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集 怡紅夜宴
(對應(yīng)電視劇劇集: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1 瀟湘館 院內(nèi)
寶玉徐徐穿過竹林,來到黛玉臥室外邊,隔窗張望。
字幕(疊):
第十六集 怡紅夜宴
紫鵑坐在回廊上,手里做著針黹。
寶玉走來:“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
紫鵑:“好些了。”
寶玉:“阿彌陀佛!快好了吧?!?/p>
紫鵑放下針線活計(jì),看著寶玉,抿嘴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
寶玉也笑了:“所謂'病篤亂投醫(yī)’了?!?/p>
寶玉見紫鵑穿著彈墨綾薄棉襖,外面只套著青緞夾背心,伸手向紫鵑身上摸了一摸,關(guān)心地:“穿得這樣單薄,還坐在風(fēng)口里,你再著涼病了,越發(fā)難了?!?/p>
紫鵑身子微微一偏:“以后咱們說話,別動(dòng)手動(dòng)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瞧她近來遠(yuǎn)著你還恐遠(yuǎn)不及呢?!闭f著起身,拿了針線進(jìn)別的房間去了。
寶玉象澆了一盆冷水一般,發(fā)起呆來。
2 沁芳亭后 桃花樹下
雪雁手里拿著一包人參,匆匆走來。
桃花樹下湖山石上,寶玉兩手托著腮頰出神。
雪雁走過來蹲下,詫異地笑問道:“怪冷的,你坐在這里作什么呢?”
寶玉回頭見是雪雁,忙又扭過頭去,冷冷地:“她不許你們理我,你又子什么來找我?難道你不是女兒?你快家去吧,免得又生口舌?!?/p>
雪雁聽了,莫名其妙,只得走開。
3 瀟湘館
雪雁進(jìn)門:“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里哭呢!”
紫鵑忙問:“在哪兒?”
雪雁:“在沁芳亭后頭桃花底下呢?!?/p>
4 沁芳亭后 桃花樹下
紫鵑匆匆走到寶玉跟前,輕輕推了一把,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到這風(fēng)地里來哭?!?nbsp;
寶玉:“誰賭氣了!我聽你說得有理,想著將來姐妹們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所以自己傷起心來?!?/p>
紫鵑索性挨著寶玉坐下。
寶玉推著紫鵑:“方才對面說話你還要走開,這會(huì)子干嗎又來挨我坐著?”
紫鵑神秘地一笑:“我想問你一句話……”
寶玉疑問地:“什么話?”
紫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來叫人每日送一兩燕窩來?”
寶玉拍了拍后腦勺,笑了笑:“噢,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若只管和她要燕窩吃,也太實(shí)心眼兒了。是我跟老太太說的,讓老太太跟鳳姐姐說,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
紫鵑恍然:“原來是你說的,這又多謝你費(fèi)心?!?/p>
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p>
紫鵑道:“在這里吃慣了,明年家去,哪里有閑錢吃這個(gè)?”
寶玉不解地:“誰?往哪個(gè)家去?”
紫鵑:“你林妹妹回蘇州家去。”
寶玉搖著手笑道:“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
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我們姑娘來時(shí),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紀(jì)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所以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shí),自然還要送還林家的。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里縱不送去,林家也必有人來接的。前兒夜里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shí)頑的東西,有她送你的,叫你都打點(diǎn)出來還她。她也將你送她的打疊了在那里呢?!?/p>
寶玉聽了,好比頭頂上響了一個(gè)焦雷一般,震驚得目瞪口呆。
紫鵑默不作聲,看他怎樣回答。
晴雯忽然走來:“老太太叫你呢,誰知道在這里?!?/p>
紫鵑笑向晴雯道:“他這里問姑娘的病癥,我告訴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吧?!闭f著自己走回瀟湘館去了。
晴雯見寶玉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忙搖著喚他:“寶玉,寶玉……”
寶玉仿佛沒有聽見,傻了一樣地呆坐著。
晴雯急得忙把寶玉攙起來往怡紅院方向走去。
5 怡紅院 寶玉臥室
寶玉仰臥床上,兩個(gè)眼珠兒直直的,口角邊津液涔涔流出。
襲人連聲叫喚:“寶玉!寶玉!”
寶玉不答。
李嬤嬤急忙趕來,邊喊寶玉,邊用手摸了摸寶玉的脈門,又在嘴唇人中上邊著力掐了兩下。
寶玉全然不覺。
“可了不得了!”李嬤嬤摟著寶玉放聲大哭起來。
襲人急得忙拉李嬤嬤問:“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伯?”
李嬤嬤捶床搗枕地哭著:“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襲人一下子軟癱在床上。
6 瀟湘館 黛玉臥室
黛玉坐在床上,紫鵑正服侍她吃藥。
襲人沖了進(jìn)來,劈頭責(zé)問紫鵑:“你才剛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畢一下跌在椅上,淚流滿面。
黛玉慌忙問道:“寶玉?他怎么了?”
襲人:“不知道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么話,那個(gè)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已死了大半個(gè)了!”
黛玉一聽,“哇”的一聲,將剛吃的藥全都嗆出,抖腸搜肺地大嗽了幾陣,頓時(shí)面紅發(fā)亂,目腫筋浮,喘得抬不起頭來。
紫鵑忙上來捶背。
黛玉邊伏枕喘息,邊推紫鵑:“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
紫鵑“嗚”地哭了:“我不過是說了幾句玩話,他就認(rèn)真了。”
襲人跺著腳道:“你還不知道他,那傻子聽了玩話就認(rèn)真的!”
黛玉推著紫鵑:“你說了什么話,趁早兒去解釋,他只怕就醒過來了?!?/p>
紫鵑聽說,忙下了床,同襲人急步走出去。
7 怡紅院 寶玉臥室
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尤氏、李紈、探春、寶釵、湘云等人圍在寶玉床邊哭泣叫喚。
襲人拉著紫鵑急急走來:“紫鵑來了?!?/p>
賈母一見紫鵑,眼內(nèi)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么?”
紫鵑:“沒說什么,不過說幾句玩話?!?/p>
寶玉見了紫鵑,“哎呀”一聲,嗚嗚咽咽地哭出來了。
賈母等人一見,都松了一口氣。
賈母拉住紫鵑,送到寶玉跟前:“寶玉,她怎么得罪你了,你打她,打她一頓出出氣就好了。”
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大聲嚷道:“要去連我也帶了去!”
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不解地看著紫鵑。
紫鵑囁嚅著:“才剛我說了幾句玩話,說'你妹妹要回蘇州家去’,他就認(rèn)真了。”
賈母:“我當(dāng)有什么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你這孩子素日伶俐聰明,又知道他有個(gè)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薛姨媽:“寶玉本來心實(shí),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兄妹兩個(gè)一處長了這么大,這會(huì)子熱剌剌的說要走,別說他是個(gè)實(shí)心的傻孩子,就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p>
正說著,麝月進(jìn)來:“林之孝家的、單大良家的都來瞧二爺來了?!?/p>
賈母道:“難為她們想著,叫她們進(jìn)來瞧瞧吧?!?/p>
寶玉聽了一個(gè)“林”字便拉著紫鵑,滿床翻滾,哭鬧起來:“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們來了,快打出去!”
“快打出去,打出去!”賈母急忙吩咐,又安慰寶玉:“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她的,你只管放心吧?!?/p>
寶玉緊緊拉住紫鵑,高聲喊著:“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
賈母忙說:“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币幻嬗智那姆愿辣娙耍骸耙院髣e叫林之孝家的進(jìn)園來,你們也不許說'林’字。”
眾人紛紛答應(yīng)'是’,想笑又不敢笑。
寶玉一眼看見了十錦格子上陳設(shè)的一只金光閃亮的西洋自行船,指著亂叫說:“那不是接她們的船來了,灣在那里呢!”
賈母忙命:“快拿下來!”
襲人把金自行船拿下來,寶玉伸手來要,襲人遞過去。
寶玉一把接過自行船,趕緊掖在被中,傻笑著:“這回可去不成了!”
“王太醫(yī)來了?!摈暝逻M(jìn)來回道。
賈母:“快請進(jìn)來?!?/p>
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到里間回避,賈母端坐在寶玉身旁,紫鵑低頭站在旁邊。
王太醫(yī)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起身說道:“世兄這癥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溶化痰迷者;有怒腦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賈母半認(rèn)真半打趣地:“你只說怕不怕,誰同你背藥書呢?!?/p>
王太醫(yī)忙躬身笑笑:“不妨,不妨?!?nbsp;
賈母追問:“果真不妨?”
王太醫(yī):“實(shí)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p>
賈母起身讓著:“既如此,請到外面坐,開藥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預(yù)備好謝禮,叫他親自捧來送去磕頭;……”
王太醫(yī)躬身拱手:“不敢,不敢?!?/p>
賈母打趣說:“要是耽誤了,我打發(fā)人去拆了太醫(yī)院大堂!”
王太醫(yī)只顧點(diǎn)頭哈腰,滿口里說:“不敢,不敢,不敢?!?/p>
賈母和眾人聽了,不禁笑了起來。
王太醫(yī)自覺失言,尷尬地笑笑。
紫鵑也要跟賈母等人出去,寶玉死死抱住不肯放,口中仍胡說道:“她這一去,準(zhǔn)是要陪林妹妹回蘇州去了!”
賈母回過身來吩咐:“紫鵑,你就留下守著寶玉吧,叫琥珀去伏侍黛玉?!?/p>
8 瀟湘館 黛玉臥房
黛玉歪在床上,雪雁在給她捶背。
琥珀走進(jìn)來,向黛玉笑笑:“寶玉清醒過來了,不肯放紫鵑回來,生怕你們回蘇州去。老太太讓紫鵑留在寶玉身邊,叫我來伏侍姑娘。”
黛玉笑笑:“多謝姐姐?!庇謱ρ┭悖骸把┭悖闳ジ嬖V紫鵑,要好生照看寶玉,別著急回來?!?/p>
9 怡紅院 寶玉臥房(夜)
自鳴鐘響了三下。
寶玉突然從睡夢中驚醒,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兩手向空中亂抓撓,口中哭喊:“不好了,有人來接了,林妹妹已經(jīng)坐船去了……”
襲人連忙起身披衣:“寶玉,寶玉,你醒醒?!?/p>
寶玉睡眼惺松,一把摟住襲人,哭道:“紫鵑,你別走,我不放你回去……”
襲人一邊掙脫,一邊笑著:“我的好二爺,你睜眼看看,我哪里是紫鵑……”
寶玉費(fèi)力地瞪大眼睛,死勁盯了一眼,驚恐地:“啊,襲人!紫鵑呢?她走了?”
紫鵑披著衣裳跑來:“寶玉,我在這兒呢。”
寶玉一把抱住紫鵑:“你不能走,林妹妹更不能走!”
紫鵑:“我不好好兒在這里嗎。林姑娘也沒有走,她還讓雪雁來告訴我,要我安心伏侍二爺呢?!?/p>
寶玉聽了放下心來,松開了手,拉紫鵑坐下。
紫鵑伸手從被中摸出自行船來,搖晃著對寶玉說:“你看,船不是在這里嗎。你摟著它,放心睡吧?!?nbsp;
寶玉乖乖地接過自行船,掖在被中,安然入睡了。
紫鵑、襲人悄悄走開,相對一笑。
襲人向紫鵑笑著:“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洽,也沒見我們這呆子,聽了風(fēng)就是雨,往后可怎么好?”
10 怡紅院 后院
薔薇架下,紫鵑看著兩只蝴蝶在花間飛舞。
寶玉走來,拉住紫鵑的手問道:“那天你為什么唬我?”
紫鵑笑笑:“不過是哄你玩的,你就認(rèn)真了。”
寶玉:“你說得那樣有情有理,怎么是玩話?”
紫鵑:“那些玩話都是我編的。林家實(shí)在沒了人口。縱有人來接,老太太也不放去的?!?/p>
寶玉:“就是老太太放她去,我也不依?!?/p>
紫鵑又試探地:“你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話。你如今大了,連親也定下了,等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里還有誰了?”
寶玉聽了,猛地把手一搖,驚慌地問:“誰定了親?定了誰?”
紫鵑故意笑道:“年里我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她?”
寶玉撒開了手,指著紫鵑笑了:“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她已經(jīng)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她,我還會(huì)得這場???”說著又要解脖子上掛的那塊玉:“以前我發(fā)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還沒勸過?這會(huì)兒又來嘔我?!?/p>
紫鵑連忙摁住他的雙手。
寶玉急得跌足:“我只愿這會(huì)子立刻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連皮帶骨都化成一股灰,一股煙,一陣大亂風(fēng)吹得四面八方登時(shí)散了,這才好!”一邊訴說,一邊撲簌簌滾下淚來。
紫鵑忙上來捂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含笑解釋:“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里著急,故意來試你的?!?/p>
寶玉詫異地:“你又著什么急?”
紫鵑笑道:“姑娘和我極好,我們兩個(gè)一時(shí)一刻離不開。姑娘若是去了,我必定要跟了她去的,可又舍不得棄了本家。我心里犯愁,故意來試你?!?/p>
寶玉聽了,寬慰地笑道:“傻子,以后你別再愁了。活著,咱們一處活;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怎么樣?”
紫鵑一下怔住了,半晌:“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gè)去了?!?/p>
寶玉點(diǎn)頭:“我已經(jīng)大好了,你就去吧。”
11 瀟湘館 黛玉臥房(晚上)
黛玉靜靜地仰臥沉思。
紫鵑寬衣臥下,悄悄向黛玉笑著:“寶玉的心倒實(shí),聽見咱們?nèi)ゾ湍菢悠饋?。?/p>
黛玉不答,暗自垂淚。
紫鵑自言自語地:“這里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摈煊袼榱艘豢冢骸澳氵@幾天還不乏,趁這會(huì)子不歇一歇,還嚼什么舌頭?!?/p>
紫鵑笑嘻嘻地:“我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想。你又沒有父母兄弟姐妹,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老太太還明白硬朗,作定了大事要緊。公子王孫雖多,哪一個(gè)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gè)天仙來,只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有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俗話說:'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gè)也難求’……”
黛玉聽了,暗自頷首,口中卻說:“這丫頭今兒不瘋了?怎么去了幾天,忽然變了一個(gè)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p>
紫鵑打了個(gè)哈欠,笑笑:“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里留神。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漸漸竟自睡著了。
黛玉百感交集,撲簌簌落下淚來。
12 賈母堂屋
鳳姐向賈母悄悄笑著:“薛姑媽有門親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p>
賈母忙間:“哪門親事?”
鳳姐:“薛姑媽覺得薛蝌和岫煙是對兒天生地設(shè)的夫妻,想請老祖宗主親,成全這門親事?!?/p>
賈母:“這有什么不好啟齒?這是極好的事。我贊成,就這么定了吧?!庇謱ρσ虌專骸拔覑酃軅€(gè)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
薛姨媽笑著:“這是自然的??v抬了十萬銀子來,只怕不希罕?!?/p>
13 沁芳橋畔
通往瀟湘館的路口,寶釵和岫煙從兩邊走來。
岫煙:“寶姐姐好?!?/p>
寶釵含笑:“妹妹好,你跟我來?!?/p>
二人同走到一塊石壁后。
寶釵用手捏了捏岫煙的身上:“這天還冷得很,你怎么倒全換了夾的?”
岫煙低頭不答。
寶釵:“必定是這個(gè)月的月錢又沒得?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jì)了?!?/p>
岫煙踟躕著:“月錢倒是按日子給的,只是姑媽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么,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搭著就使了。那些媽媽丫頭哪一個(gè)是省事的?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錢來給她們打酒買點(diǎn)心吃。前兒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當(dāng)了幾吊錢?!?/p>
寶釵:“你以后也不用白給那些人東西吃,她尖刺讓她們?nèi)ゼ獯蹋苈牪贿^了,各人走開。倘或短了什么,你只管找我去?!?/p>
岫煙:“知道了。……姐姐上哪里去?”
寶釵:“我到瀟湘館去。你回去把那當(dāng)票叫丫頭送來,我悄悄的取出來,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fēng)扇了事大。……當(dāng)在哪里了?”
岫煙:“叫作'恒舒典’,是鼓樓西大街的。”
寶釵臉一紅:“這鬧在一家去了?;镉?jì)們要是知道了,不得說人還沒過門,衣裳倒先過來了?”
岫煙一愣:“莫非這家當(dāng)鋪是你們家的本錢?”
寶釵不好意思地點(diǎn)頭一笑。
14 瀟湘館 書房
薛姨媽正和黛玉閑談,寶釵進(jìn)來笑道:“媽,林妹妹,你們做什么呢?”
黛玉忙讓寶釵坐了,笑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得到姨媽和大舅母又作一門親家?!?/p>
薛姨媽疼愛地看看黛玉:“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yù)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gè)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jī)會(huì)作了夫婦。比如你們姐妹兩個(gè)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p>
寶釵伏在她母親懷里,撒嬌地:“媽——,動(dòng)不動(dòng)就拉上我們。”
黛玉笑道:“你瞧,這么大了,離了姨媽她就是個(gè)最老道的,見了姨奶她就撒嬌兒?!?/p>
薛姨媽用手摩弄著寶釵嘆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有了正經(jīng)事就和她商量,沒了事幸虧她開開我的心?!?/p>
黛王眼圈一紅:“她偏在這里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刺我的眼?!?/p>
寶釵:“媽瞧她輕狂的,倒說我撒嬌兒?!?/p>
薛姨媽推寶釵起來,親切地:“也怨不得她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gè)親人?!庇謸н^黛玉來摩挲著:“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p>
黛玉拭干淚痕:'姨媽既這么說,我明日就認(rèn)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不認(rèn),便是假意疼我了?!?/p>
薛姨媽:“你不厭我,這就認(rèn)了才好。”
寶釵連忙阻攔:“認(rèn)不得的。”
黛玉奇怪地:“怎么認(rèn)不得?”
寶釵和她母親擠擠眼兒笑道:“我哥哥還沒定親事,但已經(jīng)相準(zhǔn)了,也不必提出人來。我方才說你認(rèn)不得娘,你細(xì)想去?!?/p>
黛玉想了一回,突然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扭著說:“姨媽不打她我不依?!?/p>
薛姨媽摟著黛玉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她是逗你玩呢?!?/p>
寶釵佯作正經(jīng)地:“真?zhèn)€的,媽明兒和老太太求了她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
黛玉一聽,又羞又氣,夠上來要抓她,笑嚷:“你越發(fā)瘋了!”
薛姨媽連忙用手將她們分開,對寶釵笑道:“連邢女兒我還怕你哥哥糟蹋了她,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了,我斷不肯給他的。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
黛玉先還怔怔的,后來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追打著寶釵:“我只打你!都是你鬧的?!睂氣O一邊躲閃,一邊笑:“這可奇了!媽說你,為什么打我?”
黛玉指著寶釵:“你為什么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jīng)的話來?”
紫鵑忙走過來笑問:“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
黛玉:“又與你這蹄子什么相干?”
薛姨媽呵呵笑著:“你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個(gè)小女婿去吧?”
紫鵑頓時(shí)紅了臉:“姨太太真?zhèn)€倚老賣老得起來?!?/p>
黛玉拍著手兒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媽母女及屋內(nèi)婆子丫鬟都會(huì)心地笑起來。
婆子們也都贊成此議:“姨太太雖是玩話,說的倒也不差呢?!?/p>
“到閑了時(shí).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p>
薛姨媽:“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定喜歡的?!?/p>
15 衡蕪苑 書房
湘云在書桌上描繪刺繡的花樣。
鶯兒在蒔弄著奇卉異草。
岫煙的丫頭篆兒扒著綠窗招手兒,輕聲呼喚:“姐姐,你來?!?/p>
鶯兒放下小水壺,來到窗前。
篆兒悄悄遞給她一張舊紙,低聲說:“我們姑娘讓送給寶姑娘的,別讓人看見?!?/p>
鶯兒接過那張紙,點(diǎn)頭不語,走到書架旁,隨手夾在一本線裝書里,又去擺弄那些草兒。
湘云仍在伏案描圖,偶爾展眼一瞥,看見那張夾在書里的舊紙。
鶯兒提壺澆草,壺底朝天,水已控干,便拎壺出去灌水。
湘云見鶯兒出了門,快步走向書架,翻開那本書,抽出舊紙來看。
她雙手捧著那張鬼畫符般的東西,左看右瞧認(rèn)了一陣,不知為何物,滿面疑惑的神色。
湘云想了一下,折起那張紙,揣在懷內(nèi),大步走出門去。
16 瀟湘館 書房
湘云走來,手里搖晃著一張舊紙,高聲笑道:“這是個(gè)帳篇子?我怎么看不明白?!?/p>
“我瞧瞧?!摈煊袷挚?,一把搶過來看,也搖搖頭:“我也不認(rèn)得這是什么東西!”
地下婆子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相視一笑。
董婆子打趣說:“這可是一件奇貨,這個(gè)乖可不是白教人的?!?/p>
寶釵忙一把接過來看,原來是岫煙方才說的當(dāng)票,臉上訕訕的一笑,忙折了起來。
薛姨媽解釋說:“那必定是哪個(gè)媽媽失落了的當(dāng)票子?!?/p>
湘云好奇地:“什么是當(dāng)票子?”
寶釵笑道:“真真是個(gè)呆子,連個(gè)當(dāng)票子也不知道,少見多怪的。”
薛姨媽嘆道:“怨不得她,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哪里知道這個(gè)?哪里去有這個(gè)?”
董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認(rèn)得,別說這府里的姑娘們了。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p>
湘云笑問:“當(dāng)票子是干什么使的?”
董婆子忙湊上來,對湘云小聲耳語,黛玉在旁邊側(cè)耳細(xì)聽。
黛玉聽了先笑起來:“原來如此,人也太會(huì)想錢了!”
湘云笑問董婆子:“姨媽家的當(dāng)鋪也有這個(gè)不成?”
董婆子笑道:“這又呆了,'天下老鴰一般黑’,哪里有兩樣的!”
薛姨媽關(guān)心地問:“是在哪里拾到的?”
湘云剛要說,寶釵急忙打岔:“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哪年勾了帳的,香菱拿著哄她們玩的?!?/p>
雪雁進(jìn)門:“那府里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
薛姨媽起身帶著婆子丫頭們出去了。
寶釵見屋內(nèi)無人,才問湘云:“你在哪里得的?”
湘云笑答:“是令弟媳婦的丫頭篆兒送去的,……我看了不認(rèn)得,才拿來讓大家認(rèn)認(rèn)。”
黛玉驚異地:“怎么,她也當(dāng)東西不成?”
寶釵嘆了口氣:“邢妹妹住在二姐姐屋里,每月二兩銀子打點(diǎn)婆子丫頭都不夠使,還要送一兩給她爹媽。前兒只好把棉衣服當(dāng)了?!?/p>
湘云一聽動(dòng)了氣:“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出氣?!闭f著就要走。
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瘋了,還不給我坐著呢?!?/p>
黛玉也笑了:“你要是個(gè)男人,出去打一個(gè)報(bào)不平兒。你又充什么荊軻,聶政?”
“三姑娘四姑娘來了?!毖┭阍陂T外報(bào)道。
寶釵“噓”了一聲,三人都掩口不說了。
探春、惜春進(jìn)來,黛玉等讓坐。
探春笑道:“眼看到四月中了,寶玉的生日快到了,今年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個(gè)生日怎么過,我來同你們商量商量。”
寶釵笑道:“琴妹妹恰好也是這日,……”
湘云搶著說:“還有邢妹妹呢!”
探春興奮地:“原來邢妹妹也是同一日,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gè)月,月月有幾個(gè)人過生日?!?/p>
17 怡紅院 臥室
寶玉一面脫衣服,一面怨天尤人:“過個(gè)生日,也要行那么多禮數(shù),煩人不煩人!”
襲人邊替寶玉換裝,邊念叨:“你只在祖宗、長輩跟前行過了禮,回頭平輩的、小輩的來給你行禮,又得穿上這個(gè),倒不嫌麻煩了?!?/p>
寶玉:“好在老太太、太太不在家,我不想穿這些東西了。一頭晌轉(zhuǎn)那么多地方,走乏了,讓我喘口氣兒?!闭f著往床上一歪。
剛合上眼,只聽外面嘰嘰呱呱,一群丫鬟一路笑進(jìn)來。
翠墨高喊:“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面來我們吃。”
寶玉聽說,睜開眼霍地翻身下床,笑迎上去。
越過擠在門口的人群,寶玉看到探春、湘云、寶琴、岫煙、惜春等人已進(jìn)了外間的大門,忙迎出來,笑道:“不敢起動(dòng),請外間坐,快預(yù)備好茶?!?nbsp;
18 怡紅院 書房
寶玉和探春等人剛歸坐,只見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進(jìn)來。寶玉忙迎上去。
平兒笑道:“寶二爺萬福萬壽,我特地趕來磕頭。”說著先福下去,寶玉作揖不迭。
平兒又跪下去,寶玉也還禮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
平兒又下了一福,寶玉又還了一揖。
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p>
寶玉不解其意:“已經(jīng)完了,怎么又作揖?”
襲人指著平兒:“這是她來給你拜壽。今兒也是她的生日,你也該給她拜壽?!?/p>
寶玉喜出望外地作下揖去:“原來今兒也是姐姐的芳誕?!?/p>
平兒忙還萬福不迭。
湘云拉著寶琴、岫煙,哈哈笑著:“你們四個(gè)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
眾人一齊哄笑起來,
香菱進(jìn)來笑向?qū)氂竦溃骸拔壹疑贍斔蛠砹藟鄱Y,還請二爺過去吃壽面?!?/p>
寶玉和眾人都起身出去。
19 大觀園角門
薛蝌送寶玉、寶釵到大觀園角門外,拱手告別。
寶玉等人一進(jìn)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
寶玉:“這一道門何必關(guān),又沒有別人走。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頭,倘或家去取什么,豈不費(fèi)事?”
寶釵用右手提溜著鑰匙晃了晃:“小心著沒錯(cuò)兒。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沒有我們這邊人犯事,可知是這門關(guān)得有功效了?!?/p>
寶玉點(diǎn)點(diǎn)頭:“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
寶釵:“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苓茯霜兩件,還是因人而及物。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以后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樂得丟開手;一旦叨登出來,不知里頭連累多少人呢?!?/p>
寶玉吐了吐舌頭,驚得說不出話來。
寶釵:“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不可對第二個(gè)人講?!?/p>
寶玉“嗯”了一聲,低頭向前走,默不作聲。寶釵在旁邊靜悄悄地跟著,一邊把角門鑰匙小心地揣起來。
20 沁芳亭邊
寶釵隨寶玉走到沁芳亭邊,只見襲人,香菱、侍書、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來個(gè)人都在亭上看魚玩兒。
晴雯笑道:“老壽星,就等你了?!?/p>
襲人說:“芍藥欄里預(yù)備下了,快去紅香圃上席吧?!?/p>
寶釵攜了丫鬟們圍擁著寶玉走下橋來。
21 芍藥欄 紅香圃
紅香圃正廳內(nèi),擺了四桌壽酒席。
第一桌上北面兩座是寶琴、岫煙,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鴛鴦二人并肩在南面相陪。
西邊第二桌,是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惜春,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
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云陪坐。
四桌上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
探春要離席把盞,岫煙、寶琴、寶玉等紛紛勸阻:“不用了,不用了?!?/p>
“這一鬧,一日都坐不成了?!?/p>
“免了這些虛禮吧?!?/p>
兩個(gè)女先兒上來:“唱個(gè)彈詞吧?”
“給四位壽星上壽?!?/p>
黛玉:“我們沒人要聽那些野話?!?/p>
湘云:“你們到議事廳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去吧。”
寶玉提議:“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p>
黛玉先說:“咱們來'射覆’吧?!?/p>
“我們不會(huì)那高雅的玩意兒,還是劃拳吧?!彼酒褰械馈?/p>
晴雯笑道:“那又太俗了,不如抽花名簽兒好?!?/p>
黛玉笑道:“俗也罷、雅也罷,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酒令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哪個(gè)來,就是哪個(gè)。”
“這個(gè)主意好”, “妙”,眾人亂嚷。
麝月拿來一副筆硯花箋,香菱連忙起座說:“我來寫?!?/p>
“射覆”,“拇戰(zhàn)”,“占花名簽”,“牙牌令”,“搶紅”……大家邊想邊念,香菱一一寫了,玉釧兒搓成鬮兒,擲在一個(gè)花瓶中間。
探春捧著花瓶,讓平兒先揀。
平兒用筷子向瓶內(nèi)攪了一攪,拈了一個(gè)出來,打開一看,大聲宣布:“射覆”。
黛玉微微一笑。
寶釵笑道:“把個(gè)酒令的祖宗拈出來了。'射覆’從古就有,后來失了傳,如今這是后人杜撰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闭f到這里,環(huán)視席間,接著又說:“這里頭倒有一半是不會(huì)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gè)雅俗共賞的?!?/p>
探春笑道:“襲人,你來拈一個(gè)?!?/p>
襲人拈出一個(gè)來看了,說是“拇戰(zhàn)”。
湘云站起來,揮著拳頭笑道:“這個(gè)簡斷爽利,正合我的脾氣。”
湘云和寶玉隔著席“三”“五”亂叫,劃起拳來;尤氏和鴛鴦也“七”“八”亂叫劃著拳;平兒和襲人也作了一對劃拳,叮叮當(dāng)當(dāng)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
湘云贏了寶玉,大聲笑道:“我這個(gè)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老黃歷上的話,總共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這席上有的關(guān)乎人事的果菜名?!?/p>
寶釵笑道:“惟有她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意思?!?/p>
探春催道:“寶玉快說?!?/p>
寶玉著慌地:“誰說過這個(gè),亂七八糟一大堆,也等人想一想兒。”
黛玉從容一笑,對寶玉說:“你多喝一盅,我替你說?!?/p>
寶玉欣喜地暢飲了一杯,說了聲“多謝”。
香菱對寶釵說:“寶姐姐,回頭林姑娘說的,你給我講講?!?/p>
寶釵點(diǎn)頭。
黛玉站起來流利地說道(寶釵逐句講解):
落霞與孤鶩齊飛,(這是唐朝王勃《滕王閣序》里的一句。)
風(fēng)急江天過雁哀,(這是一句唐詩。)
卻是一只折足雁,(“折足雁”是骨牌名。)
叫得人九回腸,(〔九回腸〕是曲牌名。)
——這是鴻雁來賓。(“鴻雁來賓”是黃歷里的話。)
香菱:“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p>
湘云問:“酒底呢?”
黛玉從席上拈了一個(gè)榛穰,笑道:
榛子非關(guān)隔院砧,
何來萬戶搗衣聲。
湘云又和寶琴拇戰(zhàn),這回卻輸了,笑道:“請限酒面酒底。”
寶琴做了個(gè)手勢,笑道:“請君入甕?!?/p>
大家都笑起來,寶玉拍手樂:“好,這個(gè)典用得妙!一還一報(bào)?!?/p>
香菱又捅捅寶釵:“姐姐,再給我講講她的?!?nbsp;
湘云不慌不忙站起來,胸有成竹地念道:
奔騰而砰湃,(這是宋朝歐陽修《秋聲賦》里的一句。)
江天波浪兼天涌,(這是杜甫《秋興》詩里的一句。)
須要鐵索纜孤舟,(“鐵索纜孤舟”是骨牌名。)
既遇著一江風(fēng),(〔一江風(fēng)〕是曲牌名。)
——不宜出行。(這是黃歷中的話。)
眾人哄笑起來。
寶釵:“好個(gè)謅斷丫腸子的!怪道她出這個(gè)令,故意惹人笑?!?/p>
香菱對玉釧:“聽她酒底說個(gè)什么?”
湘云吃了一杯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內(nèi)有半個(gè)鴨頭,用筷子夾起來吃腦子,邊吃邊想。
襲人催她:“別只顧吃,到底快說了?!?/p>
湘云看了襲人一眼,靈機(jī)一動(dòng),右手用筷子舉著鴨頭,左手指了指襲人,格格笑道: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
頭上哪討桂花油?
話音尚未落,已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晴雯、鶯兒、司棋等丫頭紛紛走過來。
晴雯拿起一杯酒遞給湘云:“云姑娘真會(huì)開心,拿著我們?nèi)⌒?,快罰一杯才罷?!?/p>
鶯兒笑問湘云:“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p>
黛玉瞅著寶玉打趣道:“她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
寶玉明知其意,低頭不語。
彩云有心病,不覺紅了臉,不自在起來。
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
黛玉自悔失言,忙與香菱劃起拳來,將此事岔開。大家又對點(diǎn)的對點(diǎn),劃拳的劃拳,呼三喝四,喊七叫八,自在取樂。
紅香圃中,紅飛翠舞,玉動(dòng)珠搖。
22 芍藥欄內(nèi)
大觀園群芳聯(lián)袂游覽,言笑鼎沸。
忽見芳官笑嘻嘻跑來:“姑娘們,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石后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p>
探春招呼眾人:“快別吵嚷?!?/p>
眾人悄悄轉(zhuǎn)過山石,果見湘云醉臥花茵,香夢沉酣,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紅香散亂,一只手臂從石凳上垂了下來,手中的團(tuán)扇掉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圍著她鬧鬧攘攘。
姑娘們悄悄地圍上來,看著湘云醉眠芍藥茵的憨態(tài)豐姿,又是愛,又是笑。
黛玉:“云丫頭這副模樣,倒活畫出一聯(lián)唐詩來?!?/p>
香菱忙問:“是哪兩句?”
黛玉念道:“醉眠芳樹下,半被落花埋。”
香菱拍手笑嚷:“真好,太象了!”
寶琴、岫煙想上來搖醒她,忽聽湘云口內(nèi)唧唧嘟嘟,倒唬得倒退了兩步。
香菱問寶釵:“她說什么呢?”
寶釵笑答:“她在說夢話?!?/p>
眾人側(cè)耳靜聽,湘云在甜美的睡夢中竟說出一套漂亮的灑令來(寶釵佯作醉態(tài)逐句講解):
泉香而酒冽,(這是歐陽修《醉翁亭記》的名句。)
玉碗盛來琥珀光,(這是李自《客中行》里的一句。)
直飲到梅梢月上,(“梅梢月上”是骨牌名。)
醉扶歸,(〔醉扶歸〕是曲牌名。)
——卻為宜會(huì)親友。(“宜會(huì)親友”是歷書上的吉利話。)
姑娘們哄然大笑。
探春搖著她的肩頭:“快醒醒兒,吃飯去吧,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
湘云慢啟秋波,朦朧中恍惚看見滿眼是飄搖的花朵和鬧攘的蜂蝶;漸漸化為許多如花似玉的少女;定睛一看,才認(rèn)出是大觀園里的姐姐妹妹們;再低頭瞅了一瞅自己,方想起是醉眠在花叢中了。
湘云雙頰上的紅暈由于羞赧而更加漲紅起來,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爽朗地向姐妹們一笑,翻身坐起來。
她一手從花叢中拾起團(tuán)扇,一手拎起枕過的芍藥花包,掙扎著站起來,在香菱、翠縷的挽扶下,隨大家回紅香圃去。
23 紅香圃
紅香圃廳內(nèi),宴席已散,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散步的,也有觀花的。
探春和寶琴在南窗下伏案對弈,寶釵、岫煙、平兒,翠墨觀局。
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gè)媳婦進(jìn)來。
那媳婦愁眉苦臉,不敢進(jìn)廳,到了階下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
林之孝家的進(jìn)廳后,站立在探春身后等著回話。
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兩眼只瞅著棋秤,一只手伸在盒內(nèi),只管抓弄棋子出神。
黛玉和寶玉站在廳外一簇花下,朝探春這邊看著,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么。
湘云在北窗下扶欄觀魚。香菱端著一個(gè)碗過來說:“喝點(diǎn)酸湯解解酒罷?!毕嬖平舆^碗喝了幾口;翠縷拿來一塊小圓石頭說:“姑娘,給你醒酒石?!毕嬖平舆^銜在口內(nèi)。
探春還在全神貫注地想剛才那步棋,忽然回頭要茶時(shí),看見林之孝家的立等回話,淡淡地問:“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指著跪著的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xiàn)是園內(nèi)伺候的人,嘴很不好,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也不敢回姑娘,我想要攆出去才是?!?/p>
探春接過茶盅,兩眼盯著棋枰,呷了一口茶:“怎么不回大奶奶?”
林之孝家的:“方才大奶奶往議事廳去,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p>
探春用右手兩個(gè)指頭夾起一顆圍棋子,舉著沉思:“怎么不回二奶奶?”
平兒道:“不回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p>
探春點(diǎn)點(diǎn)頭,舉棋未定的手晃了一晃:“既這么著,就攆出她去,等太太回來,回明了再定奪。”說畢“砰”的一聲,果斷地將那棋子兒敲定在棋枰上。
“是”,林之孝家的應(yīng)聲離去。
寶琴一看,對手突然殺出重圍,轉(zhuǎn)敗為勝,大為驚奇。
寶釵、岫煙,平兒等旁觀者也驚服地笑了。
黛玉、寶玉站在花下遙望著這邊的局勢。
黛玉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家三丫頭倒是個(gè)乖人。雖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早就作起威福來了。”
寶玉搖搖頭說:“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shí)她干了好幾件大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里有算計(jì)的人?!?/p>
黛玉憂心忡忡地:“要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fèi)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jì),出的多,進(jìn)的少,要再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p>
寶玉悠閑自得地:“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gè)人的?!?/p>
黛玉聽了,淡淡一笑,轉(zhuǎn)身往廳上走去。
襲人匆匆走來,笑向?qū)氂竦溃骸霸蹅冊摶厝バ⒘耍砩霞依镞€有一席酒宴呢?!?/p>
寶玉興奮起來:“對,今兒晚上咱們大家開齋,痛喝一陣,不可拘泥。想吃什么,我請你們,早點(diǎn)備辦去?!币u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gè)人,每人五錢銀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gè)人,每人三錢銀子,我們八個(gè)人單替你過生日。”
晴雯恰好走來,也說:“我們一共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柳嫂子備辦去了?!?/p>
寶玉關(guān)心地:“芳官她們四個(gè)是哪里的錢,不該叫她們出才是。”
晴雯爽快地:“她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只管領(lǐng)她們的情就是?!?/p>
寶玉笑道:“你說得是?!?/p>
襲人點(diǎn)著寶玉笑道:“你一天不挨她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p>
24 怡紅院 寶玉臥室(晚上)
襲人、晴雯等人在忙著擺席。
襲人吩咐:“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
大家七手八腳抬來放好,搬運(yùn)了豐盛的果饌來,又抬了一壇好紹興酒來。
寶玉:“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
襲人:“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
寶玉:“這一安就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終虛禮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huì)子還嘔我就不好了。”
丫鬟們齊說:“好好好,依你,依你?!闭f著忙都卸裝寬衣。
丫鬟們卸去正裝,頭上只隨便挽著簪兒,身上都是百褶長裙和繡花短襖。
芳官滿口嚷熱,只穿一件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到頂心,結(jié)一根鵝卵粗細(xì)的總辮,拖在腦后;左耳上單帶著一個(gè)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顯得面如滿月,眼似秋水。
寶玉只穿著大紅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夾褲。也散著褲腳,倚著一個(gè)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坐在伉上正中間。
寶玉西邊依次坐著襲人、晴雯、麝月,東邊依次坐著芳官、秋紋、碧痕;小燕、四兒因炕上坐不下,端了兩張椅子,坐在炕沿下,正對著寶玉。
寶玉和芳官先劃起拳來,小燕看著笑道:“他兩個(gè)倒象是一對雙生的兄弟?!?/p>
大家越看越象,也都笑起來。
桌上放著四十個(gè)**定窯碟子,里面裝有山南海北、中原外國的或干或鮮、或水或陸的酒饌果菜。一色西洋波璃酒杯,滿斟著醇厚的紹興黃灑。
襲人:“且等等再劃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們一口吧。”說著先端起酒杯,送到寶玉唇上吃了一口,接著是晴雯、麝月、芳官等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tuán)圓坐定。
寶玉:“咱們也該行個(gè)令才好?!?/p>
襲人:“斯文些的才好,別大呼小叫,惹人聽見。我們都不識(shí)字,可不要那些文謅謅的。”
麝月嚷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p>
寶玉搖手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玩才好呢?!?/p>
晴雯拍手叫道:“好,好,早就想弄這個(gè)玩意兒了?!?/p>
襲人:“這個(gè)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
小燕笑道:“咱們悄悄的把寶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請來玩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p>
寶玉:“對,連三姑娘、大奶奶、琴姑娘也一道請來,你們快請去。”
25 蘅蕪苑
襲人、鶯兒拉著香菱說:“一塊去罷,咱們占花名兒玩?!睂氣O催促:“快走,呆子。”湘云也說:“花名簽上可有好詩呢。”
26 瀟湘館
晴雯、紫鵑攙著黛玉出了瀟湘館院門,宋嬤嬤在一旁打著燈籠。
27 沁芳橋
探春扶著麝月,走在沁勞橋上,對翠墨說:“你去幫小燕請請去?!?/p>
28 稻香村
小燕正在請李紈和寶琴,翠墨進(jìn)來說:“三姑娘說,請大奶奶琴姑娘務(wù)必要去?!?/p>
29 怡紅院 寶玉臥室 (深夜)
炕上又加了一張圓桌,東西向并排擺著,北面從東向西依次坐著探春、寶釵、李紈、黛玉,挨下去西頭是湘云、寶玉,東頭從北向南是寶琴,香菱;怡紅院的八個(gè)婢女是這席夜宴的東道主,卻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坐,從東向西依次是晴雯、麝月、秋紋、碧痕、四兒、春燕,芳官、襲人。
黛玉離桌遠(yuǎn)遠(yuǎn)的靠著靠背,指著李紋,寶釵,探春笑道:“你們天天說人夜聚飲博,這會(huì)兒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
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為寶玉生日才這樣,不是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p>
晴雯拿了一個(gè)竹雕的簽筒來,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dāng)中。又取了四顆骰子來,盛在盒內(nèi),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diǎn)。
晴雯笑道:“是五點(diǎn),從我數(shù)起?!庇檬种更c(diǎn)著:“一二三四五,該寶姑娘先抓?!?/p>
寶釵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gè)什么來。”說著將簽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四個(gè)紅字。
探春接過簽來笑道:“艷冠群芳”,又說:“下面刻著一句唐詩——'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p>
香菱一把搶過去,看了一眼說:“下面注的可有意思:'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勸酒?!?/p>
襲人答道:“巧得很,寶姑娘正好配牡丹花。咱們大家舉杯共飲,同為花王賀喜?!?nbsp;
大家紛紛舉杯,一齊干了。
寶釵也吃了一杯,笑道:“芳官唱一支曲給我們聽吧?!?/p>
芳官落落大方地站起來,開口便唱:“壽筵開處風(fēng)光好,……”
晴雯揮手嚷嚷:“不聽不聽,快打回去!”
湘云:“這會(huì)子誰用你來上壽,揀你最好聽的細(xì)細(xì)唱來?!?/p>
芳官想了一想說:“唱一支《邯鄲記》里的《賞花時(shí)》吧。”說著亮開嗓子唱道: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fēng)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jiǎng)攸S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cuò)教人留恨碧桃花?!?/p>
寶玉手里拿著那簽,口內(nèi)顛來倒去的念“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跟睛盯著芳官看。
湘云一把奪過花簽,擲與寶釵。
寶釵擲了一把骰子,說是“十六點(diǎn)”,從自己數(shù)起,轉(zhuǎn)了一圈,數(shù)到探春。
“我還不知道得個(gè)什么呢!”探春伸手從竹雕簽筒里掣出一根花名簽子,上下看了看,紅著臉扔在地下說:“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個(gè)令。”
襲人忙拾起簽子遞給寶釵。
寶釵念道:“日邊紅杏倚云栽?!?/p>
湘云一把搶過簽子念道:“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
眾人大笑大叫。
湘云高聲:“我們家已經(jīng)有了個(gè)王妃,難道你也是個(gè)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眾人大笑大叫。
大家齊來敬酒,探春哪里肯飲,湘云、香菱上前來抱住探春,李紈拿杯強(qiáng)死強(qiáng)活灌了下去。
探春:“蠲了這個(gè),再行別的令吧?!?/p>
湘云把著探春的手,強(qiáng)行擲了個(gè)十九點(diǎn)出來,數(shù)了一下說:“十九點(diǎn),該大奶奶的了?!?/p>
李紈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看,笑道:“是一枝老梅,好極。這勞什子有些意思。”再看了一下,又笑道:“'自飲一杯,下家擲骰?!嬗腥ぃ銛S去吧。”說著吃過酒,將骰子過給黛玉。
黛玉一擲:“是十八點(diǎn),該云丫頭掣。”
湘云爽朗地笑著,揎拳捋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看完大聲笑道:“畫的是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個(gè)字。詩句是蘇東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nbsp;
黛玉笑著打趣:“'夜深’兩個(gè)字,改成'石涼’兩個(gè)字,就對景了?!?/p>
湘云笑著指指十錦格上的自行船,給黛玉看,回敬道:“快坐上那條船家去吧,別多嘴了?!币么蠹叶夹α?。
寶釵拿過簽來看注,念道:“既云'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p>
湘云聽了,看看兩邊的黛玉和寶玉,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快喝、快喝。”
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給芳官,芳官接過去一揚(yáng)脖喝了。
黛玉端著杯只管和人說話,乘人不備,將酒全折在漱盂內(nèi)了。
湘云綽起骰子來一擲個(gè)九點(diǎn),數(shù)著說道:“九點(diǎn),該麝月了?!?/p>
麝月掣了一根出來,傳遞給寶玉看。
寶玉先看看正面說:“荼縻花——韶華勝極。”又翻過來看著背面,越念聲音越?。骸?開到荼縻花事了,’——在席各飲三杯送春?!蹦钔臧櫫艘幌旅碱^。
麝月不解地問:“怎么講?”
寶玉愁眉不展,忙將簽藏了,淡淡地說:“咱們且喝酒,每人喝三口,就權(quán)充三杯吧。”
大家端起杯來,默默地吃了三口。
麝月一擲,說道:“十九點(diǎn),該香菱?!?/p>
香菱掣出一根,寶琴拿過來看著說道:“正面畫著并蒂花——題的是'聯(lián)春繞瑞’,背面是句宋詩,'連理枝頭花正開’?!?nbsp;
香菱擲了個(gè)六點(diǎn),數(shù)道:“六點(diǎn),該林姑娘了?!?/p>
黛玉默默想了一回,伸手取出一根,看著看著,嫵然一笑,繼而陷入深思。(心聲):“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p>
寶玉接過去看了,先是拍案叫絕:“這個(gè)好極,除了林妹妹,別人也不配作芙蓉?!痹倏聪氯ィ矑吡伺d。低聲自語:“風(fēng)露清愁——'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
黛玉已擲出一個(gè)二十點(diǎn),說:“襲人,該你了?!?/p>
襲人伸手取出一根來,交給寶玉。
寶玉看了說道:“桃花——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
湘云在旁邊看得高興起來。大聲笑道:“這一回?zé)狒[有趣: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p>
香菱、晴雯、寶釵端起酒盅來相顧笑道:“我們都是同庚的?!?/p>
黛玉也說:“我與她同辰?!?/p>
芳官忙端酒站起來,笑道:“我也姓花,我也該陪她一盅?!?/p>
黛玉端著酒盅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p>
探春笑向李紈道:“這是個(gè)什么,大嫂子順手給她一下子?!?/p>
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得?!闭f得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襲人剛要擲,只聽有人叫門,忙說:“請進(jìn)來。”
雪雁進(jìn)來說:“薛姨奶奶讓我來接林姑娘回去?!?/p>
李紈問:“幾更了?”
雪雁:“二更以后了,鐘打過十一下了?!?/p>
寶玉不信:“我怎么沒聽見打鐘呢?”取出表來瞧一瞧,才說;“時(shí)候過得真快,已經(jīng)子初初刻十分了?!?/p>
黛玉起身:“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p>
寶釵:“也都該散了?!?/p>
襲人、晴雯笑勸:“天還早呢,大家再多玩一會(huì)兒吧?!?/p>
探春:“夜太深了不象,這已是破格了,盛筵必散,見好就收吧?!?/p>
30 沁芳亭(深夜)
襲人、晴雯、麝月、芳官等送李紈、寶琴、寶釵、湘云、香菱、黛玉、探春到沁芳亭上。
忽見寧國府方向燈燭熠熠,傳來隱隱哭聲,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眾人翹首張望。
探春:“咱們都去歇息吧,天大的事情,也得等明兒再說了?!?/p>
31 怡紅院 寶玉臥室(黎明)
天色晶明,雀鳥爭鳴。
襲人睜眼一看,說聲“可遲了”,連忙從榻上坐起來。
只見對面炕上,寶玉枕著紅香枕,和衣歪著睡得正香;芳官在寶玉之側(cè),頭枕著炕沿,酣睡未醒。
襲人下榻來叫芳官:“醒醒,快起來!”
寶玉翻身醒了,笑道:“今兒可遲了?!闭f著又推芳官起身。
芳官歪歪斜斜坐起來,猶自發(fā)怔揉眼睛。
襲人用手指刮著臉皮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亂挺下了?!?/p>
芳官低頭瞧了一瞧,方知道是和寶玉同榻,忙笑著下地來說:“我怎么后來吃得不知道了?!?/p>
寶玉天真無邪地笑道:“我也不知道了。要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
芳官笑道:“麝月貪睡,你給她抹去吧?!?/p>
寶玉輕手輕腳走到書桌前,取筆蘸墨,忽然一眼看見硯臺(tái)底下壓著一張紙,隨口說道:“你們這樣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
晴雯忙問:“又怎么了,誰又有了不是了?”說著走了過來。
寶玉一邊舔墨,一邊朝硯臺(tái)底下努嘴兒:“硯臺(tái)底下是什么?定又是哪位的樣子忘記收了?!?/p>
晴雯啟硯拿出來一看,卻是張字帖兒,忙遞給寶玉看。
寶玉提了筆看時(shí),原來是一張壓印著梅花圖案的粉紅色詩箋,正中用朱筆寫著一行娟秀的行楷,邊看邊念:“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
“嗨!”寶玉把筆一擲,直跳了起來,一把接過粉箋子,問道:“這是誰接來的?也不告訴一聲!”
晴雯忙問:“昨兒誰接了一個(gè)帖子?”
四兒聞聲飛跑進(jìn)來:“昨兒妙玉沒有親自來,只打發(fā)個(gè)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里,誰知一頓酒就忘了。”
襲人:“我當(dāng)是誰的,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得?!?/p>
寶玉白了襲人一眼,忙又檢起筆來舔墨,吩咐:“快拿紙來!”
晴雯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箋紙,從中挑選了一張壓印著芭蕉圖案的粉綠色詩箋,放在案上。
寶王看了,朝晴雯滿意地點(diǎn)頭微笑,提起筆就要寫,剛要落筆又猶豫起來,看著粉紅箋子,握管出神,喃喃地:“檻外人……檻外人……”
寶玉突然把筆往筆山上一擱,袖了妙玉的帖兒,轉(zhuǎn)身往外走。
晴雯問:“到哪兒去?”
寶玉笑答:“找林妹妹去。”
32 沁芳亭畔
寶玉急急忙忙下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地迎面走來。
“姐姐哪里去?”寶王笑問。
“我找妙玉說話。”岫煙笑答。
寶玉聽了大為詫異:“妙玉為人怪釋,孤芳自賞,萬人不入她眼。原來她推重姐姐,可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p>
岫煙笑道:“我和她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當(dāng)年她在蟠香寺修煉,我家租她廟里的房子住,和她做過十年鄰居,她教我認(rèn)字讀書。后來她因不合時(shí)宜,為權(quán)勢所不容,才投到這里來。如今天緣湊合,故交重逢,舊情難忘。”
寶玉又驚又喜,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原來有本而來。正因?yàn)樗囊患率刮覟殡y,還求姐姐指教?!闭f著從袖中取出拜帖給岫煙看。
岫煙笑道:“她的脾氣也難改了,還是這樣放誕詭僻。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hào)的:真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gè)什么道理!”
寶玉又笑了:“她是個(gè)世人意外之人,知道我也有些微不同流俗的見識(shí),方給我這帖子。我不知回什么字樣才好,請姐姐指點(diǎn)?!?/p>
岫煙用眼上上下下細(xì)細(xì)打量著寶玉,不禁莞爾一笑;“聞名不如見面,怪不得妙玉下這帖子給你,上年又送給你那些梅花。連她都這樣,我也少不得告訴你了。”
寶玉欣喜地:“姐姐請說?!?/p>
岫煙侃侃而談:“妙玉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就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gè)土饅頭。”’她自以為蹈于鐵檻之外了,所以自稱'檻外人’;你只要自謙為'檻內(nèi)人’,就合了她的心了?!?/p>
寶玉頓如醍醐灌頂,翻然徹悟:“怪道我們家廟喚作'鐵檻寺’,離它不遠(yuǎn)的水月庵諢號(hào)叫饅頭庵呢。原來是說:那些富貴人家以為有千年不壞的鐵門檻,閻王小鬼進(jìn)不來,可古往今來有哪個(gè)能長生不老,到頭來終須一死,埋在墳?zāi)估?,好比一個(gè)人吃一個(gè)土饅頭歸天,誰也別嫌這個(gè)沒有滋味!”
說到這里,岫煙猛地想起一件事來,感慨道:“對了,昨兒半夜東府里傳來哭聲,早起聽說敬老爺賓天了,今兒就抬到鐵檻寺去停靈。老爺?shù)故强雌萍t塵的,在玄真觀內(nèi)天天修煉,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自為功行圓滿,就能得道升仙。殊不知這總屬虛誕,妄作胡為,過于勞神費(fèi)力,反而傷了性命。”
寶玉聽了,神情茫然,欲哭無淚,木木地向岫煙一揖:“多謝姐姐點(diǎn)化,我全明白了,這就去寫回帖。”說著又一躬到地。
寶玉直起身來,抬頭一看,岫煙已經(jīng)顫顫巍巍地飄然遠(yuǎn)去。
攏翠庵那邊隱隱傳來一聲清幽空靈的玉磐聲。
33 櫳翠庵 院內(nèi)
清幽空靈的玉磐聲由弱變強(qiáng),持續(xù)不斷。
櫳翠庵院門緊閉,門縫下安放著一張粉綠色的詩箋。
一只雪白柔嫩的素手微微顫抖著伸向粉綠淡雅的詩箋,輕盈靈巧地把它拾起來。
妙玉雙手捧著詩箋,一雙秀眼凝視著寶玉親手書寫的回拜的字樣,兩瓣殷紅甜潤的朱唇輕輕地開合著,一字一頓,如泣如訴地念著:“檻內(nèi)人寶玉熏沐謹(jǐn)拜”……
白晰細(xì)膩的瓜子形臉龐上,立刻泛起了一陣陣紅暈。
妙玉轉(zhuǎn)過身去,邁著輕快細(xì)碎的步子,匆匆向東禪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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