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現(xiàn)代詩[附推薦書單](2)
二:外國
我的外國詩歌啟蒙比較遲緩。上世紀八十年代正值我二十來歲,熱血沸騰,又正是詩歌風行,我也跟讀歌德、雨果、雪萊、拜倫等一批浪漫主義大詩人的詩歌,雖然自認為努力過一陣,除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的朦朧喜歡,始終不知道怎樣去把握那種浪漫主義的抒情風格,怎樣切入欣賞,終于毫無感覺地敗下陣來,以至到今天,都沒有再去嘗試接近這些詩人。趙毅衡先生在那個時候編譯過一套上下兩冊《美國現(xiàn)代詩選》(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5月),定價4.45元,就當時物價也算偏高,我卻也買了一套,因版權原因,如今已經成為絕版。許多讀者詩人都回憶過當年閱讀這套詩集的驚艷、震撼與迷戀。這次為了寫稿,將書拿出來翻查,發(fā)現(xiàn)上面有些詩有勾劃,說明當時也還是讀過,但說實話,記憶模糊,對我影響有限。或許有兩方面原因:一是我當時興趣在別處,并沒有用心細讀;更嚴重的可能性是我閱讀欣賞水平根本就很差勁,無法感受國外詩歌的風格妙處。這讓我回憶起自己當年混跡本市文壇時,其自以為是的魯莽兩次弄得本地老詩人,也是我們這一大批文學青年的偶像,對我有莫大教悔的朱徹老師很尷尬失望,從而自覺丟臉遠離了頗多事非的文壇,不再感興趣。
同樣分別出版于八十年代,由袁可嘉先生主編的一套《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藏書一時沒找到,好象共分一二三四冊,每冊又分上下,總計八本,上海文藝出版社),里面收錄了各類文體的現(xiàn)代派作品,一方面得力于優(yōu)秀的翻譯質量,另一方面也是國門剛開放,人們對現(xiàn)代派文學的好奇,一時成為文學青年的熱門讀物,我亦如饑似渴購來。里面也選錄了一些現(xiàn)代派詩人風格各異的優(yōu)秀作品,但吸引力明顯不敵那些同樣新穎的小說,竟也沒有留下較深刻印象。比如艾略特的《荒原》,現(xiàn)在已經不記得這套書收錄沒有,前面的《美國現(xiàn)代詩選》倒是有譯文,但當時一直無感覺,直到多年后讀到趙羅蕤譯本,才忽然由衷喜歡: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摻和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
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
上海譯文出版社有“艾略特文集”五部(陸建德主編,湯永寬、裘小龍等譯,2012年6月),收錄了詩歌、戲劇、論文等所有重要作品,一直到今天,每讀他的《荒原》就立馬會產生寫詩的沖動,每讀他的文論就立馬會產生寫論文的想法,這就是文學的巨大影響力。又如里爾克,也是后來再讀《杜伊諾哀歌》和《獻給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才真正喜歡上他。此后若干年,又一次斷了線,幾乎沒有再讀到較有印象的外國詩歌。一直到2009年,意外購讀到由詩人陳東飚、張棗翻譯,美國大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的《最高虛構筆記:史蒂文斯詩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3月,增訂新版《壇子軼事》,陳東飚譯,廣西人民出版社“大雅詩叢”2015年6月),其想象的穿透力,意象的新異與精致,成為我的偶像級詩人。也是從這本詩文集開始,似乎一下打開了天窗,夜晚不僅僅再是夜晚,而是布滿閃爍星光的風景,諸多優(yōu)秀的外國詩人詩作陸續(xù)進入我的視野,與大陸詩人作品并駕齊驅。
下面就介紹幾部最近幾年僅個人所見,翻譯極好,自己非常喜歡的部分優(yōu)秀翻譯詩集,供朋友們參考。
《當代美國詩選》(大衛(wèi)·梅森編,杜紅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9月),雙語版,收錄40位在1945年以后出生的新生代詩人120首,無論廣度和深度,或新穎性都令人滿意的詩選,翻譯讀起來別有韻味。
美國詩人杰克·吉爾伯特的《拒絕天堂》(柳向陽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2年11月),詩集曾獲得洛杉磯時報圖書獎,美國圖書評論界詩歌獎,“杰克·吉爾伯特的詩歌同時具有高度的典雅和充滿激情的謙卑。在他詩歌的核心,是一直強化的在場感,或生活自身的意識,以及對我們的生活的警醒?!保ㄎ掷に雇固厝缡窃u價)這些話可能讓人費解,更通俗講,吉爾伯特的詩歌喜歡描述具體的生活場景,有一種生命自省的意識,同時又不乏超越的境界。柳向陽精心打磨翻譯的還另有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的兩部詩集《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上海人民出版社與文景公司聯(lián)合出版“沉默的經典”叢書,2016年4月),一并推薦。
《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全集》(李笠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3月),特朗斯特羅姆是瑞典詩人,20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生幾乎只寫詩歌,并且只寫短詩,風格純粹精煉,是學習寫短詩的寶典。李笠也是詩人,詩人譯詩大多可觀,何況李笠與之交往有年,切磋多多。
《萬物靜默如謎:辛波斯卡詩選》(陳黎、張芬齡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8月),譯本最近又出了一個稍有修訂的新版。辛波斯卡應該是本文推薦的外國女詩人中,最具樂觀向上的一位,相對讀起來也更輕松,可以完全沉浸于那份精致的美。
俄裔美國詩人伊利亞·卡明斯基的詩集《舞在敖德薩》(明迪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8月)。這本詩集被譽為是一個橫空出世的奇跡,在高度濃縮的抒情語言背后,更有一種猶如《百年孤獨》般反極權的魔幻風格,深刻而動人心弦。
《奧登詩選:1927—1947》、《奧登詩選:1948—1973》(馬鳴謙、蔡海燕譯,王家新校,上海譯文出版社“奧登文集”,2014年5月)。奧登是世紀大詩人,主題多樣,風格多變,技巧高超,可以從他身上學習到善變的文風及對各種事物的詩意想象。
《藍光枕之塔:薩拉蒙詩選》(趙四譯,作家出版社2014年7月)。女性翻譯男性詩人最怕變得柔軟,趙四不然,依然保留了薩拉蒙的博大與深情。
美國杰出女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詩集《唯有孤獨恒常如新》(包慧怡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3月),包慧怡不僅是一位優(yōu)秀的學者,也是一位風格突出的詩歌作者和近于完美的譯者,準確翻譯出了畢肖普詩歌爐火純青的藝術性。
西爾維婭·普拉斯詩集三種:《未來是一只灰色海鷗》(馮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12月)《愛麗爾》(包慧怡譯,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1月)、《精靈》(陳黎、張芬齡譯,廣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普拉斯詩歌的悲寂靈魂借助強烈的意象性,令每一個接近的讀者深度迷戀。
美國女詩人莎朗·奧茲詩集兩種:《重建伊甸園:莎朗·奧茲詩選》(遠洋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8月)、《雄鹿之躍》(周琰譯,將作者譯為莎朗·歐茨,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2月)。奧茲詩歌多寫家庭生活及富于隱喻的性愛,強烈的女性意識對女讀者是一個啟示錄文本,而對男讀者更有一種魅惑的力量。
《高窗:菲利普·拉金詩集》(舒丹丹譯,上海人民出版社“沉默的經典”叢書,2016年1月)。正如一位豆瓣網友所評:“拉金賦予庸常的現(xiàn)實以詩歌的奇跡。”反過來講,庸常的現(xiàn)實并不缺乏詩歌的奇跡,這對詩歌讀者和作者是一個莫大的啟迪。舒丹丹還翻譯過《別處的意義:歐美當代詩人十二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年8月)和卡佛的詩全集《我們所有人》(兩冊,譯林出版社2013年5月)。舒丹丹的詩歌翻譯雖然讀者普遍反映還不錯,本書在豆瓣的評分高達8.4分,但我的閱讀印象始終比較保守,在與其它男性翻譯文本對比之后,感覺文氣稍重,缺少一點更瀟灑的男性氣質,期待有更優(yōu)秀的譯本出版。
《噪音使整個世界靜默:阿米亥詩選》(傅浩譯,作家出版社2016年8月),以色列從近現(xiàn)代以來,幾乎就是這個世界人格分裂的隱喻,阿米亥的詩歌即反映了這種深刻分裂。
廣西人民出版社的“希尼系列”在2016年7月出版了三部,分別是《電燈光》(楊鐵軍譯)、《區(qū)線與環(huán)線》(雷武鈴譯)、《人之鏈》(王敖譯),都是晚年詩集,另有《開墾地:詩選1966—1996》(黃燦然譯)、《踏腳石:希尼訪談錄》(雷武鈴譯)待目版。希尼的詩歌非常精粹,有抒情之美,是一位跨世紀的大詩人。
另外,最近幾年有一大批外國著名詩人的新譯本出版,翻譯質量多數(shù)都比較好,如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世紀北斗星譯叢”,⊥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巴別塔詩典”等,其中以重慶出版社的“楚塵文化·新陸詩叢·外國卷”、廣西人民出版社的“大雅詩叢”、上海人民出版社“沉默的經典”詩叢三者最可喜,讀者不妨廣收深讀,一定有一個充滿詩意的人生。
附錄:
伊利亞·卡明斯基的詩[二首]
(美)伊利亞·卡明斯基著,明迪譯
在一座被鴿子和烏鴉聯(lián)合統(tǒng)治的城市,鴿子蓋滿了主要地區(qū),烏鴉占據(jù)了市場。一個耳聾的男孩數(shù)著鄰居后院里有多少只鳥,然后造出一個四位數(shù)號碼。他撥打這個號碼,在線路上對著聲音表白他的愛。
我的秘密:四歲時我耳聾了。失去聽力后,我開始看見聲音。在一個擁擠的電車上,一個獨臂男人說我的生命會與我祖國的歷史神秘地聯(lián)在一起。但祖國不見了,它的公民在夢中相遇,選舉。他沒有描繪他們的面孔,只有幾個名字:羅蘭,阿拉丁,辛巴達。
《贊美笑聲》
日子彎曲又伸直,
在一個不屬于任何國家
只屬于風的城市里,
她以白楊樹的語言說話——
她說話時耳朵顫抖。我的玫瑰姑姑
為理發(fā)店和藥店寫贊歌,
她的靈魂走著雙音步,有靈魂或無靈魂,小孩子的供給制,
她熱愛街頭音樂家,她知道
我祖父寫的講義,有關云彩在我們國家的
需求與共給:
政府宣判他為人民公敵。
他兜著西紅柿追趕火車,
在我們家房前的桌上裸身跳舞——
他被槍斃,我祖母被強奸,
公共審判員用鋼筆插進她陰道,
那支鋼筆給人民判了二十年。
但在秘密的憤怒史中——一個人的沉默
活在他人的身體里——我們跳舞而不至于倒下,
在醫(yī)生與審判員之間:
我的家,敖德薩的人們,
女人挺著豐乳,老人天真如孩童,
我們所有的文字,成堆的燃燒之羽,
在每一次復述中升起,升起。
《舞在敖德薩》
我們生活在未來的北面,日子以孩子的簽名
打開信箋,一枚桑果,一頁天空。
我祖母從晾臺上
扔西紅柿,她掀起想象,如同
在我頭頂扯起一床被毯。我畫
我母親的臉,她知道
什么是孤獨,她把死者同黨派一樣藏于土地里。
夜晚為我們解衣(我數(shù)它的
脈搏),我母親跳起舞來,她用桃子,
烤制的食物,填滿過去。對此,我的醫(yī)生笑了起來,他孫女
撫摸我的眼睛——我吻
她膝蓋的背后。城市在顫抖,
一只鬼船出航了。
我的同學為猶太人取了二十個名字。
他是天使,他沒有名字,
我們摔跤,當然啰。我祖父坐在拖拉機上
與德國坦克對仗,我提一滿箱
布羅茨基的詩。城市在顫抖,
一只鬼船出航了。
夜里,我醒來小聲說,是的,我們曾經活著。
我們曾經活著,是的,別說那是一場夢。
在當?shù)毓S,我父親
抓起一大把雪,塞進我嘴里。
太陽開始了日常敘述,
染白他們的身體:母親,父親,舞著,移動著,
黑暗在他們身后述說。
這是四月,太陽洗刷著涼臺,四月。
我復述我的故事,光線浸蝕
我的手:小書本,去那個城市吧,不要帶著我。
——摘自《舞在敖德薩》,明迪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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