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24.1cm 1924年 上海魯迅紀念館藏

原文:

我的所愛在豪家;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仰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  何以贈之 : 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款署:魯迅   鈐印:魯迅

魯迅《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 原文

我的所愛在山腰 ; 想去尋她山太高 ,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 回她什么 : 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 想去尋她人擁擠 ,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 回她什么 : 冰糖葫蘆。

從此翻臉不理我 ,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我的所愛在河濱 ; 想去尋她河水深 ,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 回她什么 : 發(fā)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jīng)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 回她什么 : 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在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中,有一篇形式特異的作品:《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關(guān)于這篇作品的創(chuàng)作動機,魯迅說得非常明確:“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p>

《〈野草〉英文譯文序》又說:“不過是三段打油詩,題作《我的失戀》,是看見當時'啊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罷’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這首詩后來又添了一段,登在《語絲》上?！?/p>

應該說明的是,魯迅并不反對一般的愛情詩。他甚至還挺身而出,為遭到守舊派攻擊的汪靜之的情詩集《蕙的風》辯護。他本人的作品中,也有以愛情為題材的小說《離婚》《傷逝》,雜文《隨感錄四十·愛情》《娜拉走后怎樣》等。很清楚,魯迅反對的只是那種無病呻吟、感情消沉的愛情詩。

那么,魯迅創(chuàng)作《我的失戀》是否具體有所指呢?1978年4月26日,文學史料專家林辰先生請我在江蘇餐廳吃午飯。席間,林老說,孫伏園先生告訴他,《我的失戀》雖然是針對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但直接導因是徐志摩與林徽因的愛情糾葛。

遍尋無果，借何老師、謝坡花一圖

徐志摩寫過一篇散文《傷雙栝老人》,就是為悼念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而作。林長民與林徽因雖屬父女關(guān)系,但在生活和事業(yè)上互稱“知己”。林長民曾說:“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p>

在徐志摩面前,林長民也放低了輩分,所以徐志摩自稱是林長民身邊“一個忘年的小友”。徐志摩雖然苦戀林徽因,但畢竟是出身于商人家庭,跟祖父是翰林、父親擔任過高官的林徽因門戶不相當;更何況又有年齡的差距,離婚的經(jīng)歷,所以最后以失戀告終。

林徽因后來愛上了梁啟超的公子梁思成,雙方才是門當戶對,而且雙方的父親早在1919年就相識,并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魯迅創(chuàng)作《我的失戀》時,孫伏園正在編《晨報副刊》,收到這篇作品立即發(fā)排。但見報的頭天晚上,孫伏園到報館去看大樣,發(fā)現(xiàn)這篇作品已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抽下來了。劉勉己是徐志摩的同鄉(xiāng)和朋友,知道徐、林的這段戀情,所以對《我的失戀》一詩特別敏感,特別忌諱。

孫伏園覺得對不起魯迅,按捺不住火氣,順手給了劉勉己一耳光,立即表示辭職。魯迅當時正在《晨報副刊》連載譯文《苦悶的象征》,還發(fā)表其他作品,劉勉己均無異議,唯獨不準登《我的失戀》這首詩。

1924年10月31日,孫伏園刊登啟事辭職,隨后《晨報副刊》先后由劉勉己、湯鶴逸、丘景尼諸人接編,逐漸變成了新月派的刊物。1925年9月29日,劉勉己正式解除副刊部主任的兼職;1925年10月1日,徐志摩接編了《晨報副刊》。

林辰先生跟孫伏園先生交往甚密,治學素以嚴謹著稱,他當然不會編造一則故事作為佐餐談資。孫伏園先生是這場文壇風波的當事人,他的說法當然屬于第一手資料,值得重視。

有意思的是,徐志摩當時把魯迅當成朋友,并不知道魯迅內(nèi)心對他的反感。1924年2月21日,他在致英國友人魏雷的信中說:“我們的一個朋友新出一本小說史略(魯迅著)頗好,我也買一本寄給你。”

同年11月17日,魯迅、孫伏園等創(chuàng)辦《語絲》周刊,徐志摩還主動投寄了一篇譯詩(法國波特萊爾的《死尸》),刊登在《語絲》第3期。魯迅很快就在《語絲》第5期發(fā)表了一篇雜文《“音樂”》再次對徐志摩進行諷刺。

他在《集外集·序言》中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說:“我其實不喜歡做新詩的……我更不喜歡徐志摩那樣的詩,而他偏愛到處投稿,《語絲》一出版,他也就來了,有人贊成他,登了出來,我就做了一篇雜感,和他開一通玩笑,使他不能來,他也果然不來了……”

還需要考證的是:徐志摩究竟寫過“啊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沒有?據(jù)我所知,徐志摩在跟陸小曼戀愛時,曾說過“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地愛你,呵眉”之類的癡語,但在1924年10月之前公開發(fā)表的詩作中,似乎并沒有“啊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句子。

但有一首詩頗值得注意,這就是未曾結(jié)集的《明星與夜蛾》。這首詩作為譯作發(fā)表于1923年12月1日出版的《晨報五周年紀念增刊號》。同一號中,刊登了魯迅的《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后來》一文,所以魯迅肯定有機會讀到徐志摩的這篇作品。

奇怪的是,此詩發(fā)表時徐志摩注明原作者是“Rose Mary”,但英國文學史上找不到這個作家,而且Mary也不屬于英美人士的姓,所以徐志摩研究者懷疑這不是譯作而是創(chuàng)作,是徐志摩借用一個外國人的名字來抒發(fā)自己的心聲,表達他對林徽因的執(zhí)著追求之情:

“我/決意/要/取得/她,就使/我的/身軀丟失在/火焰/里,/我的/殘毀的/翼子/永遠/在/無盡的/黑夜里/振悸,/我/決意/取得/她。”8年后,36歲的徐志摩死于空難,他的身軀果然“丟失在火焰里”……這首詩竟成讖語。

最值得注意的是詩中還有這樣一些句子:“戀愛/不是/居住/在/荒涼的/高原地方/……我/一定得去/尋求/她,/不問/她/在/哪里……”《我的失戀》一詩開頭就寫道:“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這種文句的類似,恐怕并不是偶然的巧合。

《我的失戀》在《語絲》周刊第4期發(fā)表時,魯迅又加寫了一段,開頭是:“我的所愛在豪家……”“豪家”跟林徽因出身的官宦之家恐怕也不是偶然的巧合。

據(jù)我所知,除林辰先生之外,被魯迅稱為“詩孩”的孫席珍也認為魯迅的《我的失戀》是針對“詩哲”徐志摩的。

他在回憶文章中說:“詩中'愛人贈我’和'回她什么’各四,一般認為這是先生順手寫下的,未必有深意存乎其間,而實則不然。'愛人’既然是豪門巨室的'千金小姐’,所贈當然都是華美精巧的禮品,如'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玫瑰花’之類。

'詩哲’比較寒酸,獻不出奇珍異寶,只能羞答答地報之以自作的詩文:一是貓頭鷹,暗指所做的散文《濟慈的〈夜鶯歌〉》;二曰冰糖葫蘆,暗指所作題為《冰糖葫蘆》的二聯(lián)詩;三曰發(fā)汗藥,是從'詩哲’與人論爭理屈詞窮時的詈人之語抽繹出來的,說是'你頭腦發(fā)熱,給你兩顆阿司匹林清醒清醒吧!’四曰赤練蛇,是從'詩哲’某篇文章提到希臘神話中人首蛇身的女妖引申出來,這一點我一時記不太清楚了?？傊?四個'回她什么’,個個都是有來歷的,決非向壁虛造?！?/span>

雖然有研究者對上述說法提出異議,但孫先生的看法和林先生的說法都可以聊備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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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原文賞析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 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么： 冰糖壺盧。③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 發(fā)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jīng)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 赤練蛇④。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注釋】

　?、龠@首詩作于1924年10月3日，發(fā)表于1924年12月8日 《語絲》 月刊4期，后收入 《野草》。

　?、跀M古的新打油詩：擬古，指對東漢文學家張衡的《四愁詩》的仿擬。古人對《四愁詩》也有仿擬。打油詩，傳說唐代詩人張打油所作詩常用俚語，且在詼諧的格調(diào)中，暗含嘲諷，被稱為打油詩。

　?、郾菈乇R： 一種食品。據(jù)清富察敦崇編著 《燕京歲時記》載： “冰糖壺盧，乃用竹簽貫以葡萄、山藥豆、海棠果、山里紅等物，罐以冰糖，甜脆而涼?！?/p>

　?、艹嗑毶撸?生活在山林草澤地區(qū)的一種無毒蛇。

　　【析】 這是一首仿擬詩，在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中，又稱 “擬作”，如副題所示，被仿的原是東漢時人張衡《四愁詩》：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cè)身東望涕霑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睋?jù)《文選》注，產(chǎn)生這首詩的背景，張衡當時為河間王相，見“國王驕奢，不遵法度……天下漸弊，郁郁不得志，為四愁詩。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以水深雪雰?yōu)樾∪?。思以道術(shù)相報，貽于時君，而懼讒邪不得以通。”是諷刺時弊的抒懷詩。此后亦不乏仿作，如傅玄、張載等均有《擬四愁詩四首》，其意概不出此。魯迅這首仿擬詩直接標出新題“我的失戀”，再加副題“擬古的新打油詩”，是既取其諷刺時弊的意境和反復詠嘆的句法結(jié)構(gòu)，而另賦新意，是幽默詼諧的新諷刺詩。

　　《我的失戀》的針對性，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在《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中又進一步說：“不過是三段打油詩，題作《我的失戀》，是看見當時'阿呀，阿唷，我要死了’這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由她去吧’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這詩后來又添了一段，登在《語絲》上。”由此可見，這首詩的目的在于以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諷刺當時盛行于詩壇的不健康的、有害青年讀者心靈的失戀詩。最近有人作文考證出詩的最末一段，是針對徐志摩而發(fā)的。但作為鑒賞，似亦不必太過拘執(zhí)。

　　無論是張衡的 《四愁詩》 或者是張載等的仿作，“我”和“美人”的贈品從實在價值來看是對等的。如“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雙方看來是對等的，亦即體現(xiàn)了相同的價值觀念。而《我的失戀》中男女互贈的禮品卻是不等價的，女方贈男方的，是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玫瑰花。以之作為表白愛情的信物。而選擇什么作為信物，則體現(xiàn)了豪門小姐的闊綽和價值觀念。而男方回贈的，則是男方最為喜愛的東西，貓頭鷹、冰糖壺盧、發(fā)汗藥、赤練蛇，卻不僅遭拒，而且“從此翻臉不理我”。這種對贈品價值認識的錯位正是體現(xiàn)了男女雙方的價值標準的不同。因感嘆於山高無路，人群擁擠，無舟相通，無車相就的身的阻礙，更對二人心的隔膜感到“心驚”，“胡涂”，“神經(jīng)衰弱”而作出 “由她去吧” 的選擇。

　　詩作四節(jié)，每節(jié)所表現(xiàn)和嘲弄的，是當時自由戀愛的大潮中 “盲目” 的愛的組合和矛盾的形式。這些“愛”都具有 “盲目”性這一共同特點。愛是一種心靈的碰撞而產(chǎn)生的激情，互愛的雙方必然是以對生活對愛情的共同認識、理解作為基礎(chǔ)和前提的。那么，詩中的雙方不是很缺乏這一前提嗎? 沒有這一前提而又“愛” 了，這就是 “盲目”的?！靶捏@”“湖涂”“神經(jīng)衰弱”是必然的，唯一的選擇，倒正在于“由她去吧”，早早分手各走新路才是明智的。

　　詩名擬古，大體采用《四愁詩》的反復詠唱的表現(xiàn)方式，語言句式表達大致相同，但又不完全拘執(zhí)。作為表達工具的語言，不是追摹古人的文言，而接直以白話語言入詩，間有辭賦體的“兮”的運用，這種文白夾雜，古今摻合，表達新時代人的思想的方式，產(chǎn)生了一種亦莊亦諧的喜劇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