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常，我們說起古代的才子，都會用“文質(zhì)彬彬”、“弱質(zhì)纖纖”來定其屬性，尤其是詩人，更有其專屬形容詞，比如“風(fēng)流倜儻”、“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基本上可以肯定，但是玉樹嘛，就要因人而異了。
不是每個詩人都像“性溫茂，美風(fēng)容”的元稹、“妙年潔白，風(fēng)姿郁美”的王維，“骨貌淑清，風(fēng)神散朗”的孟浩然，甚至如“偉儀貌，雄于辯”的宋之問那樣天生偶像派——宋之問也是美中不足，尚有生理缺陷，其口臭被武則天嫌棄。
更多的詩人其貌不揚，甚至長得對不起觀眾，堪稱丑。比如寫過“試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的著名詞人賀鑄，就是因為“長身聳目，面色鐵青”，人稱“賀鬼頭”。
“文如其人”可能是一個的誤會。湯顯祖的《牡丹亭》可謂美得瀲滟旖旎，美得令人心醉，但是有個女讀者慕名約見后，失望之余投湖了——模樣丑得令人心碎了無痕。
更典型的當(dāng)屬晚唐詩人溫庭筠。他的詩，辭藻華麗，秾艷精致，而他的詞，更是注重文采和聲情，為“花間派”首要詞人，堪稱“花間派”教主，美文擔(dān)當(dāng)。
但是他的人呢，江湖人稱史上才子中的第一“丑男”。到底有多丑，史料沒有記載，大概丑到詞窮，無法形容。《舊唐書》只說他有“溫鐘馗”的雅號，看來丑得不僅嚇人，連鬼都怕，簡直可以避邪鎮(zhèn)宅——做不了男神，那就做門神吧。
不應(yīng)該呀，不科學(xué)?。赝ン薜某錾硪菜愀哔F，祖上是唐初宰相溫彥博。沒落的貴族也是貴族，都注重傳宗接代的精品工程——也不知道小溫的外表遺傳了誰。
可惜在他8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兄弟姐妹四人只能隨母親準(zhǔn)備過苦日子。好在父親的生前好友段文昌由云南征拜刑部尚書，對溫家施以援手，帶著當(dāng)時還叫溫歧的溫庭筠與其子段成式結(jié)伴共讀。
這個段成式，后來與溫庭筠、李商隱齊名，因為三人都排行十六，故合稱“三十六體”。但是這個F3可不是F4，神合貌離，長得參差不齊。
段成式英俊瀟灑，彬彬有禮，活潑好動。“促坐疑辟咡，銜杯強朵頤”，就是說他交談時側(cè)著頭避免口氣觸及對方，吃飯時鼓著腮頰嚼食也不張嘴biaji，社交禮儀的示范。
好吧，只能說每部偶像劇里都有一個或矮或胖的丑角來襯托主角的高富帥與白富美。
溫同學(xué)和段朋友隨段文昌的工作調(diào)動，在江淮一帶和荊楚之地生活，成為他青少年時期最難忘的記憶。多年后，溫庭筠遠赴吳中，夜宿驛站，還頗有感慨，寫下《碧磵驛曉思》：
香燈伴殘夢， 楚國在天涯。
月落子規(guī)歇， 滿庭山杏花。
直到段文昌去世，溫庭筠已成年，他才離開好基友段成式，獨自闖天涯。但是他跟段成式一直都有詩作唱和，后來干脆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隔代遺傳，但愿孫子輩長得不像外公。
二
溫庭筠來到長安，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豪俠沖天，就像他后來的《贈少年》一樣。這首詩，可是被選入《義務(wù)教育語文課程標(biāo)準(zhǔn)》小學(xué)生必背古詩篇目哦。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風(fēng)葉下洞庭波。
酒酣夜別淮陰市，月照高樓一曲歌。
然而，事與愿違，他參加科舉考試，累年不第，20，30，40，屢考屢敗，非但沒被錄取，反而因擾亂科場，被逐出考場，甚至鬧出“考場作弊案”——首先，政審就不過關(guān)。
據(jù)說他到了長安后，才名特盛，一時京師人士爭相與之結(jié)交。但他“士行塵雜，不修邊幅”，整日和公卿家無賴子弟裴諴、令狐滈之流混在一起，飲酒賭博，花天酒地，生活作風(fēng)太有問題。
果然是丑人多作怪！
唐代的高考，主要考詩賦。三根蠟燭的時間，要作完八韻的詩賦，相當(dāng)有難度。所以有人作對聯(lián)說：三條燭盡，燒殘士子之心；八韻賦成，驚破試官之膽。
但對于學(xué)霸溫庭筠來說，小case啦！他有一種獨門絕技，考試時，不打草稿，把手籠到袖子里，伏在幾上，信口吟誦，便能作完，時號溫八吟。三國時期的“仙才”曹植七步成詩，晚唐的溫庭筠一叉手即成一韻，八叉手即能完篇，又號溫八叉。
提前交卷，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助人為樂，幫幫別的考生——他竟然替鄰桌答卷。
主考官只能把他的位置與別人隔開，讓他在簾下單獨考試。但是在監(jiān)考老師的眼皮底下，他照樣能通過口授、暗語、紙團、手機短信、衛(wèi)星信號等傳統(tǒng)與高科技手段，為八個考生做槍手。
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公元855年三月，在選拔文人的博學(xué)宏詞科試中，溫同學(xué)居然為京兆尹柳熹之子柳翰假手作賦，還引發(fā)了御史臺彈劾考場泄題案，成為年度熱點話題。
看他自吳中返長安途徑常州時，寫的著名懷古詩《蔡中郎墳》，好像懷才不遇的樣子：
古墳零落野花春，聞?wù)f中郎有后身。
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
蔡中郎就是漢末文人蔡邕，非常愛才，曾識王粲，欲以藏書贈之。可惜愛才如蔡邕者不常有——有是有的，現(xiàn)今的宰相令狐绹就對溫庭筠頗為賞識，待他甚是優(yōu)渥。
有大V的加持，那就是重大加分項。當(dāng)年李商隱就是在令狐绹的父親令孤楚的推薦下，一舉中第。可是溫庭筠不珍惜啊，不僅傲視權(quán)貴，還跟令狐滈鬼混，把人家的兒子都帶溝里了。
當(dāng)時，流行音樂發(fā)燒友唐宣宗最喜歡聽《菩薩蠻》曲子，甚至發(fā)紅頭文件內(nèi)部征集歌詞。令狐綯深知溫庭筠最擅長寫《菩薩蠻》，便叫他寫了好幾首，署上自己的大名投稿，還特別叮囑溫庭筠不能對外透露。
評選結(jié)果揭曉，令狐綯獲得最佳作詞人獎，獲獎作品就是這首：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首描寫深閨美女寂寞心境的詞，最適合宮妓演唱的聲口，再加上有官方蓋章，一下傳遍大街小巷，成為年度最受歡迎的歌曲。一千多年以后，這首歌還由劉歡重新填曲，姚貝娜演唱，成為電視劇《甄嬛傳》的插曲，再次火爆。
溫庭筠一看歌紅了，便馬上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維護自己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可想而知，當(dāng)朝宰相有多難堪。
從此，溫庭筠就失寵了。唐宣宗本來是要把他弄成甲科進士的，也被令狐绹從中作梗弄沒了。
這就叫作死，不作就不會死，翻譯成英文是“nozuo no die”。
溫庭筠不僅情商不夠待充值，還缺心眼，結(jié)果撞槍口上了。
唐宣宗喜歡微服私訪，有一年冬天的寒夜，正好與作為地方巡官的溫庭筠同住一家酒店。在這個地方，溫庭筠后來還寫過一首名篇《商山早行》，傳誦至今：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北宋文人梅堯臣對歐陽修說：最好的詩，應(yīng)該“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歐陽修請他舉例說明，他便舉出了這首詩中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和賈島的“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
當(dāng)時溫庭筠有眼不識泰山，未認(rèn)出龍顏，傲然而詰之曰：“公非長史司馬之流耶？”皇上回答：“非也?！?/span>他繼續(xù)質(zhì)問：“得非大參簿尉之類耶？”皇上還是答：“非也?！?/span>
溫庭筠吃飽了沒事干，又對這位平民“客官”調(diào)戲了一番：您還是省省吧，出門右拐，有便宜的招待所，不過沒有送早餐卷哈。唐宣宗回宮后，越想心里越不痛快，跟令狐宰相一說，立刻將他貶謫到方城當(dāng)縣尉去了。該！
三
“丑八怪，在這曖昧的時代，我的存在，像意外.......”都說這是看臉的時代，溫庭筠表示不服，他呼吁：主要看氣質(zhì)！畢竟，腹有詩書氣自華。
溫庭筠和李白、杜甫、白居易并列為唐代樂府四大家。他是第一位專力于“倚聲填詞”的詩人，“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
看來跟現(xiàn)在的流行音樂創(chuàng)作通常先有詞后有曲不同，溫庭筠是一邊聽著人吹彈演奏，一邊填詞的，而且內(nèi)容多以女性為主人公，主要抒寫她們的離別相思之情。代表作就是這《新添聲楊柳枝詞二首》：
其一
一尺深紅蒙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
合歡桃核終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
其二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這首情歌是他與友人裴郎中在飲筵上聽現(xiàn)場演奏的小曲而填的詞。他們還想請當(dāng)紅歌手周德華（她的母親就是詩人元稹的緋聞女友、著名歌手劉采春）來演唱，結(jié)果被人家嫌棄，說這首歌太過浮艷之美。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溫庭筠以女性為題材的詩詞有七十余首，堪稱女性心聲代言人，跟李宗盛有的一拼?！?/span>瑤瑟怨》就是他最膾炙人口的一首：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這其中，有近四十首是以歌妓為題材。果然有一線生活體驗啊，怪不得他最愛在青樓與歌妓們K歌：我很丑，可是我很風(fēng)流.......
溫庭筠不僅詩有名，在詞史上的地位也極高。其詞上承南北朝齊、梁、陳宮體的余風(fēng)，下啟花間派的艷體，是民間詞轉(zhuǎn)為文人詞的重要標(biāo)志。比如這首《望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別看只有二十七字，是詞中小令，但是“詞之難于令曲，如詩之難于絕句”。更難得的是，他還能把流行的熱門思婦題材寫得清麗自然，不落俗套。“過盡千帆皆不是”已經(jīng)成了癡情者和恨嫁女通用的心語心愿。
“花間派”緣于公元940年趙崇祚編選的一本詞集《花間集》（相當(dāng)于當(dāng)代流行歌曲大全），是中國詞史上的第一個流派，也是后來婉約詞派的直接源頭。《花間集》開卷便是溫庭筠詞66首，人們便稱他為“花間詞祖”，掀起了一股溫詞熱。正如湯顯祖說的，人人讀花間，少長誦溫詞。
所以，誰說長得丑就不能當(dāng)偶像？
溫庭筠不僅是歌妓之心收割機，太子李永、宰相令狐綯、留學(xué)生渤海王子等王孫貴族都路人轉(zhuǎn)粉，李商隱也加他為好友，杜牧更是加精置頂，甚至連后來的馮延巳、李煜、歐陽修、柳永、晏幾道、周邦彥、李清照、陸游等都視他為偶像，深受他的詞影響。
溫Sir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歐陽修就有“鳥聲梅店雨，柳色野橋春”。
溫老大有“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柳永就有“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溫前輩有“愁聞一霎清明雨”，晏殊就有“紅杏花開時，一霎清明雨”。
溫師祖有“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得香”，秦觀就有“雨后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
最典型的是溫網(wǎng)紅的這首《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蘇軾把溫庭筠的最后一句，當(dāng)作自己的《木蘭花令》的第一句，改成“梧桐葉上三更雨”。
李清照也不甘人后，在她的代表作《聲聲慢》中直接引用：“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好在，這些專業(yè)粉絲團后來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名氣和成就都不亞于溫庭筠。這就是偶像的力量，榜樣的作用。
四
溫庭筠還有一個超級死忠粉，粉到恨不得以身相許，永遠跟偶像在一起。她就是唐朝四大女詩人之一的魚玄機。
“溫庭筠和魚玄機不得不說的故事”，當(dāng)年一直登上娛樂頭條被刷屏。
魚玄機原名幼薇，“性聰慧，好讀書，尤工韻調(diào)，情致繁縟。”其父是個落魄秀才，早早就因病過世，魚幼薇只好隨母親幫著一些妓院洗衣謀生，便與喜歡在青樓廝混的溫庭筠相遇了。
那一年，魚幼薇才過十歲。溫庭筠看她聰明伶俐，就收她為弟子，教她寫詩，也順便照顧一下她們母女的生活。
日久生情，再加上心存感激，缺乏父愛的魚幼薇不知不覺愛上了比她大三十多歲的溫庭筠。尤其是在溫庭筠外派做巡官的時候，她更是覺得自己離不開他。
少女愛上丑大叔，還是個風(fēng)月場中著名的浪子，這個緋聞?wù)鎵騽疟摹?/span>
吃瓜群眾一邊陰陽怪氣地唱著“丑八怪，能否別把燈打開，我要的愛，出沒在漆黑一邊的舞臺”，一邊表示納悶：你一朵鮮花，不找個水晶玻璃瓶，卻插在牛糞上，還不是新鮮的牛糞，到底看上他哪一點啊？
主要看才華。從魚幼薇寫給溫庭筠的詩《寄飛卿》中就可看出來。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露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
珍簟涼風(fēng)著，瑤琴寄恨生。
嵇君懶書札，底物慰秋情。
瞧，人家把溫庭筠看作是嵇康呢。嵇康是什么神仙人物啊，人家可是魏晉南北朝時“竹林七賢”的領(lǐng)袖，是“魏晉風(fēng)度”的典范。
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概都加了濾鏡吧。而且這種事，只有腦殘粉才干得出來。
魚幼薇是《寄飛卿》、《冬夜寄溫飛卿》接二連三地瘋狂表白，溫庭筠卻認(rèn)慫了，不敢接招。師生戀可不行，他必須堅持底線。
等到溫庭筠歸來再度與魚幼薇相逢，她已及笄之年，可以談婚論嫁了，但她仍對他一往情深。溫庭筠為了拒絕她，匆忙作了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決定，把她介紹給進士李億，納她為妾。
李億當(dāng)時有妻室，根本容不下魚幼薇，甚至不讓她進門。無奈之下，李億只好將魚幼薇送進一座道觀內(nèi)，說三年后再來接她。魚幼薇成了道姑，起了個道號叫“玄機”。
魚玄機在道觀內(nèi)癡癡地等了三年，孤獨寂寞冷，只能與溫庭筠詩作唱和，聊（藕）以（斷）慰（絲）藉（連），最后等來了一場空。她寫下這首《贈鄰女》，喊出了女性的苦悶心聲：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多年以后，一個名叫紫鵑的貼心丫頭，就是這樣勸解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的，“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span>
魚玄機身邊也有一個貼身丫頭，名喚綠翹，明慧有色。可惜她并沒有像黛玉對紫鵑那樣視同姐妹，反而多有猜忌。
有一天，魚玄機為鄰院所邀，臨行前交待綠翹，如果有客人來，就去那里找她。結(jié)果傍晚歸來，得知客人來了又走了，魚玄機便懷疑客人與她有私情。有小道消息稱，這位重要客人就是溫庭筠。
于是醋性大發(fā)的魚玄機怒從心頭起，將綠翹脫光了衣服鞭打致死。魚玄機被抓捕歸案，很快被判處死刑，死時年僅26歲。
當(dāng)時的法官是京兆尹溫璋。溫璋是溫庭筠的遠親，有媒體披露，他一直是魚玄機的仰慕者。不用說，你懂得。
娛樂周刊更會編故事，說魚玄機行刑前的那夜，痛苦的溫庭筠失眠了。他披衣而起，寫下這首《訴衷情》——浪子心聲？我呸！
鶯語，花舞，春晝午。雨霏微。金帶枕，宮錦，鳳凰帷。柳弱蝶交飛。依依，遼陽音信稀，夢中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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