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的審美活動里,永遠是要不斷開發(fā)新意和改造創(chuàng)新,這才是審美的主題之一,對于莫名的、陌生的、奇特的,人類天生就抱有好奇之心。
而在經(jīng)過漫長的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審美領域、短促而混亂的審丑行為,如今到了全民(藝術家、文藝工作者和觀眾、讀者、聽眾)一起合力迎來的一個“無感式審美”時代——且這種“迎來”不是什么慢吞吞的循序漸進的到來,而是蓄謀已久,只待瞬間爆發(fā)。
所謂“無感”跟古人早就說過的內(nèi)涵無異,比如,“竹林七賢”的領袖人物嵇康在《養(yǎng)生論》中說:“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無感,即沒有感知、沒有感受,心平氣和,淡然面對。這個一直被流傳的著名論文,實際上是講述古人如何養(yǎng)生的,面對紛雜世界和欲望不安的內(nèi)心,教化人們?nèi)绾尾扇∫环N與大自然和諧的“獨處之道”。
然而將之放在眼下的文藝活動中,也比較合適,具體說來,就是觀眾(讀者/聽眾)不愿意跟文藝作品中至關重要的諸如價值觀、意識形態(tài)、人生觀、美學淵源等等再較真,甚至背離這些,乃至視而不見,更甚至是干脆唾棄。
倘若說,我們閱讀韓寒的理由,是因為里面尚有一絲價值觀之類的東西能影響到我們,那么,郭敬明以及其旗下諸多寫手的作品,為什么能讓眾多讀者無比熱愛呢?
這幾年來,在市面上橫行霸道的《東北往事:黑道風云20年》《藏地密碼》《鬼吹燈》《盜墓筆記》等所謂暢銷書,其審美內(nèi)核也已無法用此前的規(guī)律和名詞解釋,他們不但跟早先的金庸、瓊瑤、三毛這種流行文學截然不同,甚至跟海巖、安妮寶貝這些也不是一個通俗軌跡上的東西。
經(jīng)典的說法是,“類型小說”的興起幫助了新一代偶像型作家成功。可是,如果你認真閱讀過這些流行的超級暢銷作品,一定會發(fā)現(xiàn),那些作品里拼湊的、邏輯錯亂的、細節(jié)矛盾的、情節(jié)粗糙的地方比比皆是,這顯然不是精致的懸念小說、煽情的言情小說之類的“類型小說”可以罩著的。問題是,它們?nèi)绱丝裨昵姨枚手仫@擺出了自己的拙劣,為什么還會獲得如此隆重的擁護呢?
原因可能是,讀者已經(jīng)不在乎那些需要動腦子、仔細揣摩、貼近感受的心理活動了,只需在一種轟然而至的氛圍下,獲得簡單的體驗即可。這倒是與嵇康在《養(yǎng)生論》中提出的比較一致,與世無爭、淡薄眼前之物,方能獲得自我的調整和恢復。
讀者或者觀眾在一本小說或一部電影面前,不再會體驗經(jīng)典的審美上的愉悅或者逼真的智力活動,而是休息、調整、放松,乃至達到與現(xiàn)實世界短暫隔絕的目的。那么現(xiàn)實世界是什么呢,大概是緊張、惡斗、焦慮、迫切、壓力等等,所以,可以實現(xiàn)與之相反的那些文藝作品真的已經(jīng)無需跟揣摩、玩味、領會等有關智力運動了。
經(jīng)常在一部電影散場后,你會聽到類似這樣的評論:還不錯,挺輕松的。觀眾到電影院的目的是什么,不是審美或者欣賞,而是放松——這你沒想到吧,可是怎么會想不到呢,“去放松”早就在制片方、編導、院線經(jīng)理那里得到了共識,而這些正是從觀眾那里反饋得來的。
從2013年初的《西游降魔篇》上映之后的兩極評價已經(jīng)可以得知,鉆進電影院的觀眾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對題材、主題、拍攝手法、敘事風格、故事邏輯、演技等等統(tǒng)統(tǒng)無感了,他們只想對著周星馳的金字招牌發(fā)出幾聲懶洋洋且輕松的笑,就別提陷入思考和追加內(nèi)心感受之類的審美了,任何讓人費腦子和動內(nèi)心元氣的東西都不會在意,只需淺薄的賠笑和輕浮的教化。
如此說來,占大多數(shù)的(甚至可以說是真正的)觀眾與職業(yè)影評人發(fā)生了不可彌合的裂痕,從一部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角度來講,這種裂痕被稱之為鴻溝也合適,因為出發(fā)點已經(jīng)是不同的方向,走下去必將殊路異歸。
所以,以賈樟柯為代表的文藝片導演真的是被審查耽誤的嗎?不是,他們是被觀眾絞死的。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蕪和更加不可理喻也完全無解的票房霸主,比如《畫皮》《泰囧》《小時代》,以及導演追著影評人罵的《私人訂制》,它們剛好符合觀眾不求甚解、極端想放松的觀影心態(tài)。
這是一個金光閃閃的例子,馮小剛兩部電影分別得到了不同待遇,即《一九四二》的慘重虧本和《私人訂制》的連破票房紀錄。《一九四二》寄希望于思考民族大義,用沉痛和悲劇的景象來完成編導對民眾、對民族的反思(至于說這部作品對這些完成得怎么樣、價值觀有哪些問題則是另一話題了),它這種令你不能輕松對待的模式,注定了它在票房上的慘敗。而相對的,在價值觀上馮小剛繼續(xù)跟民眾作對,提出了“群眾不壞領導怎么會犯錯誤”等跟《一九四二》如出一轍的判斷,但輕松的外殼和無障礙的故事搭配,卻使之獲得了彪悍的票房成績。
對于大多數(shù)觀眾來說,他們進電影院的目的甚至連“找樂子”都談不上了,對于幽默和喜劇他們也沒有真心的期待,他們只期待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輕松,最好能輕松得褲子都不脫就能拉屎撒尿,甚至做愛。
本雅明在七十多年前提出“韻味的消失”,對于藝術審美來說,油畫賦予人類的審美感受在膠片時代(可以無限復制)里已經(jīng)消失了??墒牵谶@個數(shù)碼和網(wǎng)絡全方位統(tǒng)治生活的時代,不但那個叫“韻味”或者“光暈”的那個玩意沒了,連藝術感受也可以置之不理。
“無感式審美”正在打穿中國文藝界,它無孔不入,也無堅不摧。一個“無感式審美”時代正在以一種不容置疑和毫無商量余地的節(jié)奏穩(wěn)健地一次次裂變,直到充盈你的每一個生活細節(jié)。你的體內(nèi)仿佛被灌滿了氫氣,而你,則像一個斷了線的氫氣球那般離開地面、直飛空中,俯視大地、樹木、河流、高樓和蒼生,也許那時的俯瞰視角才會使你再度回歸至早已逝去“古典審美”之中。
(責編: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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