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為了讓生活繼續(xù)
楊銀波(重慶)
無異于噩夢的家庭
常有人說,貧窮與愚昧、野蠻是孿生兄弟,那種深陷絕望與無助的驚人憤怒,一旦爆發(fā)就可能釀成難以挽回的連串式悲劇。更細致地體會思索這種底層最普遍的怒火,或許能讓更多人更深層次地看待農(nóng)村問題。我指的“看待”,不是旁觀者的立場,不是高高在上的角度,不是講一大堆宏觀理論、響亮口號、貌似嚴密的邏輯推理而不真正關(guān)切其實相當可憐的“具體”的人民。我經(jīng)常說,農(nóng)村社會大多數(shù)問題確實不僅是錢的問題,可是錢能即時性地解決大部分問題,那么多道德大棒、輿論勢力、法律法規(guī)究竟有多大程度影響著農(nóng)民,我并不抱希望。在焦躁、狂妄、自卑、懊悔等諸多情緒的綜合作用下,看似可恨的人,何嘗不是窘迫、尷尬、可悲得發(fā)不起言?我不想講什么大道理,只想說人話。為此,我無比激動地敘述下面這個故事。
47歲的趙坤,一身酒氣地躺在混亂不堪的破床上,修建不久的一層樓房主體里空空蕩蕩,大人小孩破舊的衣服、多年的爛棉絮堆滿了三張床。灶上擺著亂七八糟沒洗的碗,大鍋里有些豬食。此時正是農(nóng)村稻谷收割之際,連日的酷暑好不容易第一次大降溫,可是趙坤卻像要把自己喝死一樣,一連喝了五瓶啤酒,諸事不問,人事不醒。她的老婆張秀英此前兩天已經(jīng)帶著兩歲的女兒趙曉玲跑了,留下趙坤與八歲的兒子趙曉亮大眼瞪小眼。以往因夫妻爭執(zhí)而離家出走的事情,在張秀英嫁給趙坤的24年來不知道發(fā)生過多少次,對此深有體會的包括趙氏家族的每個人,尤其深受其傷的,是趙坤的大兒子趙曉濤。對于已滿18歲的曉濤來說,這個家無異于噩夢,他活了多少年就被噩夢纏繞了多少年,即使他遠在廈門同安工地,也能聞到父母多年爭執(zhí)的血腥。
屬于趙坤的四畝田,兩夫妻本已收割一半,但如今柴油機和搭斗閑置在田里無人過問,割好的稻秧扔在水里浸泡著。就在那塊靠近魚塘的梯田里,兩天前這對夫妻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起因很簡單,趙坤挑著近兩百斤的稻谷回家,實在累得不行,于是拿出啤酒喝了一瓶,再來到田里,張秀英批評趙坤偷懶,趙坤頓時火冒三丈:“老子喝點酒你狗日都要管!”他連日來積壓在心中的怒火,瞬間被點燃。如今農(nóng)村做莊稼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像他們這種年齡的人大都在工地或廠里上班,可是他們被曉亮、曉玲拖著,只能回農(nóng)村。就算回農(nóng)村做莊稼也不一定要自己收割,但凡有點家底的,完全可以雇傭他人幫自己收割,工錢每人每天在150元到170元之間,可是曉濤一年多來沒往家里寄過一分錢,所有掙錢的重擔都壓在趙坤一人身上。
家里總共只有600多元,根本不可能雇傭他人,兩夫妻只能完全靠自己。天氣像潑婦一樣火辣襲人,趙坤、張秀英只好凌晨四點就起床下田,天一熱就縮回屋里,到傍晚再收割到夜間十點。曉亮的任務就是看管曉玲,必須寸步不離,尤其要小心村里的池塘,因為趙坤、張秀英在21年前就曾痛失第一個女兒,等他們發(fā)現(xiàn)一歲女兒尸體時,女兒肚子被水撐得太脹,那口小棺材還是趙坤親手制作的。這個家庭的苦難史遠遠超過一般家庭,趙坤被多年皮膚病困擾,一到熱天腿腳就開縫流膿,一到冷天腿腳更是奇癢難耐,手抓得到處都是血瘡。張秀英更慘,這個云南女人在痛失第一個女兒后,第二胎生下來就是死嬰,第三胎又流了產(chǎn),等到第四胎終于順利產(chǎn)下曉濤后,在計劃生育壓力之下,張秀英到找鄉(xiāng)醫(yī)院私人醫(yī)生上環(huán),后感覺不舒服,又私自找該醫(yī)生取環(huán),為此險些喪命。
險踏鬼門關(guān)的受難
這是1995年11月的事,張秀英在取環(huán)過程中,某根血管被勾破,血液倒流到身體之中,肚子被撐脹,情況危急。驚慌失措的趙坤找醫(yī)生論責任,該醫(yī)生私了七千元緊急避禍。趙坤送張秀英到縣城醫(yī)院住院治療,開完刀后沒住幾天院七千元就用光了,向親戚借的錢也很快用光了,只能被逼出院。在回家的火車上,人人都說躺在擔架上的張秀英活不了。不知是傷口沒縫好還是路途顛簸所致,張秀英回到家后,手術(shù)傷口在灰暗臟亂的房間里迅速感染,后來發(fā)現(xiàn)腸子也破了,吃的東西大部分都從手術(shù)傷口流出,大便解不出來,只能由趙坤一點點地摳。張秀英迅速消瘦,成了“皮包骨”,就像非洲難民那種讓人看著都汗毛豎立的慘狀,只剩一副骨架,眼看就要逼近死亡。當時只有五個月大的曉濤,不能繼續(xù)吃奶,只好由他的奶奶、伯母輪流帶,哭得震天響,沒誰睡得著。
趙坤再也進不起醫(yī)院,大家紛紛湊錢幫忙,請鄉(xiāng)村醫(yī)生來治,醫(yī)生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后撐到實在沒錢治下去了,沒有完全康復的張秀英只能自生自滅,眾人也就照常給她送飯,聽天由命。1996年大年初一,拄著竹棍的張秀英顫抖地拄進了老屋的大門,隨后一個溫暖的春天,給了她奇跡,她這個“跟死人沒什么區(qū)別”的人,竟然自動康復,所有人在慶幸之余,也早就疲憊至極。這對夫妻,一個是身患怪病,一個是死里逃生,按理說,更應團結(jié)和睦,珍惜有生之年??墒?,他們接二連三的厄運,已經(jīng)把他們的性格扭曲,趙坤終日醉酒,有點錢就拿去賭,沒錢了到處借錢賭,只有喝酒和賭博能讓他忘記痛苦,活得自在。張秀英由此也變得越來越急躁,頻頻抓牌,當著眾人的面辱罵趙坤,當著趙坤的面辱罵趙坤的父母,也常和趙坤一起與趙坤的大哥趙能、大嫂胡慶蕓吵鬧打架。
曉濤只吃過母親五個月的奶,雖對母親險踏鬼門關(guān)的受難毫不知情,但兩歲以后他記得父母之間每一次充滿殺氣的激烈爭執(zhí)。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成長,他變得內(nèi)向、易怒和不善言辭,不知道被趙坤煽過多少次耳光,不知道被張秀英打過多少次棍子,也不知道在父母摔砸東西和提刀相砍的過程中哭過多少回、流過多少淚。曉濤上小學六年級時頻頻逃課,被同學嘲諷、毆打,被老師罰站、煽耳光,他終于下定決心再也不讀書,跑去廈門跟舅舅學磚工手藝,兩年后就成了技術(shù)到位的磚工師傅,也很快變成全家經(jīng)濟的頂梁柱。父母跟隨年幼的曉濤外出打工,收入微薄,雖然也曾吵鬧不休、反復離家出走,但畢竟曉濤所有工錢全部上交,每個月父母只給他300元零用錢。這樣的生活持續(xù)到曉濤17歲有了女友,曉濤才拒絕做父母全面嚴控的奴隸。
父子對抗是轉(zhuǎn)折點
父子之間真正的對抗,從2012年開始,是家庭關(guān)系從緊張到更緊張的轉(zhuǎn)折點。以往兩代人之間的矛盾,無非就是兩件:一是曉濤對父母之間的爭吵深惡痛絕,十多年來條件反射似地膽戰(zhàn)心驚;二是曉濤喜歡跑到網(wǎng)吧打游戲來逃避沉重現(xiàn)實的高壓,卻多次被趙坤抓到后送到工地強制做磚。曉濤受夠了每個月累死累活工作卻連上網(wǎng)自由都沒有的生活,在他17歲時一個女孩與他相戀,從此同居,女孩為他做飯、洗衣,曉濤與父母就此分開,視為解脫。父母回到農(nóng)村老家建房,多年來的存款嚴重不夠,只能再外借三四萬元。原以為按“危房重建”的政策能獲得國家補償,卻因超生曉亮未繳納社會撫養(yǎng)費、超生曉玲連戶口都沒上,建房所耗只能全靠自己,而且因為老家屬于城鎮(zhèn)規(guī)劃區(qū),新房得不到房產(chǎn)證。
家中無錢,雇人要用錢,趙坤只好召回兒子曉濤相助。與兒子才分別幾個月,趙坤發(fā)現(xiàn)帶著女友回家的曉濤對自己態(tài)度逆轉(zhuǎn)。曉濤說自己此前向別人借了兩千元,自己無錢歸還,趙坤幫曉濤還了。曉濤白天懶洋洋地做磚,晚上陪女友到鎮(zhèn)上玩耍消費,90后用起錢來沒個數(shù),才不到一個星期,曉濤從父母手中就拿去了一千元花光。等到曉濤再次索要錢時,趙坤忍無可忍,怒斥曉濤:“不干活你龜兒就滾!”曉濤扔下磚刀:“滾就滾!這棟房子不是為我建的,我一輩子都不住這里!”氣得趙坤撲過去與曉濤廝打起來,眾人趕緊拉架。人人都罵曉濤忤逆不孝,曉濤回頭收拾幾件衣服,牽著女友的手匆匆就離開了家。趙坤怒吼:“你狗日報應娃娃走了就不要回來!”曉濤頭也不回地跟著吼:“老子曉得!”此后,曉濤再也沒有主動打過電話回家,還曾一度關(guān)機。
曉濤也有自己的苦衷,他說:“他們一點都不懂我,動不動就向我施加壓力,我感覺好累。磚工是專項工種,就那么幾天,閑的時候多,除了生活費也沒啥錢剩了。他們有想過我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嗎?關(guān)心過我嗎?動不動就是錢錢錢。我只想好好地過日子,為什么他們老是逼我?”曉濤沒有捏造,確實,他接到的來自父母的每一通電話,首先聽到的不是“有沒有領(lǐng)工資”就是“你狗日快點跟老子匯錢回來”,不是“你們兩個不焦不愁過得倒安逸”就是“曉不曉得屋里好惱火”。張秀英連哄帶責怪,趙坤沒有這種耐性,總是先把自己灌得大醉,然后撥通電話就吼:“你娃娃跟老子聽清楚,你狗日兩個今后有啥子事,老子一概不罩!”曉濤掛斷電話,趙坤又撥過去,“你媽賣逼找得到兩個狗卵子錢了不起,老子不求你,老子就當沒生你!”最頻繁時,曉濤每天接到趙坤這樣的酒后電話超過十次。
這回也如此,趙坤從床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把碗柜里的碗碟一個一個地砸得稀巴爛,邊砸邊罵:“日媽哪個敢管我?哪個敢動老子?”83歲的趙母顫巍巍地走進亂得像垃圾場的屋,批評兒子:“天氣恁個好,你狗日就曉得喝酒睡磕睡,谷子還打不打?”趙坤手向空中一甩:“老媽你走開點!不關(guān)你的事!管多了沒人喜歡!”這時他接到張秀英的電話,電話里張秀英叫趙坤趕緊把欠張秀英娘家親戚的債還清,趙坤說:“錢沒有,爛命有一條!有本事喊人來砍我!你狗日傻婆娘,害得老子好慘!日媽打谷子打到一半,你狗日就跑了!跑你媽賣逼!你狗日只要敢回來,老子殺死你!”他這一連串的混帳話,氣得趙母痛罵:“你狗日就曉得惡言惡語!就曉得稱王稱霸!糊涂蟲!悶蟲疙瘩!”趙坤的聲音來得更大:“滾遠點!滾!”又繼續(xù)砸碗碟,罵罵咧咧。
錢能最快擺平事情
這時的趙坤,家里已經(jīng)一分錢都沒有了。張秀英帶走600多元,趙坤僅有的放在褲兜里的44元錢,也被用來買了一件啤酒(24瓶)。他原本想向趙母借50元付啤酒錢,可趙母身上的300多元是看病吃藥的錢,不肯借給他,況且此前趙母借給趙坤的400元已有四個月仍未歸還。趙坤看著面前這個渾身哆嗦的老母,突然恨意萌生。他像以往一樣,找到了發(fā)泄的感覺,猛拍桌子:“老媽,我當兒子的人看不慣你!今天就要發(fā)你的脾氣!大哥大嫂比我有錢是不是?你老人家?guī)退麄兪瞻?,那我們收包谷的時候你為啥子不來幫?你就是偏心!格老子大哥好毬了不起,不是吹牛逼,老子趙坤隨時都擺得平他!”他一邊沖著趙母指指點點,一邊重重地拍打桌子,“大嫂在屋,老子要找她麻煩!”趙母被氣得嘴唇顫抖,一個耳光向趙坤狠狠煽去。趙坤沒有還手,繼續(xù)拍桌子,罵得趙母震耳欲聾。
趙坤的大哥趙能此時正在幫人看守工地,年齡已大,脾氣已減,已有許久沒與趙坤鬧矛盾。在家的是趙坤的二哥趙剛,趙剛聽到吵鬧聲,趕到趙坤跟前:“你是不是真的喝昏了?無法無天!”趙坤習慣性地將手往空中一甩:“你爬開點!你敢打我?打我呀!”手往桌上重重一拍,“日媽你跟老子少管閑事!”趙剛指著醉熏熏的趙坤:“老子今天就要殺殺你的威風!你娃太猖狂了,敢跟老媽吵,你不曉得她83歲了?”趙坤自嘲一笑:“83又咋樣?90幾、100又咋樣?老子就是不服老媽偏心,害得老子恁個慘!”他越說越?jīng)_動,正要撲過去跟趙剛打,突然被趕到的趙剛兒子趙曉鋒勒住脖子按倒在地。曉鋒怒目圓睜:“坤叔你太不像話了!當侄兒的人,從來沒發(fā)過這么大的火!你心里有氣就想辦法解決問題,沖奶奶耍啥子威風?伯父不在家,你要去欺負一個女流之輩,算啥子男人?”
曉鋒使力架著趙坤往里屋走,趙坤幾次想折回都被曉鋒擋住。走到里屋,趙坤這才委屈可憐地說:“曉鋒啊,坤叔已經(jīng)山窮水盡,一分錢都沒有了,錢都遭你嬸卷跑了。我打電話求曉濤,曉濤先說要寄一千塊錢回來,但他女朋友后來又說沒錢,狗日報應娃娃遭女人管起啦?!闭f著他又摸出手機打電話給曉濤,“你狗日到底要寄不寄錢回來?曉亮開學要讀書,學費都沒有!”電話那頭曉濤說:“你少來這套!錢不夠你拿去賭!”說完便掛了電話。趙坤又可憐地望著曉峰,搖搖頭苦笑,躺在床上提起床邊的啤酒繼續(xù)喝,唉聲嘆氣地說:“日媽這個世道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咋個恁倒霉?天吶!”曉峰在回家的路上,想來想去,心里總是過意不去,他擔心趙坤繼續(xù)耍酒瘋侵擾奶奶和伯母,也擔心趙坤找父親尋釁滋事,更擔心小堂弟曉亮受盡暴力辱罵。
看似復雜的事情,幾小時之內(nèi)被輕易擺平。曉鋒與同輩的兄弟們在電話里商議,一人出一點錢,權(quán)當拿錢消災,1500元迅速到賬,曉鋒到鎮(zhèn)上把錢取出來交給趙坤,對他說:“坤叔,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們兩口子這樣分開,不一定全壞。她把曉玲帶大,你把曉亮帶大,時間長了,兩個人都冷靜了,到時再考慮要不要在一起過日子。農(nóng)村真他媽沒出路,做莊稼頭緒太多,沒啥收入,你還是趕快把谷子打完,到鎮(zhèn)上找活干,有現(xiàn)錢比什么都強?!壁w坤驚詫地看著曉鋒,像這樣的事情他確實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換成以往早就被眾人打得爬不起來,然后等酒醒了又被批評若干天,只能夾著尾巴做人。而這次,他如此囂張耍橫,卻第一次由晚輩們像捐款一樣解囊相助,為此他慚愧地低下了頭,向兩位村民撥出電話,請他們一起收割稻谷。生活像打了雞血,很快又有了生色。不管你悲不悲哀,一切只是為了讓生活繼續(xù),這便是真實的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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