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輝遠
蒲輔周(1888-1975),四川梓潼縣人。15歲即繼承家學,學成后懸壺鄉(xiāng)間,之后執(zhí)業(yè)于成都。擅長內、婦、兒科,尤以善治急性熱病著稱。1955年調中國中醫(yī)研究院工作,歷任副院長、國家科委中醫(yī)專題委員會委員等職,著有《蒲輔周醫(yī)案》、《蒲輔周醫(yī)療經(jīng)驗》等專著。
先師生于清末。民國建立后,中醫(yī)一度遭到廢棄,全國解放后批判了輕視歧視中醫(yī)的虛無主義,中醫(yī)藥學得到了新生。先生慨然以繼承發(fā)揚、培育人才為己任,努力進行醫(yī)療、教學和科研實踐,取得巨大成就。
先師治學的特點是勤、恒、嚴、用。他熱愛中醫(yī)事業(yè),勤奮發(fā)掘這個偉大寶庫,但并不固步自封,墨守成規(guī),對古代的醫(yī)學理論,他始終十分重視,又能信而有疑地提出自己的一些見解,對許多理論闡述精辟,有其鮮明的獨創(chuàng)性。他贊成中西醫(yī)結合,主張汲收現(xiàn)代科學知識,充實、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中國醫(yī)藥學。
先師是一位富有實踐經(jīng)驗的中醫(yī)專家。溯源內難,師承仲景,博采歷代各家學說,堅持辨證論治為臨床的根本原則,提出內傷雜病重點辨虛實寒熱,外感時病重在辨表里寒熱的不同,使八綱具體化。他精于內科,尤擅溫病,屏棄傷寒與溫病的學派之爭,分析溫病與傷寒的異同,闡明表與透兩大法門和存津液三字的意義,頗有發(fā)揮。兼擅婦科、兒科,注重婦兒的生理、病理特點。婦科以調氣和血、疏肝理脾為主,兒科稚陰稚陽之體,易寒易熱、易虛易實,以御外邪、防傷食為要。
先師每處一方,不是拿古人成方原封不動去治病,也不是充古法立奇標異以制方。他在40余歲時自制二鮮飲(即鮮蘆根、鮮竹葉),凡外感熱病,肺胃津傷,不能達熱外出,燒熱不退,煩渴,不能再用表劑,亦不可用下法,惟此方生津退熱,輕宣透達,引邪出表,譬若久旱得甘雨,煩熱頓消。如熱及血分見鼻衄者,加鮮茅根,酌用童便為引亦佳,此方意仿白虎而法清新。
先師治內科病,首崇仲景學說,常曰:《金匱》、《傷寒論》兩書,理詳法備,為方書之祖,臨床醫(yī)療的準繩。他下遵歷代各家流派,博采劉河間之寒涼,張子和之攻下,李東垣之溫陽,朱丹溪之滋陰,融會于一爐,以補仲景所未備,開后學之法門。他毫無偏見,集思廣益,擷取精華,揚棄糟粕,大力倡導治療以辨證論治為主,不必計較于經(jīng)方派、時方派之爭。
先師說,內科是臨床醫(yī)學的基礎,古時中醫(yī)雖有十三科之分,而內科向稱為大方脈,包括的范圍很廣,加之所治內科的病例又多為疑難大癥,欲獲高效不易。由于他理論精通,學識雄厚,經(jīng)驗豐富,故都能把握病機,得心應手。尤其面臨癥狀多端、病機復雜之病時,此法更顯層剝絲、化繁為簡的優(yōu)越性。
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簡稱冠心病)。冠心病在蒲師看來,其證心臟功能不足為虛,營衛(wèi)阻滯作痛為實,但畢竟虛多實少,故治法當以補為主,以通為用。自制益氣和血之雙和散,臨床證實安全有效,是通補兼施的良方。蒲師認為不宜固執(zhí)活血化瘀一法,以免蹈虛虛之戒。
【例一】 張某某,男,年逾耳順。體質素弱,頭暈健忘,神怠思睡,胸膺悶脹,心區(qū)隱痛,氣短懶言,自汗畏風,腿軟作痛,不耐坐立,胃納欠佳,口干欲飲,小便偏少,脈象兩寸沉細,兩關弦急左甚,兩尺沉弱,舌質淡無苔。某醫(yī)院確診冠心病,蒲師分析脈證,屬心氣不足,腎氣亦衰,髓海漸虛,虛陽欲越,急用附子湯加減,強心益氣,滋腎潛陽。藥用西洋參、制川附子、云茯神、白芍藥、制龜板、山萸肉、枸杞子、炒杜仲、懷牛膝。
三診后,頭暈、胸悶、隱痛、思睡、自汗等癥皆明顯減輕或消失,食欲略增,二便正常,脈轉弦緩,左關亦不急,舌質正,苔白。原方加女貞子、五味子繼續(xù)調理,日見功效。
【例二】 劉某某,男,花甲又二。因心肌梗塞合并心力衰竭住某醫(yī)院,經(jīng)搶救逐漸平穩(wěn),出院后1年中,3次發(fā)作心絞痛,常覺疲倦無力,四肢關節(jié)酸痛,心悸隱痛,足浮腫,脈象左沉細,右弦緩,舌質正,苔薄白。師診為心氣不足,兼見風濕。方用參麥散加遠志、棗仁心益氣養(yǎng)心,佐以天麻、桑枝、松節(jié)心祛風勝濕。藥用北沙參、麥門冬、五味子、炙遠志、炒棗仁、生龍骨、明天麻、嫩桑枝、干松節(jié)、化橘紅、大紅棗。
上方服后,患者云:療效很好,遂按此法出入,堅持服用較長時間,而病情日趨進步。
【例三】 于某,男,年過知非。某醫(yī)院確診冠心病。心電圖檢查:冠狀動脈供血不足,陳舊性心肌梗塞。自覺4年多來一直胸悶氣短,心前區(qū)疼痛徹背,向左腋下及臂部放散,每日發(fā)作頻繁,隔十余天即有類似休克樣發(fā)病,兼見頭昏頭痛,睡眠不佳,時短易睡,易汗出,下肢浮腫,心絞痛重時則胃納亦差,曾服中藥500余劑,多為瓜蔞薤白半夏湯或炙甘草湯加減,以及西醫(yī)常規(guī)心臟用藥,諸癥不見改善。診其脈左關微弦,余均沉細,舌正唇紫,微有苔薄黃。此由營衛(wèi)不調,心氣不足、痰濕阻滯。治宜調營衛(wèi)、通心氣、化痰濕,方以十味溫膽湯加減。藥用西洋參、云茯神、炒棗仁、炙遠志、九節(jié)菖蒲、法半夏、化橘紅、炒枳實、淡竹茹、柏子仁、紫丹參、川芎、大紅棗。
二診:頭昏痛減輕,飲食略改善,咯少量黃而灰痰。此痰濕欲化之證。仍有睡眠不佳,并見其耳鳴,左關微弦細數(shù),余脈同前,原方去丹參加石決明、桑寄生。
三診:諸癥悉減,心前區(qū)疼痛亦大減,每日發(fā)作次數(shù)已不頻,未再發(fā)生類似休克樣的表現(xiàn)。尚有睡眠不實,脈象沉細,舌中心有薄黃苔。原方去大棗加宣木瓜、琥珀粉(沖)
四診:一般情況很好,心前區(qū)偶有悶痛,脈沉細,舌苔薄白,唇已不紫,屬心氣已通,營衛(wèi)漸和,原方略予增損,除感冒外可常服。此后病情遂趨穩(wěn)定。
蒲師對冠心病的辨證論治,著眼于心臟功能不足。三例均屬心氣不足之證,但一見腎虛陽越,一兼風濕痹痛,一有痰濕阻滯,故又根據(jù)兼癥不同決定治療方法?;蛴媒?jīng)方附子湯,或用時方參麥散和十味溫膽湯加減進退各有法度,不能稍有迷惑。
胃、十二指腸潰瘍(簡稱潰瘍病)。先師對消化性潰瘍的治療,不單純側重在局部病變,而特別著眼于整體病情,往往按仲景/隨證治之0的原則,屢獲奇效。
【例四】 段某某,男,38歲。素有胃潰瘍和胃出血史,大便檢查潛血陽性。近因過度勞累,加之公出途遇大雨受涼,飲冷葡萄酒1杯后,突然吐血不止,精神萎靡,急送某醫(yī)院救治,診斷胃潰瘍大出血,經(jīng)對癥處理兩日,大吐血仍不止,恐導致胃穿孔,決定立即施行手術,遲則將失去手術機會,患者家屬有顧慮,夜半要求處方止血。蒲師曰:吐血雖已兩晝夜,若未穿孔,尚可以服中藥止之。詢其原因,由勞累、受寒、冷飲致血上溢,未可以涼藥止之,宜用《金匱》側柏葉湯,溫通胃陽,消瘀止血。藥用側柏葉、炮干姜、艾葉濃煎汁,對童便頻頻服之。
復診:次晨吐血漸止,脈象沉細澀,舌質淡,無苔。原方加西洋參益氣止血,三七和血消瘀,如前法。
三診:止血奏效,神安欲寐,知饑思食,并轉矢氣,脈兩寸微,關尺沉弱,舌質淡無苔,此乃氣弱血虛之象,但在大失血之后,脈證相符為吉。治宜溫運脾陽,并養(yǎng)榮血,佐以消瘀,改用理中湯,加歸、芍補血,佐三七消瘀。服后微覺頭暈耳鳴,脈細數(shù),為虛熱上沖所致,于前方加地骨皮、生藕節(jié),濃煎取汁,對童便繼服。
四診:諸癥悉平,脈亦和緩,漸能納谷,但轉矢氣而大便不下,繼宜益氣補血,兼養(yǎng)陰潤燥消瘀之品。藥用白人參、柏子仁、肉蓯蓉、火麻仁、全當歸、生藕節(jié)、清阿膠(烊化)、新會皮、山楂肉,對童便溫服。
服后宿糞下?;?潛血陰性,囑停藥,以飲食調攝,逐漸恢復健康,潰瘍亦愈合,20余年未再發(fā)。
【例五】 吳某某,男,42歲?;际改c潰瘍已13年。秋、冬、春季節(jié)之交,易發(fā)胃脘疼痛,鋇餐照片十二指腸球部有龕影,大便潛血陽性。近來脘腹疼痛,尤以空腹時加重,精神較差,小便黃,脈弦急,舌質紅,苔亦黃,此屬肝失疏泄,橫逆犯胃,用四逆散合左金丸加味以疏肝和胃治之。藥用北柴胡、白芍藥、炒枳實、炙甘草、川黃連、吳茱萸、扣青皮、廣木香、高良姜、大紅棗。
二診:脘痛減輕,睡眠仍差,大便不爽,小便稍黃,舌質紅,苔轉黃膩,脈仍弦數(shù),乃肝胃不和,濕熱漸露,改用越鞠加味,調肝胃,利濕熱。藥用炒蒼術、制香附、焦梔子、川芎、建神曲、川厚樸、炒枳殼、綿茵陳、廣郁金、干石斛、白通草、廣木香、雞內金。
三診:脘腹痛消失,大便潛血陰性,食納增加,脈緩不弦,舌質不紅,苔薄黃微膩,用散劑緩調以資鞏固。藥用赤石脂、烏賊骨、陳香櫞、炙甘草、雞內金。共為細末,每服1.5g,1日2次,白開水送下。
兩例潰瘍病的治則,是以病情需要決定的。當胃潰瘍大出血時,急應止血,但考慮因為過勞、受寒、飲冷引起,不同于一般血熱妄行,故不采用涼血止血的方法,而用溫通胃陽,佐以消瘀,繼之以理中溫養(yǎng)脾陽以統(tǒng)其血。蓋脾胃為中州之司,而甘溫具固血之用,避免了一次手術,這種無創(chuàng)傷性醫(yī)療,給后人以啟示,無怪乎許多急腹癥采用中攻法也取得成功。另一例十二指腸潰瘍,由于肝胃不調,兼有溫熱,故又直接以調肝胃、利濕熱之法為治,與前例一溫一清,形成對照,各有妙用。尤其值得探索的是,先師在柏葉湯中以童便代馬通,童便咸寒之性,不僅能制姜、艾之溫燥,而且能止血以化瘀。在吳某某調理善后時,用赤石脂、烏賊骨于養(yǎng)胃中鞏固收澀止血之功,并促進局部潰瘍之修復,做到溫而毋燥,止而不瘀,既重視整體,又注意局部。他醫(yī)術嫻熟,運用靈活,已達到爐火純青之高深境地。
《蒲輔周醫(yī)案》中內科案例,以《內經(jīng)》、《金匱》為理論基礎,滲透歷代各家之長,擅用經(jīng)方,又不受經(jīng)方藥味的拘束,往往經(jīng)方時方并用,又不失配伍之準繩。蒲師認為臨床治病,總是有常有變。一般是治常易,治變難,其實善治常者,亦善治其變。他所診療的病人,變證較多,面對疑難癥候,總是細心觀察,周密思考,甚至查閱文獻,務求至當,故能處變不驚,知難而進,醫(yī)律愈細,療效愈高,形成有創(chuàng)造性的醫(yī)療特色。
先師對于溫病的經(jīng)驗是:其一,屏棄溫病學派與傷寒學派的論爭。蒲老說,傷寒、溫病首見于《內經(jīng)》,謂熱病皆傷寒之類;《難經(jīng)》則曰傷寒有五,直接把溫病系于傷寒之下?!秱摗房偨Y漢以前治療外感病的經(jīng)驗,創(chuàng)立六經(jīng)辨證的學說,為漢以后所宗,傷寒、溫病并未嚴格分開,至金元開始提出溫病不同于傷寒,明清兩代溫病學說已正式形成,葉、吳倡衛(wèi)氣營血和三焦辨證,于是傷寒與溫病分為兩大派,各立門戶,各行其是,甚至互相指責。先師則極力屏棄此種偏見,主張揚長避短。傷寒學說開溫病學說之先河,溫病學說補傷寒學說之未備,應當互為充實,并行不悖。其二,辨清傷寒與溫病的同異。前人有“始異終同”之說,先師則謂:“始異中同終仍異”。傷寒初起,寒邪侵犯太陽,其病在表,治法以辛溫解表為主;溫病初起時,溫邪首先犯衛(wèi),其病亦在表,但治法以辛涼透邪為主。可見二者之始,病因異,病癥異,治則亦異,絕對不可混同。若傷寒入里,證屬陽明,寒邪化熱,治宜白虎、承氣;溫病順傳,證屬氣分熱邪益熾,治法自然一致。故二者之初,證治均相同,無須尋求其異。至于傷寒傳入三陰,虛寒已見,則宜溫宜補;溫病熱入營血,陰傷津灼,則宜清宜潤,故二者之終,又見證治迥異,理應細加區(qū)別。其三,以表與透為第一要義,以存津液為治療根本。因為傷寒、溫病,皆外因為病,邪自外入,自應允之外出。吳鞠通說得好,“傷寒非汗不解,,溫病亦宜汗解?!蔽夭∫酝高_得汗更適宜,不可直接發(fā)汗。說明表與透是傷寒、溫病的兩大法門,是臨床的第一要義。前賢還指出:一部《傷寒論》,不外“存津液”三字為根本。津液的存亡,關乎病人的安危。“保存一分津液,即增加一分生機?!庇捎谙葞熇碚搮R集傷寒、溫病學說之所長,辨證分清傷寒、溫病之區(qū)別,論治注意表與透和存津液之要領,故在溫病學術上頗有所建樹。蒲師臨床實例,以辨證較多。
【例六】 朱某某,男,29歲。某醫(yī)院確診為流行性乙型腦炎。發(fā)病后曾服大劑辛涼苦寒及犀、羚、牛黃、至寶之品,而高燒持續(xù)不退,神識如蒙,時清時昏,目能動,口不能言,胸腹濡滿,大便稀溏,口唇干,板齒燥,舌質淡,苔白,脈象寸尺弱,關沉弦,屬濕濁。分析脈證,虛實互見,邪陷中焦之象,與邪入心包不同,用吳鞠通“溫熱上焦未清,里虛內陷”的治法,主以人參瀉心湯,去枳實加半夏,辛通苦降為法。藥用白人參、炮干姜、川黃連、枯黃芩、法半夏、白芍藥。
服后,尿多利止,胸腹?jié)M減,周身得微汗出熱退。但此時邪熱雖卻,元氣大傷,而見筋惕肉目閏,肢厥汗清,脈微欲絕,有陽脫之危,急以參麥散加附子、龍牡回陽固陰。藥用臺黨參、麥門冬、五鼓掌子、熟川附子、生龍骨、生牡蠣。
濃煎徐徐服,不拘時,漸見安睡,肢厥漸回,戰(zhàn)栗漸止,神識略清,汗亦減少,舌齒轉潤,陽回陰生,脈搏徐復,后以養(yǎng)陰益胃法緩緩調養(yǎng)而愈。
此例,本暑濕為病,因寒涼過甚,由熱中變?yōu)楹?邪熱被遏,格拒中焦,故取瀉心法。辛通苦降,病機一轉,邪熱頓折而大虛之候盡露,急用回陽固陰之劑,中陽以復,陰賴以存。
綜觀蒲老治病法度,方宗仲景,法取鞠通,傷寒、溫病學說共存,經(jīng)方時方并用,由于先師膽識過人,療效顯著,令人叫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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