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唐朝最不缺乏的是才子，才子最不缺乏的是風(fēng)流故事。當年大帥哥崔護什么故事都沒發(fā)生，只因為明眸善睞的美女多瞅了他一眼，一沖動便寫了一首“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不知引得多少曠男怨女夜不成寐。這叫一見鐘情，據(jù)說是所有的愛情故事中最令人向往的一種類型。而韓翃與柳氏的愛情故事，卻讓我們見識了才子們愛情無奈的一面。
韓翃（生卒年不詳），字君平，河南南陽人，“大歷十才子”之一。唐人許堯佐說韓翃是昌黎人，這與韓文公自署“韓昌黎”一樣，不足為據(jù)。韓翃于唐玄宗天寶十三年及第，這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風(fēng)流倜儻的韓翃，結(jié)識了一位姓李的大人物。李大官人錢多燒包，喜歡一位姓柳的歌伎，隔三岔五地將柳氏接到家里陪著喝酒；韓翃是李大官人的鄰居，所以韓翃也成了他家的座上賓。柳氏是位巨眼英雄，從門縫里觀察了韓翃幾次之后，對李大官人說：“韓公子窮是窮了點，但跟他交往的都是名士，所以，以后的社會地位肯定會有所改變。”李大官人對此表示贊同。于是，借著又一次聚在一起喝酒的機會，李大官人對韓翃說：“韓公子是著名詩人，柳氏女是著名美人。這里，老夫做個主，把著名美人許配給著名詩人，OK？”從此，柳氏便成了韓翃的人。兩人情意繾綣，頗過了一段浪漫的日子。不久，安史之亂爆發(fā)，洛陽、長安相繼陷入敵手，唐玄宗倉皇出逃，兩京士女皆不能自保，有門路的就隨皇帝跑到四川去了，沒門路的，就只好留在城里，死生由命。這時的韓翃正在哥舒翰軍中，潼關(guān)兵敗后不知所蹤。柳氏獨自呆在長安，無人照顧。她恐怕自己年輕貌美，難免會被一身羊臊味兒的胡兵看上，所以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很難看，還一狠心把一頭秀發(fā)剪了，跑到法靈寺做尼姑。就這樣，兩人天各一方，相見無由。
肅宗乾元元年，侯希逸出任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侯希逸雖然是位赳赳武夫，卻一直仰慕韓翃的詩名，將他請來任掌書記，也就是軍區(qū)參謀長。代宗永泰元年，淄青兵馬使李懷玉趁著侯希逸在外打獵，拉起自己的親兵奪取青州。于是，原本深受器重的韓參謀長光榮地失業(yè)下崗了，只好隨侯希逸一同返回長安。經(jīng)過了好些年殘酷的戰(zhàn)亂，柳氏還好么？還像以前一樣美麗么？多年前宋之問渡漢江返洛，那種“近鄉(xiāng)情更怯”、于心惴惴的感覺與現(xiàn)在的韓翃正好相似。路上，韓翃特意派人帶著一袋黃金和一封書信，先期回長安打聽柳氏的行蹤，信中只有一首 《章臺柳》 詩，詩曰：“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yīng)攀折他人手?！遍L安舊有章臺宮，宮前有章臺街，街旁柳樹成蔭；另外，“章臺柳”之“柳”又諧柳氏之姓?！翱v使長條似舊垂，亦應(yīng)攀折他人手”，路旁柳枝任人攀折，這么多年過去了，即使柳氏風(fēng)華依舊，恐怕也早已成了別人的妻室吧？看得出來，這時韓翃心情無比復(fù)雜，他既急切地想見到柳氏，卻又擔心柳氏已經(jīng)易嫁。可是他沒有想到，其實柳氏一直都在思念著自己。柳氏以為叛亂平息之后，她的情郎會騎著白馬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的，可是卻等來了這樣一首無端猜疑自己的詩！于是柳氏含淚寫下答詩：“楊柳枝，芳菲節(jié)，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fēng)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古人離別，常常折楊柳相贈。柳氏此詩的意思是：我就像一棵楊柳，在春光大好的時節(jié)，卻總是面臨離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老色衰，恐怕您已經(jīng)看不上我了吧？韓翃得詩，非常羞慚，知道自己誤解了柳氏?？上У氖?，當他趕回長安時，情況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參預(yù)平定安史之亂的蕃將沙吒利，聽說柳氏美艷，將她搶回家做了壓寨夫人！
韓翃回京，遍尋柳氏而不得，成天像條蔫茄子。忽然有一天，他偶經(jīng)龍首崗，遇到一個仆人模樣的漢子趕著一輛犍牛拉的大車，車子裝飾得很豪奢，后面還跟著兩位婢女———顯然，這是某位貴婦人的座駕。此時的韓翃正心煩意亂，騎在馬上，心不在焉地想著心事，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輛車，直到車中女子問話：“敢問前面郎君，可是韓員外？”韓翃定睛一看，居然是多年未見的柳氏！久別重逢，兩人恨不得抱在一起痛哭一場，可是兩旁都是沙吒利的耳目，兩人不得不把心中如潮涌起的情感壓抑住。還好，柳氏讓自己的貼身侍女向韓翃詳細說明了分別之后的情況，相約第二天清晨在長安道政里小區(qū)的牌樓下見面。第二天，兩人匆匆相見，柳氏送給昔日情郎一個親手做的荷包，荷包里裝著她自己平素使用的香粉。柳氏哭道：“這次我們恐怕是永遠也無緣會面了，希望韓郎好好保存這個香囊，就當妾身還在身邊侍奉著?！闭f完便揮手乘車離去———她知道，沙吒利這個殺人如麻的武夫要是知道了韓翃與她的事兒，肯定會將她深愛的韓郎一刀剁翻在地的。
韓翃目送柳氏所乘的小車轔轔而去，悲不自勝。這天正是曾在淄青節(jié)度使府任過職的同事們在酒樓小聚的日子，席間大家都談笑風(fēng)生，唯有韓翃神色沮喪，說話都帶著哭腔。韓翃平時可是個外向的性子，在眾人間高談闊論、口若懸河慣了的，大家見他這個樣兒，知道必有原委。于是有一個叫許俊的小將站起來，手按寶劍，說：“您肯定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兒，說出來吧，我愿意為您效勞?！表n翃不得已，將事情經(jīng)過和盤托出。許俊說：“這事情好辦，您給寫個字條吧，我好拿去給柳氏作信物?！庇谑窃S俊穿上胡兵的服裝，腰佩雙劍，帶著一個隨從直奔沙吒利的府第。他躲在一旁，等沙吒利出門之后，騎著快馬直沖進門，大呼道：“沙將軍從馬上摔下來，快不行了，柳夫人何在？將軍讓我接她去見最后一面！”沙府仆從嚇壞了，誰也不敢阻攔他。許俊直奔后堂，找到柳氏，向她出示了韓翃寫的字條后，將她攔腰抱起放在馬上，絕塵而去?？蓱z沙府的人威風(fēng)慣了，何曾想得到會有人如此膽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來“搶”沙將軍最寵愛的柳夫人呀？想想沙吒利回家后吹胡子瞪眼睛的樣子吧，一定很好玩，哈哈。
許俊的快馬馱著柳氏，直奔酒樓。舉座大驚，紛紛贊揚他的義舉。韓翃、柳氏相見，執(zhí)手對泣，眾人也深受感動，抽抽咽咽的，酒也喝不成了。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得考慮一下如何解決后遺癥了。沙吒利軍功赫赫，是皇帝跟前的紅人，現(xiàn)在惹惱了他，恐怕得找一個地位更高的人才能擺平這事。于是大家一齊跑去見他們的舊主，左仆射侯希逸。侯老聽罷，也是大吃一驚———他不是怕沙吒利，而是怪自己平時沒有認識到小將許俊有如此膽略。他夸獎許俊道：“這樣的事情，老夫以前也干過，想不到今天小許也能做到這樣，實在是勇氣可嘉！”眾人見侯希逸這樣一副態(tài)度，知道事情好辦了。第二天，侯希逸向皇帝上疏，報告了韓翃的勞苦功高、沙吒利的驕奢淫逸以及許俊的路見不平。唐代宗還算是個明白人，馬上下詔，命令將柳氏歸還韓翃，而由官府支付給沙吒利兩百萬錢，作為對他的補償。從此，就像童話里說的那樣，韓翃與柳氏過上了幸福的日子。
韓翃小兩口的愛情故事，后來被許堯佐寫成唐傳奇 《柳氏傳》（也叫 《章臺柳傳》），這個故事在后世頗受歡迎，元人喬吉的 《金錢記》、明人梅鼎祚的《玉合記》 和吳長儒的 《練囊記》，都是依據(jù)這個動人的故事改編的。至于“章臺柳”，更是成了一個常用的詞，只是后人一般用它來指代歌舞廳里的坐臺小姐，韓翃夫妻泉下有知，不知是否會不高興。
唐代宗大歷年間，是韓翃詩名最盛的時候。他與錢起等人合稱“大歷十才子”，成了達官顯宦們的座上客。可惜的是，“十才子”名滿京華，卻沒有一個做官得意的。大歷十四年，韓翃赴永平軍節(jié)度使李勉幕府任職。這個時候韓翃已經(jīng)比較老了，他的同事都是新晉進士，這些剛剛成名的小青年，滿以為天下就是自己的了，不大看得上韓翃這個老家伙，甚至敢把他的詩稱作“惡詩”。在李勉幕府，韓翃的唯一知己是一個姓韋的巡官。因為做官很不得意，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托病在家閑居。第二年，唐德宗即位，改年號為“建中”，韓翃的命運終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一天午夜時分，韋巡官突然叩門賀喜，聲稱唐德宗已經(jīng)欽點韓翃任駕部員外郎兼知制誥。所謂“知制誥”，也就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專門負責(zé)起草詔書，一般都是特意挑選文采出眾者充任。韓翃很驚訝但又很平靜地對韋巡官說：“你肯定弄錯了，哪有這樣的好事??？”實際上，他不相信唐德宗會挑選自己待詔宮掖是有理由的，他年紀一大把了，年輕的時候都沒有人重視他，哪敢企望現(xiàn)在會突然時來運轉(zhuǎn)呢？韋巡官解釋道說，他剛看到邸報（有點類似于現(xiàn)在的內(nèi)參），上面說，當今皇帝缺乏一名貼身秘書，中書省長官兩次擬定人選報上去，德宗都嫌人家文章寫得不夠好，不肯用。中書省只好直接上折子問皇帝打算讓誰掌制誥，德宗御筆批曰：“韓翃。”中書省官員一翻在籍官員的名冊，發(fā)現(xiàn)有兩個韓翃：一個在永平軍節(jié)度幕府供職，另一個現(xiàn)任江淮刺史。這下可麻煩了，皇上看中的究竟是哪一個韓翃呢？無奈，中書省只好把兩個韓翃同時報上去。德宗看了奏折，這次在上面批了一首詩：“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痹娤聦懙溃骸芭c此韓翃?！?聽罷韋巡官的一番解釋，韓翃這才欣喜地相信了。大清早，節(jié)度使李勉帶著其他同僚前來賀喜，祝賀他因詩而得升遷。
這首深受唐德宗欣賞的詩，題作 《寒食》。寒食節(jié)，是中國古代一個相當重要的節(jié)日，時間在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相傳介之推輔佐晉文公成就大事業(yè)后，看見大臣們?yōu)楣Υ蠊π幍妹婕t耳赤，恥于與他們?yōu)槲?，于是攜母隱于綿山。晉文公當年餓得發(fā)昏的時候可是吃過人家的大腿肉的，現(xiàn)在當國王了，可不能忘了他的恩情。可是綿山太大，他想找介之推也找不著。某位衰人給晉文公出了個餿主意：縱火燒山。這個主意妙吧？大火一起，用不著找，介之推就得自己跑出來?？蛇@介之推是個犟種，說不出來就不出來，最后背著母親抱樹而亡。晉文公悲傷難抑，命令每年的這一天開始，全國禁火三天，以表達他的無限哀思。因為禁火，人們只能吃冷東西，所以叫做“寒食”。韓翃此詩，寫景極生動。您看，長安的御街上，楊柳的枝條在隨風(fēng)搖擺，楊花漫天飛舞，正是一幅春風(fēng)駘蕩的勝景。不過，真正讓唐德宗喜歡的是后兩句?！叭漳簼h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唐詩習(xí)慣以漢喻唐，寒食節(jié)結(jié)束后，宮中以新火賜予幸臣，“五侯”因為是皇帝近侍，所以最先得到賞賜。在這里，“五侯”實際上是隱指敢于跟皇帝作對的權(quán)貴。當年漢桓帝誅跋扈將軍梁冀，單超等五位宦官居功至偉，同日封侯。后來這五人卻動不動就欺負小皇帝，讓皇帝如坐針氈。唐德宗這年剛當上皇帝，正為宦官勢力太大而撓頭呢，韓翃這首詩，本來就寫得好，而且還道出了他的心里話，他能不喜歡么？所以他才會欽點韓翃知制誥。后來，德宗更是將韓翃提拔為中書舍人，使他成為“大歷十才子”中官做得最大的一個。
其實韓翃的其他詩作也都不錯，在十才子中頗有個性。高仲武 《中興間氣集》 說他的詩“興致繁富，一篇一詠，朝士珍之”，評價他的詩“如芙蓉出水，未足多也。比興深于劉長卿，筋節(jié)成于皇甫冉”，意思是說，他的詩委曲深隱而又不乏矯健氣勢。從上面所舉的這首 《寒食》 來看，詩中對于皇帝寵信“五侯”的譏諷，含而不露、委婉有致，頗合中庸之道。
不過，說起來韓翃的幸福生活完全是靠別人成全的。要沒有許俊拔刀相助，他就不可能得到自己摯愛的柳氏；若沒有“五侯”的飛揚跋扈，他也不會因為一首 《寒食》 而得到唐德宗的提拔。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靠別人成全自己的幸福確實有點窩囊。怎么說他呢？對了，就是那句，“百無一用是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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