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解讀】
《論語》: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保ā队阂病罚?/span>
中庸,“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保ㄖ祆洌骸吨杏拐戮洹罚┚褪钦f,不偏不倚,無過不及,是平常不變之理。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痹唬骸叭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保ā断冗M》)
子貢問,子張和子夏誰好些?孔子說,子張過而子夏不及。于是子貢以為子張較子夏為好。子貢的想法反映了一般人的心理。對于不及的錯誤和危害,一般人都比較清楚,而對于過頭,人們常常會覺得過頭一些總比達不到好。盡管事情搞砸了,至少動機還是好的,方向還是對的,不過是好心辦了壞事。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革命和建設中,相當一段時間內,也流行過左比右好的思想,寧左勿右。就是這種心理的反映。孔子說“過猶不及”,糾正了這種想法;不要以為過比不足好,過和不及是一樣的。
從正面來說,這就提出了一個標準:凡事都要力求無過無不及,不過頭,也不不夠;也就是一切要適度,恰到好處?!墩撜Z》中許多地方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孔子評說《詩經(jīng)》:
《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
喜怒哀樂,人之常情。而情之所發(fā),都要適度?!皹范灰?,哀而不傷”,有歡樂,但不放蕩;有悲哀,但不至于傷身,就是適度。
仁者愛憎分明,嫉惡如仇,而喜怒愛惡同樣要適度?!墩撜Z》記了一個故事:
子華使于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闭堃?。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濟富?!保ā队阂病罚?/span>
公西子華出使到齊國去,冉有為他的母親向孔子請求補助一些糧食??鬃诱f:“給他六斗四升。”冉有請求再加一些??鬃诱f:“給他十六斗?!比接袇s給了她八十石??鬃诱f:“公西赤這次去齊國,乘坐的車子駕著肥馬,身上穿著輕暖的皮衣。我聽說過,君子是只周濟急需救濟的窮人而不接濟富人的?!比接械淖龇ㄟ^頭了,受到孔子的批評。
孔子還說: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顏淵》)
對一個人,愛他,就要讓他生;厭惡他,就巴不得他死。既想要他生,又想要他死。這就是惑。這種情況,現(xiàn)實生活中也可看到,愛的時候愛得死去活來,有點小事鬧翻了,就恨不得要人死,甚至真動手殺人。這就是惑。辨惑,就要懂得無過不及;愛也好,恨也好,不能走極端。走極端就違背了中庸之道,就是惑。
孔子又主張“以直報怨”;以直報怨就是依道義原則報怨,也是適度之意。正如孟子說的,“仲尼不為已甚者?!笨鬃訌牟蛔鲞^頭的事。
對于物質財富,《論語》說“不患寡(貧)而患不均”。均,不是平均,而是要各階層人都能得到其應得的份額;富者不過富,貧者不過貧?!笆垢徽咦阋允举F而不至于驕,貧者足以養(yǎng)生而不至于憂”。也就是無過無不及,適度之意。
無過無不及是全面的,既要求無過,也要求無不及。可是孔子說“過猶不及”;孟子說“仲尼不為已甚者”,著重在“無過”的方面。這一點也值得注意。其所以如此,蓋因為子貢“過比不及好”的思想,代表了一般人的思維習慣,比較容易為人們所接受。事實上,長期以來,左比右好,寧左勿右的思想影響深遠,危害巨大。時至今日,2500多年之后,還可以看到和感受到其影響。
所以,孔子特別提出“過猶不及”,實在有深遠的意義。
不偏不倚,人們常會理解成在兩端之間選擇中點,與兩端保持等距離;或在不同意見之間調和折中,對雙方各打五十大板。這是一種誤解。
為求準確的理解,先看《論語》中的相關內容。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子路》)
所謂狂,指有很高的志向;狷,指有所不為。狂者志高,積極進取,但疏于實行;狷者偏于保守,缺乏進取,但是潔身自好,有所不為,不同壞人壞事同流合污。兩種態(tài)度,一激進,一保守。孔子認為二者都有可取之處,但又都有所短,并非理想;理想的是得中行而與之。中行,就是不要偏于狂或狷、激進或保守。該進則進,該退則退;既能進,也能退;兼得二者之長,而避二者之短。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保ā蹲雍薄罚?/span>
兩端,指事物都有兩個方面???,叩問,探究。竭,窮盡。扣其兩端而竭,就是對問題的兩個方面都探究清楚。
這兩段都是說,事物有兩端而非單一,認識事物和為人行事,不能偏執(zhí)一端。不偏不倚,就是全面認識和把握事物兩端,不偏于一端。
不偏不倚,不是半斤八兩,各占一半,而是對兩個方面都做恰如其分的評估,不夸大某一面,也不縮小某一面。在這個意義上,也是無過無不及,適度。
一個例子:《論語》中孔子對管仲的評價。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八佾》)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痹唬骸拔慈屎酰俊弊釉唬骸盎腹藕现T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憲問》)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憲問》)
管仲輔助桓公以和平方式成就霸業(yè),維護了華夏禮樂文化,體現(xiàn)了仁的文化理想、社會理想。所以孔子說“如其仁,如其仁”;后者是說日常行為,管仲有不知禮和違禮之處。這是管仲的兩面。管仲維護華夏文化之功不能掩其不知禮之過,管仲不知禮之過亦不能掩其維護華夏文化之功??鬃硬灰蚩隙ü苤僦ΧM言其過,亦不因見其過而抹煞其功。這兩面又不是半斤八兩,一半一半,而是有輕重、有主次??鬃硬惠p易許人以仁。一部《論語》,孔子明確許以為仁的,只有“殷有三仁”的微子、箕子、比干,孔子弟子中只有顏淵“三月不違仁”。他評價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和他批評管仲器小、不知禮,其中輕重主次極其分明。這亦是不偏不倚中道之體現(xiàn)。
中庸之道不偏不倚的要求,有著普遍的重要意義。宇宙一切事物,無不有其兩端,扣其兩端而竭之,是認識的基本途徑;而只見一端,片面偏激,左右搖擺,卻是常見的通病,屢治不愈的痼疾。聯(lián)系現(xiàn)實中諸種現(xiàn)象,可幫助我們理解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及其重要意義。
文化發(fā)展,有其時代性,又有其民族性;時代性表現(xiàn)為文化的變革,民族性表現(xiàn)為文化的傳承;時代性體現(xiàn)出特殊性,民族性體現(xiàn)著普遍性。這是文化的兩端。而在這個問題上,長期以來,人們常常是只執(zhí)一端,或只見民族性、普遍性,全盤肯定;或只見時代性,特殊性,全盤否定。在這種偏執(zhí)的思想方法支配下,陷入兩極對立的爭論中,無法擺脫。雙方觀點結論針鋒相對,而思想方法則一,都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偏執(zhí)于一端。要想擺脫這種狀態(tài),求得文化發(fā)展的正確方向,只有回到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上來,扣其兩端而竭之,全面認識把握文化的時代性和民族性。
世事發(fā)展,也有兩端。有向上的,也有向下的;有積極的,也有消極的;有順境,也有逆境。現(xiàn)實中人們也常偏于一端?;蛑灰姺e極面,盲目樂觀;或只見消極面,盲目悲觀?;驁笙膊粓髴n,掩蓋消極面;或夸大消極面,否定積極面。兩種極端,同為一偏。前者使人喪失警惕,貽誤時機;后者則使人喪失信心,迷失方向;最終都將導致崩潰。偏之危害也如此。為保社會安定,不能不慎之又慎,全面認識和把握局勢。唯有不偏不倚,“允執(zhí)其中”,方能在順境中居安思危,將危亂的因素消解于萌芽狀態(tài);在逆境中保持冷靜,在消極中發(fā)現(xiàn)積極,在黑暗中見到光明,發(fā)揮積極因素扭轉危局。
人生在世,功過是非,亦是兩端。不偏不倚,公正評價,亦屬不易。常見贊之則一切皆好,百分之百,句句是真理;甚至將人神化,頂禮膜拜。惡之則一切皆錯,毫無是處,過往功績,一概抹殺;甚至將其妖魔化,魔鬼、騙子、暴君等惡名悉數(shù)加諸一身。正如孔子所批評,“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是“惑也”(《顏淵》)。妖魔化和神化,截然相反,卻同是偏于一端;以妖魔化之偏,不足以救神化之偏。唯有本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才能作出客觀公正的評價。
孔子說:
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雍也》)
上述等等,可見中庸之道之不行,今日尤甚。中庸之道失而偏執(zhí)之風起。對于偏于一端之危害。孟子說
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保ā侗M心上》)
孟子執(zhí)一賊道之言,應引起我輩警醒。當今迎接民族偉大復興之際,興中庸之道,以抑偏執(zhí)之風,實有重要意義。
當然,世事復雜,要真正做到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極不容易。重要的是懂得中庸的思想方法,自覺地“扣其兩端而竭之”,力求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如此庶幾可以接近于正確認識,而避免和防止由片面偏執(zhí)而招致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