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詩底蘊講稿》
第七講 陳子昂詩(二)
《美在生命》P.115這么說過:"《修竹》篇的缺點,是比興痕跡歷歷在目,好像在把一條理性的思路換個說法表述,顯得吃力而拘謹。"這話其實也說著了陳子昂詩的普遍弱點。即如文學史家所推崇的《感遇詩三十八首》中的佼佼者--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也只是首象征詩,以香草的高尚品格、超群才具、坎坷遭遇自比,理性思路十分明晰。
這樣,回頭看看所謂"修竹篇序"中那句"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就發(fā)覺他把兩個層次混為一談了。建安詩人除曹操外,大抵也是沿理性思路寫作的。而正始時代真正詩人只有阮籍,阮籍詩"反覆零亂,興寄無端,和愉哀怨,雜集于中,令讀者莫求歸趣",是真正高標準的興寄詩。
曹操的《短歌行》是興寄詩的典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叮瑧n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從各種形跡判斷,這是一首即興創(chuàng)作。作者在一種功業(yè)未成人已遲暮的情緒支配下,隨機表述種種感觸,生動地傳達出豐盈的志士情懷,卻又讓人不能一一指認--因為事實上他本人也無法指認。他寫詩時只是在豐厚的人生體驗和高超的藝術素養(yǎng)的基礎上跟著感覺走(關于"跟著感覺走"的論述,請參《美在生命》下編第五章,P.142)。
阮籍的《詠懷詩》第一首也是典型的興寄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這詩也是"跟著感覺走"的,而作者關心時局和個人命運的情懷,則有如遭到天風海雨的奔襲,波翻浪涌,讓讀者在"莫求歸趣"之中又隱隱已置身其間感受著一個獨特的歷史年代。(關于阮籍詩請參看《美在生命》下編第三章第二節(jié),P.113-115)
陳子昂也有些很好地表現(xiàn)情緒的詩,超出其一般水平,例如《度荊門望楚》: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離開千峰聳峙的巴蜀,來到江漢平原的門口,帶著唐代士人特有的理想、信心、活力,再加上陳子昂個人特有的豪氣,看到大自然的廣闊無邊,也就形成了自感前途無量的主導情緒,使人讀之如有爽朗昂揚的青春之風撲面而來。
唐代詩人其實不重什么"反映現(xiàn)實",重的是精神交流。作者努力展現(xiàn)自己的精神世界,讀者也用自己的精神世界去契合。契合得了,便如得知己。相互砥礪提高,這才是詩歌的主要功能。因此,詩人的確要"在詩外"下"工夫",即要全方位加強文化素養(yǎng),盡量提高生命質量。質量高,素養(yǎng)好,碰到偶遇的良機,就可能讓平日積累的生命體驗如熔巖般噴礴而出,又自動地按藝術規(guī)范篩選、排列、組合,成為一首成功的興寄之作。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便是這種成功之作--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以口語開頭,顯得沖口而出。在幽州臺這具體場合,"古人"兩字便包涵了燕昭王和樂毅的故事。歷史和現(xiàn)實碰撞,多少憧憬,多少悲愴!后兩句仍是口語,顯得全篇一氣呵成。在無盡時空里,扔下孤零零的懷才不遇者,他的感受如何?是怨還是慕?是認命還是抗議?下一步該怎么辦?陳子昂的志士情懷就寄托于其中。(關于興寄說《美在生命》下編第三章第三節(jié)還有較詳細說明,請翻閱)
下面,我們且接著前一講提到的一個問題說下去。文學史家看到陳子昂提到"風骨"、"興寄",便說他提出了"詩歌革新"的主張。"革新"必"除舊"。文學史家認定"齊梁文風"便是該除的舊。為什么要除?罪名是"脫離現(xiàn)實"、"形式主義"。文學史家們手上有把永遠不變的尺,用來量出永遠不變的長和永遠不變的短。具體說來,他們的意見可以概括為:關注社會是長,關注個人是短;關注內(nèi)容是長,關注形式是短;"積極"是長,"消極"是短;樂觀是長,悲觀是短……長不能變短,短不能變長--雖然口口聲聲講辨證法,實際上僵化得很。用僵化的頭腦、僵化的眼光去看活潑地奔騰洶涌的文化歷史長河,自然看不出真相。
還是回到中華文化傳統(tǒng)來鍛煉我們的頭腦和眼光吧?!吨芤住废缔o傳說: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宇宙及宇宙間任何一個事物都是由相反的兩類原質構成的。華夏古人稱這兩類原質為陰陽。"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要處在矛盾統(tǒng)一之中才有生命,只要其一面而毀滅其另一面,這生命便要消亡。比方說,假如宇宙只膨脹而不凝縮,地球哪得形成?反之,只凝縮而不膨脹,則我們也就跌進黑洞里了。從小處再舉例看:時裝模特女郎走臺步是直線向前了罷,但她左一步右一步之間,腰肢也是偏左偏右地晃的。假如要求她一切都直,那她走的就不是貓步而是僵尸步了。由此兩例推論,可見宇宙的總規(guī)律是陰陽互動。系辭傳要說的是,凡符合陰陽互動法則的就是善,而善落實到具體事物身上,就是該事物的本性、特性。反過來理解,由于陰陽的排列組合不同,萬事萬物因而各有特性;而姑不論特性如何,它仍不能擺脫陰陽互動的生命根本特性。
社會與個人,內(nèi)容與形式,積極與消極等等,都可以視為陰陽兩面,在文學發(fā)展史里,這兩面的確是以其互動而達致生生不息的?;仡櫼幌拢ò参膶W、正始文學感慨良多,主調屬陽剛性質;而南朝文學在形式上花費更多的心血,主調屬陰柔。步入唐朝,科舉制讓天下士人甚至可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社會經(jīng)濟繁榮、治安良好,這些都促使士人內(nèi)心激情找機會噴發(fā)。這時的詩壇,陰柔的貓步更換為陽剛的壯士步,本來就是"一陰一陽"的"道",并不必要隆而重之特別標榜其"革新"的。況且,"一陰一陽"還有另一層意義,就是要講陰陽和合達致動態(tài)和諧。沒有前段的"陰柔"的積累、合度的參與,唐代的"陽剛"也不會如此生動。試看陳子昂詩,也追求"光英朗練,有金石聲",何嘗有棄陰柔如敝屣呢!
友 好 諍 言
6.14.大札早收到。我對《易》純系門外漢,但也常思考,易學繁衍至今,兩千多年來,一直是長盛不衰的顯學,必有至理存焉。三百篇系民歌,山野女子未必能通易,故而懷疑。兄從農(nóng)業(yè)社會人群的生活經(jīng)驗來解釋《易》,從"集體無意識"來說明民間戀歌中深蘊的文化內(nèi)涵,言之成理,可備一說。我總感到先秦在文學與哲學方面是一個高峰突現(xiàn)期,屈原的抒情騷體、老莊哲學、儒家易學以后都未能超越,只是從不同角度闡釋和開拓深化而已。如單從進化的觀點看,在上述領域今人未必能及古人,不知兄以為然否?……
《唐詩底蘊》第七講《陳子昂詩》(二)反復拜讀過。我最欽佩兄的藝術感悟力,三言兩語便能把握作品的精魄(如評陳的《度荊門望楚》)。這種能力的培養(yǎng),當然關乎學識和對學識的融會貫通,但更與兄對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有關,將實踐的藝術感悟用到詩的評析中,著墨不多,卻能打中要害。但寫詩、評詩,可以"跟著感覺走",這是由于每個人的審美口味有別,酸咸任性,或味在酸咸之外,都無不可,尤其是在"圭臬已死"的年代,藝術欣賞更可以各說各話。但如果要在學理上作出闡釋、論斷,恐怕就不能一味"跟著感覺走",得拿出扎實證據(jù),講出令人信服的道理來??戳似咧v《唐詩底蘊》后,我的理解是兄從大文化(或泛文化)的角度來解釋唐代詩歌的發(fā)展,在對某些具體篇章的評析上,往往精到入微;而在對一些詩歌現(xiàn)象的評述論斷上,有些大而化之的傾向,缺少扎實論證,往往經(jīng)不起推敲。作為講座,面對普通聽眾,深入而淺出,從普及角度說,也許只能如此,如將來要成書,付諸鉛槧,恐怕要作更大加工。如陳子昂是否有革新詩壇意圖,建安詩歌與正始之音是否在"興寄"上有不同層次,這章涉到"興寄"標準問題,是否"理性思路明晰"的就是低層次"興寄",嗣宗《詠懷》是否理性思路零亂,如此等等,我與兄有不同看法,這里不表。我謹向兄推薦兩篇文章:一是林庚先生的《陳子昂與建安風骨》(見林庚《唐詩綜論》人文版);另一篇是葛曉音女士《論初盛唐詩歌革新的基本特征》(見葛曉音《漢唐文學的嬗變》北大版)兩人的結論不同,可資參考。
順頌 暑祺,并祝文思日進。
曾文斌
200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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