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系江南
——讀白居易《憶江南》(三首)
撰文/何永康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能不憶江南?
江南好,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好,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
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fù)相逢?
這三首小令,明白如話,凡是領(lǐng)略過一點江南景色的人似乎皆能道出一二,但誰能詠唱得如白居易這么好?江南的景色確實那么的多彩迷人,仿佛一根春草就是一個綠色的夢,一抹寒煙就是一首朦朧的詩;在它的面前,人們似乎只能孩子般地憨憨地道一聲:醉了,我醉了!這是一種意會于心的、難以言傳的、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審美感受,要想把它捕捉到詩箋上,很難很難。而白居易僅用三組六句詩,就把深廣如海的江南景色濃縮為晶瑩的一滴;人們透過這一滴,仿佛體察到江南風(fēng)物的魂魄、神采、豐姿和情韻,仿佛在一瞬間將“醉眼中的朦朧”化為“朦朧中的清晰”。
日出,江花,春水,這是江南春景中常見的物象,詞人沒有去實寫它們的形狀,只是盡力突現(xiàn)和渲染了它們的色彩。這色彩,說來也極為尋?!蟆凹t”大“綠”,“鄉(xiāng)氣”得很呢!然而,這種世俗喜慶中的“當(dāng)家”色彩,一旦與初陽、江花、春水結(jié)為伙伴,便立即帶上了生命初醒、萬象更新的哲理和詩情,仿佛整個天地間都流動著“紅”的元氣和“綠”的津汁。這是何等高揚的生命豪情和宇宙意識喲!人們簡直鬧不清是初陽點燃了江花的爛漫,還是江花烘托了初陽的光焰;是無形的春給江水注入了生命的綠,還是“青出于藍(lán)”的江水賦與春天以綠蔭覆罩萬物的情致和風(fēng)采!一切皆渺然若化,一切皆以息相吹,江南春在“紅”與“綠”的交融中生氣勃勃地誕生了。
接下來是兩個“特寫”:杭州的“尋桂子”、“看潮頭”,以及吳宮的飲酒、觀舞。前者,分明在中秋時節(jié);后者,無節(jié)令上的確指。這樣,三首小令便在“時”、“空”上做了錯錯雜雜、點面結(jié)合的調(diào)度,虛虛實實,跳動而又合拍。春華秋實,江南之春的生命漿汁流瀉到成熟了的秋季,該是什么模樣?詞人精選了兩個物象——小小的“桂子”和澎湃的“潮頭”。壯麗如火的“江花”到此刻收拾為點點“桂子”,深沉地灌溉著“綠”的“江水”到此地演化為激昂的、如雷鼓如卷雪的江潮,個中妙處,自不待言;單是一個“尋”字,一個“看”字,就夠我們馳蕩神思了?!吧剿隆保緛盱o,詞人偏要在極靜中尋覓傳說中從月宮飄落的桂子,靜得格外空靈,格外寥廓;郡衙,本來喧鬧,詞人偏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高臥亭中,看混混沌沌、浪拍云天的江潮,鬧騰得越發(fā)心意砰砰,越發(fā)情系滄桑。于是,一種有別于歡呼春臨大地的“意之象”油然而生:上游碧落的思絲,扣住了精微的神奇的桂子;俯視人寰的眼孔,攝下了催人老去的、一月周流六十回的江潮。美好的秋之江南,成熟得令人沉重,郁勃得令人心事浩茫。何以解憂?唯有“吳酒一杯春竹葉”,唯有“吳娃雙舞醉芙蓉”。詞人似乎沉醉在一種文化氛圍之中,那帶來盈盈春意的江南“竹葉”佳釀,那令人追憶的傾倒吳宮的醉芙蓉般美妙的西施的舞姿,賦予世世代代的江南游子多少慷慨,多少吟哦,多少才思,多少風(fēng)流……
(中華書局《文史知識》1992年第8期,欄目:詩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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