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論語》一書,按照一般者的認(rèn)識,是由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編撰而成。顧頡剛先生認(rèn)為《論語》分成兩段:“前十篇是他的再傳弟子所寫。后十篇是更后的人所寫,大約是戰(zhàn)國中期所寫”“因為前十篇里稱孔子為‘夫子’,這‘夫子’的意思就是老師;后來‘夫子’又用來指‘那一位先生’,‘夫子’變?yōu)榕c‘子’相同的尊稱,這時已到了戰(zhàn)國中期,所以后十篇出現(xiàn)了‘夫子’這一稱呼的新用法,就可以知道它的寫作時間了?!?br>然而這話卻并不明白:為什么稱老師為“夫子”的只能是再傳弟子而不能是弟子呢?而為什么用“夫子”指代“那一位先生”的就只能是“更后的人”呢?
而按照一般者的解釋,《論語》中有太多的“子曰”,“子”當(dāng)然是指孔子,語句也當(dāng)是孔子弟子追記。至于“子夏曰”“子張曰”等等,那無疑作者當(dāng)是他們的門徒。然而這話也有問題。我們知道,在《論語》中,稱子的并非只有孔子一人。至少還有曾子(《論語·泰伯》第7章,以下凡引《論語》處,皆只標(biāo)明篇名及章節(jié)數(shù)目。章節(jié)劃分依錢穆《論語新解》,下同)、有子(《學(xué)而》2)、閔子(《先進(jìn)》12)等。
《先進(jìn)》篇第四章載“子曰”一句:“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睂Υ耍X穆先生表示了他的疑惑:“《論語》記孔子言及其門弟子,例呼名。此篇記閔子言行共四章,三章皆稱字,一章直曰閔子,不知何故?;蛘f此篇乃閔子門人所記,亦無據(jù)?!?br>我們知道,《論語》中倘若是孔子的言論,稱及弟子時一定稱名而非字。如:“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雍也》9)對待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顏回尚且稱名,倘若孔子稱贊閔子,也必然言:“孝哉損也”,而絕非“孝哉閔子騫”。其實這并不僅僅是賓四先生個人的疑惑,此語早就有人提出質(zhì)疑,并作出了結(jié)論:“圣人無字門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筆者以為:倘使直言此若干之處的作者為閔子弟子,未免有失唐突,然而卻可以遵從蒲留仙先生的考慮,《論語》中的“子曰”并不都是指代孔子,因而也不能徑說“子曰”諸節(jié)就是孔子弟子的記錄。
那么能否說“曾子”、“有子”、“閔子”諸章就是諸子弟子的記錄呢?恐怕也不能斷言。至少有子一處是不能這樣簡單處理的。《論語》一書,對有子的態(tài)度曖昧?!秾W(xué)而》篇第二章,稱為“有子”,《顏淵》篇卻徑直稱為“有若”。我們知道,《論語》當(dāng)中,除轉(zhuǎn)述孔子原話(“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見《先進(jìn)》17)以外,一般稱字而已,即便面見君主,亦稱之:“哀公問社于宰我”(《八佾》21),不稱其名。一旦稱名就將表示最嚴(yán)厲的批評。《公冶長》篇第九章稱“宰予”,此一節(jié)是孔子不多見的嚴(yán)肅批評甚至謾罵學(xué)生的記錄??鬃恿R宰我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并表示了對宰我的絕望:“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薄队阂病菲谑路Q冉有作冉求:“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這大抵是在冉求幫助季氏攻打顓臾,并聚財超過周公以后的事情,所以冉有才會說“力不足也”的話??鬃蛹纫颜f出了“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先進(jìn)》16)的語來,自然眾家弟子在此節(jié)對冉有也會保留批判的態(tài)度,稱其名而非字。
由是我們可以知道,在孔門之中,稱名是一種很嚴(yán)厲的批評批判的方法。然而在現(xiàn)存的《論語》本文,及司馬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和王肅的《孔子家語》中,并沒有看到一絲關(guān)于有若犯下嚴(yán)重錯誤的記載。單《仲尼弟子列傳》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或者可以為我們找到一許答案:
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
他日,弟子進(jìn)問曰:“昔夫子當(dāng)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詩不云乎?“月離于畢,俾滂沱矣?!弊蚰涸虏凰蕻吅??’他日,月宿畢,竟不雨。商瞿年長無子,其母為取室??鬃邮怪R,瞿母請之。孔子曰:‘無憂,瞿年四十後當(dāng)有五丈夫子?!讯?。問夫子何以知此?”
有若默然無以應(yīng)。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這是一段十分詭異的記錄。說起詭異,是由于有子被立為孔子繼承人的原因及后被驅(qū)逐的原因離奇得很。傳承孔子衣缽這樣的大事,竟然不以學(xué)問眾寡,道德高低,單單憑借“狀似孔子”,實在在道理上很說不過去。因為我們知道,除了有若與孔子相貌相似之外,還是有“孔子狀類陽虎”(見《史記·孔子世家》)的。倘使有若不幸也夭去,難道眾家弟子會令陽虎來做他們的導(dǎo)師么?至于說孔子預(yù)測天象或者可能,但不過是依照《詩經(jīng)》推算,背離《詩經(jīng)》的內(nèi)容,也未必就能解釋清楚,何以獨以此批評有子?
而所謂預(yù)測商瞿得五丈之子,按《史記正義》之言,是“卦遇大畜,艮之二世”之象,換而言之,是孔子為商瞿算卦所得。但在事實上,據(jù)《易緯·乾坤鑿度卷下·孔子附》云:“仲尼,魯人。生不知《易》本,偶筮其命,得旅,請益于商瞿氏,日:‘子有圣智而無位。’孔子泣而曰:‘天也?命也?鳳鳥不來,河無圖至,嗚呼,天命之也?!瘒@訖之后,息志停讀。禮止?!眲t可以證明商瞿在孔子之前就已通曉《易經(jīng)》,并不會等孔子來解釋,反倒是孔子會向自己的學(xué)生商瞿請教卦象卦理的問題。所以說商瞿之事未必可信,倒很有可能是弟子們的杜撰。然而我們便又疑惑:為何弟子們要用孔子未必解釋清楚的問題來刁難有子,又編造出故事使有子羞愧地離開呢?筆者以為:這與戰(zhàn)國初年孔門儒家的一次大分裂有關(guān)。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