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形到蕭綱(503—551)充當太子的時代達到一個巔峰狀態(tài)。當時蕭梁王朝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相當長的太平歲月,開國皇帝蕭衍相當長壽,蕭綱非常悠閑。“五十年中,江表無事”,“于時朝野歡娛,池臺鐘鼓。里為冠蓋,門成鄒、魯。連茂苑于海陵,跨橫塘于江浦。東門則鞭石成橋,南極則鑄銅為柱。橘則園植萬株,竹則家封千戶。西贐浮玉,南琛沒羽。吳歈越吟,荊艷楚舞。草木之遇陽春,魚龍之逢風雨”(庾信《哀江南賦》)。蕭綱手下文士云集,其中的兩位高人徐摛(字士秀,471—551)、庾肩吾(字子慎,487—551)從他很小的時候起就在他身邊,相當于他的老師,這兩位具有很高文學才華的侍從之臣大寫其新體詩,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也給這位小王子極深的熏陶。
早在天監(jiān)八年(509)蕭綱七歲的時候,徐摛就由蕭衍安排到他這里來擔任侍讀,實際是他的啟蒙老師,此后長期在他這里;蕭綱在二十九歲那年(中大通三年,531)被立為太子以后,徐摛又在東宮擔任太子家令,兼掌管記,實為東宮的辦公廳主管,可以說是蕭綱手下的首席屬官。除了一小段時間外放為地方官之外,徐摛一直同蕭綱在一起。庾肩吾也是從天監(jiān)八年(509)起就在蕭綱手下任職,此后長期追隨這位王子。蕭綱被立為太子后,他在這里擔任通事舍人,相當于今之大秘,除中間一度到蕭綱的七弟蕭繹(他寫詩走的也是徐摛、庾肩吾、蕭綱的路子)那里去效勞之外,也一直同蕭綱在一起。
徐摛寫詩講究三條:一是把南齊永明以來關于聲律之美的追求推向極致,其作品的對仗平仄,幾乎跟唐詩沒有差別;二是用詞華麗,五彩繽紛;三是多作詠物之詩,纖細入微,大有宮廷氣息。他的詩雖然亡佚已甚,而其路數(shù)風格仍然清晰可見。試舉兩首來看:
朝逐朱胎卷,夜傍玉鉤垂。
恒教羅袖拂,不分秋風吹。(《賦得簾塵詩》)
本自靈山出,名因瑞草傳。
纖端奉積潤,弱質(zhì)散芳煙。
直寫飛蓬牒,橫承落絮篇。
一逢提握重,寧憶仲升捐。(《詠筆詩》)
徐摛詩今僅存五首,估計他本來寫得也不甚多,他年輩高,地位也高,不免事務繁忙,有許多應用性的大文章要寫,實在來不及寫太多的詩;但他在當時的影響很大,被認為是一代新風的開創(chuàng)者。
庾肩吾詩人氣質(zhì)更濃,今存之詩也較多,他也講究新變。其追求聲律之美和辭藻的麗靡,均略同于徐摛,題材則更注意寫景物,詠美女。這最后一點大約同他年紀比較輕有關。也試舉兩首來看——
閬苑秋光暮,金塘收潦清。
荷低芝蓋出,浪涌燕舟輕。
逆湍流棹唱,帶谷聚笳聲。
野竹交臨浦,山桐迥出城。
水逐云峰暗,寒隨殿影深。(《山池應令詩》)
絳樹及西施,俱是好容儀。
非關能結束,本自細腰肢。
鏡前難并照,相將映淥池。
看妝畏水動,斂袖避風吹。
轉手齊裾亂,橫簪歷鬢垂。
曲中人未取,誰堪白日移。
不分他相識,唯聽使君知。(《詠美人》)
一瞥中的風景和人體的姿態(tài),確實是世間的真美。庾肩吾對詩人蕭綱大約產(chǎn)生過更大的影響,至少在取材和眼光方面是如此。徐摛和庾肩吾的新詩,以及他們的駢體文、辭賦,當時被稱為“徐庾體”,他們的下一代徐陵(字孝穆,507—583)和庾信(字子山,513—581)長大以后也在蕭綱的東宮里任職,由于年齡同蕭綱相近,來往也更多。他們繼承并發(fā)展了父輩的文風,所謂“徐庾體”,也包括這小徐、小庾在內(nèi)。
在徐摛和庾肩吾熏陶下成長起來的蕭綱不但地位高,水平也高,他把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變進一步推向高潮。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個新詞:“宮體”,所謂“宮”就是太子的東宮?!皩m體”就是東宮體或太子體,雖然其實仍然是“徐庾體”,但這個提法更簡明,更響亮,也不至于像“徐庾體”那樣壓了太子的風頭,所以更加流行。在蕭綱及其僚佐的大力推動下,“宮體”詩一時聲勢很盛大,幾乎形成了一個席卷南北的文學運動。
從積極的方面來說,“宮體詩實質(zhì)是一種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詩歌,為中國后來的詩人們開創(chuàng)了很多的可能性;它的主題則涵蓋了貴族生活的方方面面”(《劍橋中國文學史》上冊,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而在這方方面面之中,蕭綱寫詩似乎更喜歡大談女人,舉凡女性的身體、容貌、心理、器物……都在關心的范圍之內(nèi),成批地形之于歌詠。太子地位極高,而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政務,不需要負多少責任,而東宮之內(nèi),又聚集了大批美女,在當時那種文化氛圍中走出這樣一種大膽開放的寫作路子,實在是很自然的事情。
蕭綱有一個重要的觀點:“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誡當陽公大心書》)所謂“放蕩”指的思想上可以不受傳統(tǒng)的約束,寫文章時,在題材、寫法、措辭等等方面都可以膽子大一些,自由一些。此說對于已經(jīng)僵化的儒家詩教實在是一個有力的沖擊。有這樣一種另類的聲音,對于詩歌的繁榮益多于害。
當然,自由固然非常之好,可惜高層貴族的關心范圍其實相當狹窄。魯迅先生在一篇題為《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的講演中說得好:“大凡要亡國的時候,皇帝無事,臣子談談女人,談談酒,像六朝的南朝,開國的時候,這些人便做詔令,做敕,做宣言,做電報,——做所謂皇皇大文。主人一到第二代就不忙了,于是臣子就幫閑?!彼终f幫閑文學乃是“廊廟文學”亦即宮廷文學的一種,與幫忙文學很容易轉換?!皫烷e文學實在就是幫忙文學”(《集外集拾遺·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蕭綱正是蕭梁皇室的第二代,他的父親梁武帝蕭衍相當長壽,所以他就一點也不忙,于是借詩歌以消閑,用全副精力來磨煉藝術技巧和審美的眼光;其臣下則以同樣題材和手法來吟詩幫閑,于是專門追求藝術表現(xiàn)之新的宮體詩就大大地熱鬧起來了。
宮體詩的內(nèi)容,簡而言之有兩大方面,一是女人以及與女人有關的種種,二是花花草草和優(yōu)美的風景。前者主要寫美女艷情,后者則主要寫景詠物。請即以蕭綱為例,分別舉出一首來看:
可憐稱二八,逐節(jié)似飛鴻。
懸勝河陽伎,暗與淮南同。
入行看履進,轉面望鬟空。
腕動苕華玉,衫隨如意風。
上客何須起,啼烏曲未終。(《詠舞二首》其二)
年還樂應滿,春歸思復生。
桃含可憐紫,柳發(fā)斷腸青。
落花隨燕入,游絲帶蝶驚。
邯鄲歌管地,見許欲留情。(《春日詩》)
都沒有任何社會政治方面的內(nèi)容?!靶焘左w”也好,“宮體”也好,全都謝絕通常意義上的重大題材,只寫上流社會的富貴生活和閑情雅興;但他們觀察事物抒寫閑情的時候,在藝術上確實作出了許多新的探索,可惜這一方面往往遭到無情的忽視或嚴厲的批評。
為了尋求“宮體”的歷史依據(jù),擴大其影響,蕭綱安排徐陵特別編了一本以女性和艷情為主要內(nèi)容的詩歌選本《玉臺新詠》(或稱《玉臺集》),此事約在中大通六年(534),或其前后即中大通四年(532)至大同元年(535)之間,正是蕭綱進入東宮,主持風雅的時候。此書所選,皆為“艷歌”(徐陵《玉臺新詠序》);唐人劉肅在《大唐新語》卷三“公直第五”中稱:“先是梁簡文帝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nèi)化之,浸以成俗,謂之‘宮體’。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臺集》以大其體。”此說大約是事出有因,而查有出入,編這本書的時間絕不在蕭綱的晚年,而且蕭綱直到晚年也未見得就有什么覺今是而昨非的意思。所謂“以大其體”似乎應當理解成為他所倡導的宮體詩運動進一步做宣傳造輿論而已。此書中所選蕭綱的詩作甚多,完全是所謂宮體。徐陵本人對女性題材并不怎么熱衷,如果沒有太子的授意,作為一位文學侍從是不大可能別出心裁地來編這樣一本詩歌選本的。
值得注意的是,“艷歌”的提法還表明《玉臺新詠》所選作品與音樂的密切關系。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中寫道:“弟兄協(xié)律,生小學歌;少長河陽,由來能舞;琵琶新曲,無待石崇;箜篌雜引,非關曹植。傳鼓瑟于楊家,得吹簫于秦女。至若寵聞長樂,陳后知而不平;畫出天仙,閼氏覽而遙妒。至如東鄰巧笑,來侍寢于更衣;西子微顰,得橫陳于甲帳。陪游娑,騁纖腰于《結風》;長樂鴛鴦,奏新聲于度曲?!烂?,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藉篇章,無由披覽。于是燃脂暝寫,弄筆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曾無參于雅頌,亦靡濫于風人?!笨梢娋庍@部集子的具體目的是為了便于宮中人度曲演唱,同時也便于她們觀覽。所以后來唐朝人李康成繼承徐陵的事業(yè),新編《玉臺后集》時,就在序言中更明確地寫道:“昔陵在梁世,父子俱事東朝,特見優(yōu)遇。時承平好文,雅尚宮體,故采西漢以來所著樂府艷詩,以備諷覽?!?/p>
正是由于這前后兩部詩選都是歌辭的總集,所以在晁公武的目錄專著《郡齋讀書志》中,《玉臺新詠》與《樂府詩集》、《古樂府》等并列,收入樂類之中,又在著錄《玉臺后集》時說:“唐李康成采梁蕭子范迄唐張赴二百九人所著樂府歌詩六百七十首,以續(xù)陵編?!?/p>
既然內(nèi)容是艷詩,又要能唱,所以徐陵在為宮體張大其體的時候,也選取了若干過去的歌謠和樂府詩中涉及婦女、愛情、婚姻、家庭的作品,其中頗有現(xiàn)在看上去并不能算“艷”而相當優(yōu)秀的篇什,例如卷一的《漢時童謠歌一首》、卷九《漢成帝時童謠歌二首》、《漢恒帝時童謠歌二首》和《晉惠帝時童謠歌一首》等歌謠,又如卷一古樂府詩六首中的《相逢狹路間》、《隴西行》、《艷歌行》等樂府歌辭以及后代文人的擬作,如荀昶《擬相逢狹路間》(卷三),沈約《擬三婦》(卷五),張率《相逢行》(卷六),吳均《三婦艷》(卷六),梁武帝《擬長安有狹邪十韻》(卷七),王筠《三婦艷》(卷八),劉孝綽《三婦艷》(卷八)等等;此中最大的貢獻是首先錄入了偉大的樂府名篇《孔雀東南飛》。但是這些作品并非《玉臺新詠》的主體,作為主流的還是蕭綱及其周圍文人的宮體詩。
《玉臺新詠》在保存前代文學文獻方面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詳見《四庫全書總目·集部·總集類一》關于《玉臺新詠》的提要),但就其編選的初衷而言,它乃是宮體詩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它所保存的文獻最主要的還是梁代的大量宮體詩,人們從中可以看到這一派詩人的審美趣味和他們在詩藝上深入細膩的追求。
在《玉臺新詠》之前,昭明太子蕭統(tǒng)主持編選過一部大型文學選本《文選》,前后兩位太子推出兩部大不相同的選本顯然是引人注目的事情,這兩本書體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學趣味:《文選》比較正統(tǒng),大體遵守儒家的文學規(guī)范,而《玉臺新詠》則顯得相當大膽趨新——因此有人說,以蕭綱為中心的新的東宮文學集團正是為了對抗和排斥先前以昭明太子為中心的中央文壇,才特意編纂這部思想解放的歌辭選本的。事情很可能是如此,但是考慮到《文選》是以太子的名義正式推出的,而《玉臺新詠》只不過是以徐陵個人署名的私家選本,目的也只在為宮人的娛樂消遣提供材料,所以這部書的推出是不是有那么嚴重的意義其實是很可疑的。在儒家傳統(tǒng)思想仍然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情況下,僅僅靠這樣一部娛樂性的東西,恐怕遠不足以同《文選》相抗衡。
不過《玉臺新詠》仍然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晚唐五代的曲子詞選本《花間集》明確表明是繼承了《玉臺》的傳統(tǒng)。曾經(jīng)有一位女學者感慨地指出,花間詞和宮體詩有許多相似之處,“其一,它們所熱衷描寫和關注的對象都是女性形態(tài)與男性自身被遏制的欲望。其二,它們都出現(xiàn)在封建大一統(tǒng)政權分裂之時。其三,它們在后代正統(tǒng)評論家的文檔中皆聲名狼藉,至今它們的命運還是沒有得到根本改善”(王玫《宮體詩現(xiàn)象的女性主義詮釋》,《學術月刊》1999年第5期)。
宮體詩在蕭綱以前已經(jīng)很有些苗頭,梁、陳易代以后,其風未泯,到后主陳叔寶的時代,更形成空前絕后的高潮,大唱艷歌成了很觸目的浪潮,其余波一直達到隋及初唐:隋煬帝是一位重要而有成就的宮體詩人(參見拙作《詩人隋煬帝》,《書屋》2011年第5期),唐太宗那樣的一代英主,寫起詩來也還大有宮體的流風余韻。
在初唐詩壇上最能代表“宮體”余脈的是高官詩人上官儀(608?—664)。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fen owen)就這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寫道:
上官儀的作品是這一時期宮廷詩的代表。根據(jù)現(xiàn)存的二十首詩,上官儀完全屬于宮廷傳統(tǒng),但是他的精妙雅致使得他獲得了以其名字命名的風格稱號——“上官體”,成為第一個獲得此類稱號的唐代詩人?!瞎賰x的才能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處理對聯(lián)上,傳統(tǒng)上他確實被認為提出了對聯(lián)的六種和八種分類?!瞎賰x的詩有時顯示出對自然小景及直觀景象各種要素間的微妙聯(lián)系的敏感。這位詩歌巧匠能夠觀察和描寫它們,但他無法如同盛唐最偉大的詩人那樣在全詩的渾融境界中深化它們。(《初唐詩》,賈晉華譯,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
《舊唐書》本傳說,上官儀“工五言,好以綺錯婉媚為本,儀既顯貴,故當時頗有學其體者,時人謂之上官體”?!吧瞎袤w”無非就是初唐時代的“宮體”。上官儀對聲律和諧的不懈追求,也是繼承了老一代“宮體”詩人的事業(yè),其直接的后繼者就是新一代詩壇領軍、近體詩的奠基人物沈佺期與宋之問。
“徐庾體”——“宮體”——“上官體”一脈相承,風靡文壇一百五十年之久。直到陳子昂出來大聲疾呼地加以反對,才漸漸歸于衰歇??梢詣澣雽m體詩派的這一批處在社會頂層的詩人,在藝術上對美的追求和探索,為此后盛唐詩歌的大繁榮作出了重要的準備。明朝人胡應麟早就說過:“梁陳諸子,有大造于唐者也。唐之首創(chuàng)也,以梁陳啟其端也?!保ā对娝挕吠饩幘矶┧^“梁陳諸子”,主要正是宮體派中的人物。用正統(tǒng)的眼光看去,這一派詩人的作品幾乎沒有多少社會意義。而按蕭綱的意見,詩歌本來就可以不管什么社會意義,這樣就勢必會創(chuàng)造出一些雖美而不甚重要的作品來,甚至會引來正人君子的嚴厲批評。
【作者簡介】顧農(nóng),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著作有《建安文學史》、《魏晉文章新探》、《文選與文心》、《花間派詞傳》、《聽簫樓五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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