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最愛黛玉姣花照水的嬌柔,走過歲月,竟不知不覺中愛上湘云。她有趣的靈魂,她的“名士風流”,都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們不妨觀望一下這姑娘的朋友圈,來看看她成長的印記。
一、寶玉:幼時玩伴“愛哥哥”
她與寶玉的友情開始得比寶黛要早。黛玉進賈府之前,她才是賈母的娘家小客(賈母的侄孫女),也許那個時候,她也曾受到過賈母對黛玉那樣的偏愛——翠縷就是賈母賞她的丫鬟啊??纯戴煊癯袣g于賈母膝下的情景,就不難想象湘云在賈府受到的重視。她與寶玉志趣相投,那一聲聲“愛哥哥”該是多么歡快有趣!
他們的友情深厚,直到蘆雪庵聯(lián)詩那回,他們還背了眾人去“算計那塊鹿肉”?;蛟S,正是因為二人有這樣的感情,所以湘云最初才對黛玉不大喜歡。那一次,因為鳳姐開玩笑說一個小旦“扮上活像一個人”,眾人不肯說破,只有湘云口無遮攔地說“像林妹妹的模樣”。寶玉怕黛玉多心,看了湘云一眼。就是這一眼,惹惱了湘云。湘云的英豪大氣這一次化作了“小性兒”,她因?qū)氂褡o著黛玉而又氣又妒,甚至要回家。
有一次,湘云勸說寶玉留意“仕途經(jīng)濟”,卻被寶玉當場下了逐客令。襲人來打圓場,還搬出來“林姑娘”,“寶姑娘”,寶玉卻道,“林姑娘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湘云沒有生氣,卻是笑起來,與襲人道“這是混賬話嗎”??梢?,湘云與寶玉兒時的情分是有很深基礎的,雖有齟齬,卻并不會記仇。鬧過,吵過,寶玉還是湘云的二哥哥。
二、襲人:曾經(jīng)的好姐姐
湘云最早的朋友,除了寶玉就是襲人了。襲人在伺候?qū)氂裰笆琴Z母派來服侍湘云的。湘云“襁褓之中父母違”,是個不幸的孩子,叔叔嬸子對她并不真心疼愛,只有在賈府她才能歡暢淋漓地表現(xiàn)她生命中最真實的那一面。
我想象不出,她在史侯家中穿著賈母的衣服在雪地里撲雪人,也想象不出她在叔叔嬸子眼皮子底下烤鹿肉、做菊花詩。不知道那史侯家里有沒有姐妹,只知道她在家里要做針線做到大半夜,甚至沒有替別人做一點半點的自由。
因為如此,她珍視生命中每一份溫暖。雖然襲人只是個丫頭,可是湘云那時候?qū)σu人卻是姐姐長姐姐短的不離口,可見她對襲人的尊重。雖然襲人說她是為了哄著自己“洗臉梳頭”,可是我們知道,這只是襲人的玩笑話,服侍主子小姐,洗臉梳頭是最基本的工作。湘云是重情的,那個時候她一定把襲人當親姐姐看,她對她敞開心扉,訴說自己的秘密,還不避諱。為此還在多年后被襲人取笑。
不知道湘云都跟襲人說了什么傻話,那些成為襲人開玩笑的“把柄”令成年后的湘云臉紅。襲人身上,有太多湘云童年的記憶。雖然時光流逝,湘云長大了,卻沒有忘了襲人。她給姊妹們帶的絳紋石戒指,還特意給襲人留了一個,親自往寶玉處送給襲人。這份深情讓我有些鼻酸。
她在史家沒有多少自主權,可是與賈家姊妹之間的走動還是要有的,她將自己得來的飾品分給她們是理所應當,可是特意給襲人這樣的丫鬟就是一份情誼了。且看丫鬟的戒指她都送了誰:金釧、鴛鴦、平兒、襲人。前三個大丫鬟服侍的是王夫人、賈母和鳳姐,這三個人是賈府的權力核心,湘云作為客人,理應打點這些人。對襲人,卻是更多的出于情意了。她不但心里惦記,還親自來到寶玉處送給襲人。襲人嘔她,她又急急地表白,真是一派純?nèi)惶煺妫?/span>
相比她的天真單純,襲人就復雜得多了。書中說,襲人伺候賈母的時候,眼里只有一個賈母,伺候?qū)氂窳?,心中眼里又只有一個寶玉。襲人雖曾經(jīng)照顧過湘云的生活起居,可是究竟不是如翠縷一般真正給了湘云,所以襲人對湘云是有所保留的。
也許對于襲人來說,服侍湘云只是賈母給的一項任務,雖說日久生情,可是這“情”也并不足以使“給”了寶玉的襲人去牽掛湘云。她不能體諒湘云在家做不得主的苦楚,依舊拿寶玉的活計煩她去做。她見寶玉早早跑去黛玉處找湘云——那時湘云來了都是宿在黛玉處的,便發(fā)脾氣,不理寶玉。細細品味,襲人之“賢”更像是吃醋。
當然,襲人雖有城府,到底對湘云也算用心了。她打發(fā)人給湘云送東西:里面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吩咐給湘云帶話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里園里新結(jié)的果子,寶二爺送來與姑娘嘗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這絹包兒里頭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著用罷?!?/span>
那個纏絲白瑪瑙碟子也是探春的心頭好,寶玉送荔枝給探春,因為配上那個碟子才好看,探春也喜歡。按理說,探春與寶玉是兄妹,喜歡便留下也是平常,可是襲人為了將碟子送給湘云,就存了私心,催人去探春處取碟子。由此,也算是對湘云的一點真心了。
那時候,湘云不喜歡黛玉。在寶玉房里閑談時,提到寶玉拿著她做的扇套跟黛玉的比,黛玉賭氣鉸了,湘云冷笑不滿。襲人應該也是不喜歡黛玉的,所以竟在湘云面前說起黛玉的長短來:“去年一年做了個荷包,今年還沒有動過剪子呢。”這一點上,二者竟像是成了天然的同盟。
后來,湘云定了親,襲人也被王夫人暗中提拔為寶玉“屋里人”了,湘云還約著黛玉一同來給襲人道喜。襲人,曾經(jīng)是湘云幼時相依相伴的大姐姐,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因為成長,兩個人也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
三、寶釵:勝似“親姐姐”
湘云的第二個閨蜜是寶釵。寶姐姐來的比黛玉晚,但卻是個隨份守時的人兒,人見人愛,湘云自然不能免俗。湘云對寶釵的敬愛與崇拜都是真摯的,甚至于表現(xiàn)得因太過明顯反讓人尷尬。湘云的孩子心性兒使她的愛憎分明:黛玉“小性兒”,又奪了她的玩伴寶哥哥,還嘲笑她咬舌兒,全然沒有些姐姐該有的樣兒;寶釵不同,大氣端莊,善解人意,照顧她,對她好,以至于她覺得,若有寶釵這么個親姐姐,縱是沒了父母也罷了。
事實上,黛玉沒有那么糟糕,寶釵也沒有那么完美。都是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罷了,合得來就一處玩,合不來就跟別人玩。湘云與黛玉初初雖也會鬧別扭,湘云對黛玉有不滿,黛玉對湘云有提防,可是兩個人究竟還是算親密。反倒是那個給湘云張羅螃蟹宴,給黛玉送燕窩的寶釵,仿佛從來沒有從心里對誰親近過。
寶釵的心事并不比湘云、黛玉少:父親早逝,哥哥不成器,母親軟弱,眼見著家業(yè)在敗落,她的無力感又哪里會比探春少呢?探春的心胸見識已是女子中的翹楚,可她畢竟生在侯門王府,管理大觀園之前竟然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寶釵是皇商之女,她的廣博多識不低于探春,她不但懂《不自棄文》,更能學以致用,所以才會笑探春“真真膏粱紈袴之談”。
探春面對家族的窮途末路和個人的窘迫處境,會悲傷落淚,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寶釵始終以女紅針黹為女兒家的本分,她始終是理性內(nèi)斂的。她不會向湘云傾訴她的煩惱,她只是在與襲人的交談中敏銳地捕捉到襲人的不可小覷之處。
寶釵對誰都好。對湘云好是最容易的,湘云單純天真,對寶釵的照拂念念不忘。那一場名為湘云做東的螃蟹宴,竟是寶釵幫她置辦的。從螃蟹到果碟,到酒水,都是寶釵自掏腰包,她體諒湘云在家里做不得主,一個月幾串錢還不夠零花,拿什么做東呢?可是湘云心直口快,早已將話說出去,寶釵便在背地里將她的主意說給湘云聽,供她斟酌。入情入理的話,妥帖細致的心思,怎能不令湘云感動呢?
還有一次,寶釵囑咐襲人不要再將寶玉的針線拿給湘云去做,襲人并不知道湘云在史侯家的尷尬處境,寶釵卻了解湘云在家里要無休止地做針線活,替別人做了還要被埋怨的現(xiàn)狀??梢娤嬖剖嵌嗝葱湃螌氣O。湘云雖為侯門千金,可是失了父母的庇護,寄居叔叔史侯家,可是身為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看樣子也在走向沒落,湘云沒有父母疼愛的孤苦寂寥更甚于黛玉。寶釵對湘云的體諒是珍貴的,所以她輕易地走進了湘云的心里,成為一個不可替代的姐姐的形象。搬進大觀園的時候,湘云沒有要另外的居所,只愿與寶釵同住。
寶釵誠然是個好姐姐,卻不是湘云一個人的姐姐。總覺得,寶釵對黛玉的看重是超過了湘云的:
黛玉心性聰明又孤傲,對她好比較不容易。寶釵送人江南土儀的時候,給黛玉比別人的都豐厚一倍,這樣的另眼相看也許是體諒黛玉無法回歸故里的鄉(xiāng)愁。黛玉脫口而出《牡丹亭》、《西廂記》里的句子,有失千金小姐的身份,寶釵不令黛玉難堪,她選擇了私下里教導她,現(xiàn)身說法,通達友善,讓黛玉心悅誠服。雨夜送燕窩的情意就更加的深厚,令黛玉對她訴衷腸,甚至結(jié)金蘭契。
寶釵對黛玉的情意贏得了黛玉的信任和回應:湘云早就想認寶釵做“親姐姐”的,可是寶釵卻在寶琴來了以后開玩笑說,湘云與寶琴性情相似,可以認了姐妹;黛玉接納寶釵后,竟將薛姨媽直呼為“媽”,趕著寶琴叫“妹妹”。曹公仿佛借黛玉之口為寶釵“正了名”,讓我們讀者相信,寶釵“真是個好人”,不是“藏奸”。
寶釵當然是好人,不僅僅對姐妹們照顧,金釧投井自盡,她把自己的新衣服拿來給她做裝裹,鳳姐配藥的人參,她托自己鋪子里的伙計去靠譜的參行去尋??墒侨诵缘膹碗s在寶釵身上又是那么明顯:柳湘蓮、尤三姐的悲劇使得薛霸王大放悲聲,薛姨媽也為之落淚,她卻不為所動,顯得冷漠。抄檢大觀園風波過后,寶釵執(zhí)意搬出去避嫌,走前也沒有安撫湘云。一腔熱忱的湘云在中秋之夜忍不住抱怨“可恨寶姐姐和她妹妹,天天說親道熱……到今日便棄了咱們”。湘云的單純,寶釵的世故,使她們之間一直存在著一段忽遠忽近的距離。
湘云想走進寶釵的心里,不容易。
四、黛玉:惺惺相惜之情
中秋之夜,湘云與黛玉聯(lián)句賞月,煙波浩渺,皓月當空,湘云對寶釵的“不告而別”頗有微詞,從此以后,怕是兩個人的交集會越來越少。不知道湘云此時對寶姐姐的性格是否有了更深的了解呢?湘云總是將寶釵當成一種依傍,可是事實上,寶釵是那樣獨立的一個人,她拒絕“捆綁”。那個月明團圓之夜,湘云舉目而望,望見的除了月亮,便是黛玉了。
黛玉與湘云有著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湘云是明媚的,黛玉卻常是郁郁?!氨瘺鲋F,遍被華林”的領會者,并非只有寶玉。黛玉的對景感懷,俯欄垂淚也是生命本能的頓悟。湘云的可愛之處便在于“苦中作樂”,于是就在那個中秋之夜,兩個人,于曲終人散后相約賞月作詩。
那一夜她們詩興大發(fā),吟出警句讖語;那一夜,她們品笛賞月,跟妙玉喝茶;也是那一夜,湘云沒有去李紈處休息,而是留在了瀟湘館。要知道,寶釵進賈府之前,湘云來了,是宿在黛玉處的。
湘云與黛玉“離散”后的重聚,是源于成長。寶釵搬離后,湘云與黛玉再不復往昔的吵吵鬧鬧,她們都長大了,彼此之間多了尊重與懂得。
那個中秋之夜,見證過她們的友情。那輪明月知曉,她們惺惺相惜的深情。
五、香菱:“呆香菱”與“瘋湘云”之詩情
香菱與湘云的相遇源于詩歌。香菱苦心孤詣要學作詩,雖拜了黛玉為師,但是黛玉體弱,香菱不敢過于勞煩黛玉,正好有個湘云,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的高談闊論。兩個講詩論文的姑娘,也被寶釵調(diào)侃為“呆香菱之心苦,瘋湘云之話多”。
湘云生性活潑話多,被姐妹們調(diào)侃為“話口袋”,被沉默寡言的迎春“嫌棄”。湘云也愛詩,能想出刁鉆古怪“謅斷了腸子”的行酒令。那年在大觀園芍藥洇的青石板上,她醉酒得佳句;那年蘆雪庵聯(lián)詩,她才思敏捷,不讓眾人,自己也笑自己“不似聯(lián)詩,竟是搶命”;還有那年中秋,她與黛玉的月下聯(lián)詩,更是吟出了“寒塘渡鶴影”這樣令黛玉都稱贊傾心不已的句子。
而香菱恰恰是對詩與美無限向往的女子。她的“呆”令人憐惜,也令人歡喜。為了學作詩,成為群芳一樣的雅女,她虛心請教,師從黛玉。為了能做出好詩,她搜心挖膽,廢寢忘食。香菱之“呆”與湘云之“瘋”,是如此相得益彰。香菱的“呆”是一種執(zhí)著,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詩意的向往,甚至是一種對命運的“公然”反抗,對自我回歸的一種覺醒。她自幼被拐,從千金小姐淪落為拐子的養(yǎng)女,再到薛蟠的小妾,她忘記了家鄉(xiāng)父母,忘記了自己的出身根基,可是無論生活對她多么殘酷,她始終都以一顆純凈的心靈去面對。她對詩的渴望,正是對那個美好的自我的修復。
于是,風一樣的湘云與香菱建立起詩友般的同盟。她們沉浸在詩歌的海洋里徜徉,她們在自己的世界里看長河落日,看花開花落,看她們的錦繡年華。
湘云的朋友圈,展示給我們一個“霽月風光耀玉堂”的云姑娘。雖然,她的命運被寫定了“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可是她的樂觀自信,總讓我不愿意相信她的生命會蒙塵:畢竟,所有金釵的悲涼的曲子詞中,都沒有她那樣激昂鏗鏘的:“這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當,何必枉悲傷?”
連悲傷都可以消化得如此干凈,我們怎能不越來越愛這個“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姑娘?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