救祠堂，遷神主遺書，次及祭器，然后及家財” （《朱子家禮》卷一）。也就是說，南宋時，沒有爵位的人也可以在廟中祭祀祖先了。
到明代，祠堂正式被國家列入祀典?！睹魇贰ざY志》規(guī)定，仿照朱熹的祠堂制度，品官可建立本家族的祠堂，于是徹底打破了貴族家廟祭祖的權(quán)力壟斷。明代規(guī)定，品官祠堂祭祀為高祖、曾祖、祖、禰四世，庶人能祭祀的祖先為祖、禰，這也是庶人祠堂祭祀與品官祭祀的唯一不同處。雖然所祭代數(shù)有所限制，但廟祭祖先已經(jīng)成為國家制度。
有清一代，全民性的宗族制度得到國家鼓勵?？滴蹙拍辏?670），頒布了“上諭十六條”，首條“敦孝弟以重人倫”，其次即為“篤宗族以昭雍睦”。雍正二年（1724），又頒布《圣諭廣訓》逐條解釋“上諭十六條”，其中說到“立家廟以薦烝嘗，設家塾以課子弟，置義田以贍貧乏，修族譜以聯(lián)疏遠”，這就是敬奉祖先、教化鄉(xiāng)里、守望相助、團結(jié)族人。清朝官方清楚地認識到，要向更為基層的百姓貫徹儒家倫理，祠堂比書院更有效果。
質(zhì)言之，家廟制度的平民化，即祠堂制度的普及，不但是儒家教化方式不斷改進的表現(xiàn)，更是中國社會對儒家價值不斷需求的結(jié)果。
叁
神主的歷史與規(guī)制
神主牌位，是中國傳統(tǒng)祭祖禮儀中最為重要的道具，在典籍中一般省稱為“主”，最早見于《禮記·曲禮》。又稱“神牌”、“神位”，“牌位”一名出現(xiàn)較晚。
古人祭神是有明確對象的，祖先不可能真的來，但古人認為，祭祀時，祖先的氣是會因為子孫的感動而聚攏來。神主牌位的作用，就是使神靈之氣聚攏來時有所依憑。因此古人講：
祔而立主，使神依之也。 （《讀禮通考》卷五十六）
牌位因為依附了靈魂而有靈性，所以又稱為神主，有主宰的意思。
其實在古代，不僅僅祭祀祖先需要神主，祭祀自然神也需要神主。上文所提到的在皇天上帝、日月星辰的祭祀中，其祭祀對象都是神主牌位。當然，自然神只有天子與各地主祭的地方官才能感格而來，普通百姓是不能祭祀的。
事實上，早期也并非任何人死后都能立神主，只有天子、諸侯才有立神主的權(quán)力，士大夫及以下都無權(quán)立神主。但是在祭祀的儀式中，祭祀的對象是不可或缺的，或者說，來歆享祭祀的鬼神是需要有所憑依的，為了變通，古人使用“幾”、“束帛”、“筵”等來代替，從而解決了形式上的問題?！秲x禮》中的許多儀式場合都會擺放“幾”、“帛”，其目的就是用以迎接神靈。
此外，也有把石頭作為神主的。有一次，周厲王的太廟失火，為了吸取教訓，保護牌位，朝廷于是為所有木質(zhì)牌位都特制了石函。存放神主的石函稱之為祏（ｓｈí），后世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追f達說：
每廟木主皆以石函盛之，當祭則出之，事畢則納于函，藏于廟之北壁之內(nèi)，所以辟火災也。 （《左傳注疏》卷四十八）
可能因此獲得了靈感，衛(wèi)國大夫孔悝別出心裁地把石頭制作成神主來祭祀，規(guī)避了大夫不能立神主的規(guī)矩，于是大夫立石主成為當時的風氣，這故事叫作“孔悝反祏”。
后來，木神主的使用逐漸普及開來。為了進行等級區(qū)分，至元六年（1269），元朝皇帝竟將祖先的神主改為木質(zhì)鍍金?！对贰ぜ漓胫尽酚涊d：
十二月，命國師僧薦佛事于太廟七晝夜，始造木質(zhì)金表牌位十有六，設大榻金椅，奉安祏室前，為太廟薦佛事之始?！粽撸蛐尢珡R，奉遷金牌位于饌幕殿，設以金椅，其栗主栗主，用栗木做成的神主，后世通稱宗廟神主為栗主。卻與舊主牌位各貯箱內(nèi)，安置金椅下。 （卷七十四）
太廟里供奉起金牌位，而原來的舊木主則安置在金椅下，其奢華可見一斑。也難怪，后來元朝的太廟竟招來了盜賊的垂涎，真是令人捧腹。
普通人家的神主雖不如此精致，但也總是被格外尊崇?！吨熳蛹叶Y》規(guī)定，普通人家也應該把神主藏在櫝中，南向安置，神龕外垂下小簾，置香爐香盒于其前。這樣的布置，雖然簡單樸素，卻又不失慎重與典雅，可見神主在傳統(tǒng)中國人心目中地位之特別。
神主的制作與書寫規(guī)范成于宋儒程頤撰寫的《作主式》，該規(guī)范成為后世神主制作的標準。他規(guī)定，神主的基座（趺）四寸見方，象征四季；總高一尺二寸，象征十二月；身寬三十分，象征每月三十天；基座與牌位皆厚十二分，象征每日十二時。牌位正面寫“屬”（如高、曾、祖、考）、“稱謂”（官、號、排行），旁題主祀者之名（如孝子某奉祀）。背面“陷中”處，書爵與姓名（如故某官某公諱某字某第幾神主），陷中長六寸，闊一寸。如果子孫延續(xù)而輩分增高，可以涂改更正。（《二程文集》卷十一）
程頤給出的是適用于民間的神主制作規(guī)范，總體上較為儉樸實用。而官方使用的神主牌位，除了沿襲傳統(tǒng)上一般的規(guī)范外，還需要更多的特殊規(guī)范，突顯皇家的至高無上，從而服務于國家宗廟祭祀?！对贰ぜ漓胫尽酚涊d，至元三年（1266），太保劉秉中考古制，制定神主“高一尺二寸，上頂圜徑二寸八分，四廂合剡一寸一分。上下四方穿，中央通孔，徑九分，以光漆題尊謚于背上。匱趺底蓋俱方，底自下而上，蓋從上而下，底齊趺，方一尺，厚三寸，皆準元祐古尺圖。主及匱趺，皆用栗木，匱趺并用玄漆，設祏室以安奉”。
較之元朝，明朝對神主牌位的規(guī)格制定得更為詳細?！睹魇贰ざY志》記載：
“凡神位，天地、祖宗曰神版，余曰神牌。圜丘神版長二尺五寸，廣五寸，厚一寸，趺高五寸，以栗木為之。正位題曰昊天上帝，配位題曰某祖某皇帝，并黃質(zhì)金字。從祀風云雷雨位版，赤質(zhì)金字。神席，上帝用龍椅龍案，上施錦褥，配位同。從祀，位置于案，不設席。方丘正位曰皇地祇，配位及從祀，制并同圜丘。奉先殿帝后神主，高尺二寸，廣四寸，趺高二寸，用木，飾以金，鏤以青字。龕高二尺，廣二尺，趺高四寸，朱漆鏤金龍鳳花版，開二窗，施紅紗，側(cè)用金銅環(huán)，內(nèi)織金文綺為藉。社稷，社主用石，高五尺，廣五尺，上微銳。立于壇上，半在土中，近南北向，稷不用主。洪武十年，皆設木主，丹漆之。祭畢，貯于庫，仍用石主埋壇中，微露其末。后奉祖配，其位制涂金牌座，如先圣櫝用架罩。嘉靖中，藏于寢廟。帝、社稷神位以木，高一尺八寸，廣三寸，朱漆質(zhì)金書。壇南置石龕，以藏神位。王府州縣社主皆用石，長二尺五寸，廣尺五寸。日月壇神位，以松柏為之，長二尺五寸，廣五寸，趺高五寸，朱漆金字。余仿此?！?（卷四十七）
從明代的文獻記載看，其制作，從材料、尺寸到裝飾，較之前代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兼顧審美與標準化的雙重要求，可謂把國家神靈的尊榮體現(xiàn)得無以復加。
選自周贇著《中國古代禮儀文化》，原標題為《祭祖之禮》，
中華書局2019年9月出版。
《中國古代禮儀文化》
著者：周贇
中華書局 2019年9月出版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