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人修辭在詩詞中的應(yīng)用例說
樂洲
陳望道《修辭學(xué)發(fā)凡》指出:“擬人是一種常用的修辭手法。在描寫、抒情的語文中,幾乎時??梢砸姷??!保ā缎揶o學(xué)發(fā)凡》第120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年3月版)他把“比擬”(包括擬人與擬物)列為“意境上的辭格”的第一種修辭法,實在很有道理;因為,擬人法對于創(chuàng)設(shè)意境是一種十分便捷的方法。所以擬人在詩詞中的應(yīng)用特別有效。
前人論詩詞,注重意境。王國維《人間詞話》推崇境界,認為“詞以境界為上”。又把詩人創(chuàng)設(shè)境界區(qū)分為“造境”與“寫境”。他所謂“造境”,乃指理想的產(chǎn)物,而“寫境”,則是記實的結(jié)果?!叭欢哳H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保ā掇ワL(fēng)詞話·人間詞話》第191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年4月版)細思王氏之言,實際上是不管“造境”還是“寫境”,都追求主觀情感與客觀境象的統(tǒng)一,只是“造境”者的主觀情感較之“寫境”者的更為強烈而已。王國維區(qū)分境界,還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差別:“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出處同上)。而其交叉點,可以說是境界的極致,亦即達到“物我交融”的情境。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有“瑞士哲人亞彌愛爾雨后玩秋園風(fēng)物,而悟‘風(fēng)景即心境’”的話(《談藝錄》第55頁,中華書局1984年9月版)。這“風(fēng)景即心境”的說法,把“物我交融”的意思說得最是簡明。而要表達這種物我交融的境界,最為便捷的方法,我以為莫過于擬人。
錢鐘書先生《談藝錄》引用溫庭筠的《晚歸曲》中的“湖西山淺似相笑”一句,以為是
“生面別開,并推性靈及乎無生命知覺之山水;于莊生之“魚樂”、“蝶夢”,太白之‘山花向我笑’,少陵之‘山鳥山花吾友于’以外,別拓新境,而與杜牧之《送孟遲》詩之“雨馀山態(tài)活”相發(fā)明矣。”(《談藝錄》第52-53頁)
這里,涉及到了擬人修辭的諸多成功的實例:山而能笑,魚能知樂,蝶可做夢,花鳥可以與人稱兄道弟——其實這些都是作者主觀情感的反映,物我已經(jīng)融為一體。錢先生進一步闡述此種物我交融的創(chuàng)作心理說:“要須流連光景,即物見我,如我寓物,體異性通?!保ā墩勊囦洝返?3頁)又說:“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泯,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對而賞觀;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懷,可與之融會。(同上)
這一方面的創(chuàng)作成例不少,且舉李白《獨坐敬亭山》一詩來說明之。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里,人是人,山是山,即所謂“物我之相未泯”,所以山在李白身外,可對而賞觀;但山與詩人雙方“物我之情已契”,所以“相看兩不厭”,山與詩人同一衷懷,兩者已經(jīng)融會。如此“物我交融”,得力于擬人手法的巧妙運用。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情到深處,最會陷入一種癡迷的境界。詩人眼中所見、耳邊所聞的種種身外之物象、音響,大至高山流水,小至蟲鳴鳥叫,無不具備活潑潑的人格。此時擬人手法的運用,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紋)。詩人對身邊的種種物象甚至要呼之告之,驅(qū)之遣之,怨之恨之,愛之憐之,進入物我交融的境界,把自己的感情,或曲曲折折地、或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這樣的例子在詩詞中是俯拾即是的。請看——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宋祁《玉樓春》)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
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黃庭堅《清平樂》)
流水落花無問處,只有飛云,冉冉來還去。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
(秦觀《蝶戀花》)
詩人感嘆時光易逝、春天過去,就把夕陽、暮春、黃鸝、飛云都當作具有靈性的人,或怨其離去,或問他消息,或勸其相助,把自己的心境融會在大自然的風(fēng)景之中;而大自然的風(fēng)景又都著上詩人主觀的色彩。再看——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牧《贈別》)
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晏殊《蝶戀花》)
詩人怨恨別離之凄苦,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把蠟燭、明月都驅(qū)遣入詩,為其宣泄感情所用:蠟燭在替人傷心,明月則在惹人相思。物我之情契合無間,情感表達趨向癡迷與深細;詩的境界在這“物我交融”中得到展現(xiàn)。——此中擬人手法的運用對意境創(chuàng)設(shè),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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