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諾·蓋格爾,1968年出生于奧地利布雷根茨,成長于福拉爾貝格州的沃爾福特。曾在維也納及因斯布魯就讀德語文學(xué)、古代史和比較文學(xué)專業(yè)。1993年成為自由作家。主要作品有:《漂亮的朋友》《我們過得不錯》等。曾獲巴特霍姆堡荷爾德林獎促進獎等,2005年憑借《我們過得不錯》一書獲得首屆德國圖書獎。
家里有患上老年癡呆癥的老人,那家庭會變成什么樣?
《流放的老國王》是一本關(guān)于父親的十分感人的書。書中的這位父親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但依然充滿活力,仍不失幽默和富有智慧。只是疾病讓他慢慢喪失了記憶和理智,他逐漸失去了他的生活。
他就在家里,可“要回家”的渴望無時不在。他的話語,表面上毫無意義,但聽上去卻常常如詩般美妙。這些簡短的句子中,魅力、幽默、自信和擁有尊嚴(yán),讓我們相信這一切在人到老年時仍然存在。家庭并沒有因此瓦解,家人更緊密地連結(jié)起來。
老人的這場疾病,也讓他們重新認(rèn)識了彼此。
我六歲時,祖父不認(rèn)識我了。祖父的房子坐落在我們家房子下方,我上學(xué)時為了抄近路常經(jīng)過他的果園,有時候他會扔過一把木柴驅(qū)趕我,還說,我又沒有在他的果園里丟失什么東西,干什么跑到他這兒來。不過有時候他也樂于見到我,會走過來叫我,把我叫成赫爾穆特。對于這些現(xiàn)象,當(dāng)時的我并不在意,沒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后來也忘了,直到這病開始襲擊父親。
俄羅斯有句俗語說,生命中除了我們犯的錯誤,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情會重現(xiàn)。而錯誤在老年時加重了。父親為人一向孤僻,他退休后不久老是一人出神發(fā)呆,我們認(rèn)為他對外界一丁點兒興趣也沒有了,覺得這還真是他典型的生活態(tài)度。好幾年里,我們一直勸說他,應(yīng)該努力讓自己走出去,搞得他非??鄲?。
如今那些浪費了的精力讓我感受到一種無聲的憤怒,我們當(dāng)初責(zé)備的是人,而針對的卻是疾病。我們上百次地對他說“不要再這樣任性散漫了”,父親遵循“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原則,耐心地聽著我們嘮叨。他不抵擋遺忘,也從不尋求能夠幫助記憶的法子,所以也不至于因為家人為了提醒他在他手帕上打結(jié)而埋怨。對自己腦力的衰退,他并不頑強抵抗以保衛(wèi)陣地,甚至對此提也沒有提起過一次。如果他當(dāng)初曾對兒女們說,抱歉,我腦子不行了,大家可能就比較容易應(yīng)付那種狀態(tài)。然而,那些年里我們大家都在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父親是老鼠,我們是一群老鼠,而疾病是貓。
最初極度緊張不安的時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雖然我不愿意回想它,不過現(xiàn)在我明白了,由于不愿意繼續(xù)下去而放棄和知道被擊敗了而放棄,二者之間是有區(qū)別的。父親知道自己被擊敗了,到了生命中精力衰退的時段,父親轉(zhuǎn)而寄希望于內(nèi)在的沉著鎮(zhèn)定,在藥物效用低微的情況下,這樣做讓父親和我們這些家屬都獲得了一種有效的應(yīng)付困境的可能性。
米蘭·昆德拉寫過:我們稱之為生命的那無可回避的潰敗,在它面前,我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理解它。
目前父親處于老年癡呆癥的中期,在我想象中,中期的情況大概是這樣:人好像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不知身處何方,各式各樣的事物,比如地點、時間、人物,圍繞著自己轉(zhuǎn),人找不到方向。種種事物纏繞著你,死去的人、活著的人、記憶、帶著創(chuàng)傷的幻覺、意思不明的零碎句子,等等。而這樣的狀態(tài)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可能有所改善。
因為我們家人口比較多,照顧父親的工作大家可以分擔(dān),所以我不必經(jīng)?;乩霞胰ァC慨?dāng)我在那兒時,早上大約九點我會叫醒父親,這時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躺在被窩里,不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對他而言是陌生的人進入他的房間了,所以也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懷疑和不快。
“你要不要起床啊?”我很友善地問,為了制造一點輕松的氛圍,我還會說,“我們的生活多好??!”
父親滿臉疑慮地掙扎著起來?!皩δ銇碚f或許是這樣。”他說。
我把襪子遞給他,他仔細(xì)看著襪子,過了一下說:“第三只在哪兒?”
為了不浪費時間,我?guī)退┮?,他聽?wèi){我?guī)兔?,并不表示反對。接著我半推著帶他去廚房吃早餐,吃過早餐,我要他去刮胡子,他眨眨眼說:“我還是在自己家比較好,我不會很快再來看你了。”
我指著通向盥洗室的過道。為了拖時間,他說:“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你只不過就是去刮刮胡子,刮了胡子,人看起來精神些?!?/p>
他遲疑地跟著我。“如果你指望點什么……”他嘟嘟囔囔地說,看著鏡子,兩只手用力地搓著翹起來的頭發(fā),而頭發(fā)也就真的服帖了。他再照照鏡子,說“差不多跟新理了發(fā)似的”,微笑著,衷心向我道謝。
那一陣子他經(jīng)常對人表示謝意。幾天前,他說:“我要預(yù)先衷心感謝你。”我卻找不到一丁點兒可以聯(lián)系起感謝的事情。
對于類似的開場白我慢慢地知道迎合他的意思了。我會說“很高興為你做這事”或“不用謝”,或“這是我樂意做的”。根據(jù)經(jīng)驗,我們回答父親的話如果是認(rèn)可性的,父親就安心,覺得一切正常,比起以前我們老是追根究底想弄明白父親的意圖好多了。追根究底地問,只會讓父親覺得羞愧和不安。即使他明白了我們的意思而回答了,答案也只會讓他難堪。
最初,這種適應(yīng)父親的措施使我覺得痛心,也很耗費精力。因為作為兒女的人,會認(rèn)為父母是強有力的人物,以為他們能夠頑強對待生命中出現(xiàn)的難題,看著他們?nèi)找婷黠@地衰老下去會比看著別人衰老更加難堪。不過這期間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進入新角色,而且也逐漸學(xué)習(xí)到一種道理,我們需要另外一套標(biāo)準(zhǔn)來應(yīng)對老年癡呆癥患者的生活。
如果父親想對人表示謝意,那就讓他謝,即使我們看不出任何感謝的理由;如果他要埋怨全部人都丟棄他不管了,那就隨他埋怨,不要去管他的說法在事實面前能不能站得住腳。對他而言,除了老年癡呆癥患者的世界,沒有其他世界。因此,作為家人,我只能通過承認(rèn)病人那陷于混亂的現(xiàn)實,努力試著減輕一些整個事態(tài)的悲哀和痛苦。
因為父親已經(jīng)無法通過到達(dá)我這里的橋梁,那么我就必須到他那兒去。在那邊,在他精神狀態(tài)的限度之內(nèi),在我們講求事實和目的性的社會之外,父親還一直是個相當(dāng)了不起的人物。即使按照一般的標(biāo)準(zhǔn)他不總是有理智,然而,從某種角度看,他仍然相當(dāng)出色。
一只貓慢步走過花園,父親說: “從前我也養(yǎng)過貓,那貓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和別人共同擁有的?!?/p>
一次我問他過得好不好,他回答道:“沒有什么奇跡發(fā)生,不過征兆倒是有的。”
接著沒頭沒腦地說起一些難以想象的漂浮著的話,如同我們有時在夢中所遇:“生活就算不出問題,它也并不更加容易?!?/p>
這是奧古斯特的詼諧和智慧。只可惜語言慢慢地從他身上滲漏掉,使得那些令人驚嘆不已幾乎屏住呼吸的句子越來越少了。父親喪失了那么多東西,這對我觸動很大,我如同在慢動作電影中看著父親慢慢滴著血,生命一點點從他身上滲漏出去,整個人的品質(zhì)和個性一滴一滴從這個人的身上滲漏掉。這人是我的父親,他和母親一起把我撫養(yǎng)成人,這感覺仍然完好無損??墒?,我不再認(rèn)識以前所認(rèn)識的父親的時刻越來越多了,特別是在晚間。
晚間讓我們預(yù)感到明早將要來臨的一切,因為天黑了,恐懼也就來了,這時父親就像被流放的國王一樣,不知所措沒完沒了地四處亂竄,這時他看到的一切都讓他害怕,一切都搖搖晃晃,一切都不穩(wěn)固,好像馬上就會消失。沒有一樣?xùn)|西能讓他獲得在家的安全感。
我坐在廚房,在筆記本電腦上記錄一些東西,客廳里電視開著,父親聽見電視的聲音,踮著腳偷偷摸摸走過門廳,注意地聽著,自言自語地說了好幾次: “我不明白那說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到廚房來找我,做出在看我打字的樣子,不過我從側(cè)面看過去,知道他需要幫助。
我問:“你不想看一會兒電視?”
“看電視對我有什么好處?我能得到什么?”
“可以消遣呀!”“我寧愿回家去。”
“你現(xiàn)在在家呢。”
“我們在哪兒?”我說了街道名和門牌號。
“可是,我從來沒有在這兒待過很長時間呀?!?/p>
“這房子是你年輕時蓋的,從那時候起,你就住在這兒了。”他做個鬼臉,顯然不滿意剛聽到的信息。他抓抓后腦勺說:“我相信你說的,不過有保留?,F(xiàn)在我要回家了?!?/p>
我看著父親,雖然他努力想隱藏自己精神上的不安和混亂,我還是看得出,這一刻給他帶來多少苦惱。他十分不安、煩躁,額頭直冒汗。這個人驚慌失措瀕臨崩潰的樣子實在叫我心痛。這種折磨人的離開家的感覺是病情的表現(xiàn)。我自己是這么解釋的,患上老年癡呆癥的人,因為內(nèi)在的傷損和混亂而失去安全感,于是渴望一個可以得到安全感的處所。而混亂困惑的感覺即使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也仍然擺脫不了,連自己的床作為家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在外了。
如同普魯斯特所言,真正的樂園是人們失去的那個樂園。即使換個地方,情況也改善不了,或許通過分散注意力能夠稍加改善,至少能收到與唱歌相似的效果。唱歌更讓人歡快,患了老年癡呆癥的人喜歡唱歌。唱歌是感情的表達(dá),是可觸及的世界之外的家。
說到唱歌,附帶講一下:人們經(jīng)常說有老年癡呆癥的人像孩童,幾乎沒有一篇有關(guān)的文章不提到這個比喻。這是全然錯誤的。因為一個成年人不可能回過頭去退化為孩童,因為孩童的特性是向前進展的。孩童取得能力,老年癡呆癥患者喪失能力。與孩童在一起我們見到的是進步,與老年癡呆癥患者在一起我們見到的是喪失。老年時段不會還給人們?nèi)魏螙|西,它是個滑梯,歲數(shù)大了,比較讓人發(fā)愁的幾件事之一是,老年時期甚至可能太長。
我打開CD機,妹妹赫爾佳為此目的買了許多民歌CD碟片,比如《在高高黃色車上》《五只野雁飛過》。這竅門常能奏效,我們愉快地哼著那些調(diào)子,哼了半個鐘頭,父親時不時十分賣力地唱著,唱得我笑起來了,父親被感染,也笑了,反正也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我便趁機把他引到樓上他的臥室去。他情緒不錯,雖然對時間、空間、事物全貌的認(rèn)識還是混亂的,不過此刻這些并沒有令他懊惱。
我想,挺住就是一切,這比戰(zhàn)勝病魔更加重要,這一天里我至少和父親一樣精疲力竭。我告訴父親他該做什么,直到他穿上睡衣。
他自己蓋好被子后說:“最重要的是,我有個睡覺的地方?!备赣H四周看看,舉起手與人打招呼,一個只在他眼中存在的人。接著他說:“在這兒還能受得了。其實,這兒還挺不錯的?!?/p>
(摘自《流放的老國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 [奧地利] 阿爾諾·蓋格爾 著 謝瑩瑩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