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一】
此詞將人生失意的無限悵恨寄寓在對暮春殘景的描繪中,是即景抒情的典范之作。
起句“ 林花謝了春紅 ”,即托出作者的傷春惜花之情。林花是春天最美好的事物,春紅是春天最美麗的顏色。這樣美好的事物、美好的顏色,突然間竟自“謝了”,多么令人惋惜感嘆。不僅林花是如此,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也是如此,社會人事也莫不如此。此所謂“一物一事,引而申之,觸類多通。”(周濟(jì)《宋四家詞選序》)宇宙萬物雖然紛繁復(fù)雜,但由于人類的聯(lián)想作用,許多事物可以類比,自然景物與社會人事可以相通。在后主看來,好端端的一個南唐之頃刻衰敗,不正像林花之突然凋謝嗎?這林花的形象中,深深寄托著亡國的悲傷。短短的六個字中,包容著極深廣的內(nèi)容。這便是所謂取一于萬而涵蓋萬有。杜甫《曲江》“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晏殊《破陣子》“荷花落盡紅英”,表現(xiàn)的都是對有情之生命面臨衰敗之際的哀惋感嘆之情,但都沒有后主這句的感情深厚。“謝了”二字中所表現(xiàn)的惋惜感嘆之情本已十分強(qiáng)烈,然猶嫌言不盡意,而續(xù)以“太匆匆”,則使這種傷春惜花之情得以強(qiáng)化,使惋惜感嘆之情更加突出。狼藉殘紅,春去匆匆;而作者的生命之春也早已匆匆而去,只留下傷殘的春心和破碎的春夢。因此,“太匆匆”的感慨,固然是為林花凋謝之速而發(fā),但其中不也糅合了人生苦短、來日無多的喟嘆,包蘊(yùn)了作者對生命流程的理性思考?“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一句點出林花匆匆謝去的原因是風(fēng)雨侵龔,而作者生命之春的早逝不也是因為過多地櫛風(fēng)沐雨?所以,此句同樣既是嘆花,亦是自嘆。“無奈”云云,充滿不甘聽?wèi){外力摧殘而又自恨無力改變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感愴。換頭“胭脂淚”三句,轉(zhuǎn)以擬人化的筆墨,表現(xiàn)作者與林花之間的依依惜別之情。這里,一邊是生逢末世,運(yùn)交華蓋的失意人,一邊是盛時不再、紅消香斷的解語花,二者恍然相對,不勝繾綣。
“胭脂淚”三字是由花轉(zhuǎn)入寫人的交接點,遙接上片“林花謝了春紅”句。“胭脂淚”是從杜甫《曲江對雨》詩“林花著雨胭脂濕”變化而來。林花為風(fēng)侵欺,紅悒鮫綃,狀如胭脂。胭脂,是林花著雨的鮮艷顏色,它指代的是美好的花,象喻的是美好的人生,美好的事物。“胭脂淚”者,此之謂也。但花本無淚,實際上是慣于“以我觀物”的作者移情于彼,使之人格化 -- 作者身歷世變,泣血無淚,不亦色若胭脂?《紅樓夢》里林黛玉的《葬花詞》中寫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和后主的這句詞描寫的情景十分相似。“留人醉”,一作“相留醉”,花固憐人,人亦惜花;淚眼相向之際,究竟是人留花抑或花留人,已惝恍難分。著一“醉”字,寫出彼此如醉如癡、眷變難舍的情態(tài),極為傳神,而“幾時重”則吁出了人與花共同的希冀和自知希冀無法實現(xiàn)的悵惘與迷茫。 結(jié)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一氣呵成益見悲慨。
“人生長恨”似乎不僅僅是抒寫一已的失意情懷,而涵蓋了整個人類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種融匯和濃縮了無數(shù)痛苦的人生體驗的浩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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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二】
南唐后主的這種詞,都是短幅的小令,況且明白如話,不待講析,自然易曉。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飾裝做,扭捏以為態(tài),雕琢以為工,這些在他都無意為之;所憑的只是一片強(qiáng)烈直爽的情性。其筆亦天然流麗,如不用力,只是隨手抒寫。這些自屬有目共見。但如以為他這“隨手”就是任意“胡來”,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是以此為“擅場”,那自然也是一個笑話。即如首句,先出“林花”,全不曉畢竟是何林何花,繼而說是“謝了春紅”,乃知是春林之紅花,--而此春林紅花事,已經(jīng)凋謝!可見這所謂“隨手”“直寫”,正不啻書家之“一波三過折”,全任“天然”,“不加修飾”,就能成“文”嗎?誠夢囈之言也。
且說以春紅二字代花,即是修飾,即是藝術(shù),天巧人工,總須“兩賦而不來”方可。此春紅者,無待更言,乃是極美好可愛之名花無疑,可惜竟已凋謝!調(diào)零倘是時序推遷,自然衰謝,雖是可惜,畢竟理所當(dāng)然,尚可開解;如今卻是朝雨暮風(fēng),不斷摧殘之所致。名花之凋零,如美人之夭逝,其為可憐可痛,何止倍蓰!以此可知,“太匆匆”一句,嘆息中著一“太”字;“風(fēng)雨”一然,憤慨中著一“無奈”字,皆非普通字眼,質(zhì)具千鈞,情同一慟矣!若明此義,則上片三句,亦千回百轉(zhuǎn)之情懷,又匪特一筆三過折也。講說文學(xué)之事,切宜細(xì)思尋玩,方不致誤認(rèn)古人皆荒率淺薄之妄人,方能于人于己兩有所益。
過片三字句三疊句,前二句換暗韻仄韻,后一句歸原韻,別有風(fēng)致。但“胭脂淚”三字,異樣哀艷,尤宜著眼。于是讓人們想到老杜的名句“林花著雨胭脂濕”,難道不是南唐后主也熟讀杜詩之證嗎?后主分明從杜少陵的“林花”而來,而且因朝來寒“雨”竟使“胭脂”盡“濕”,其思路十分清楚,但是假若后主在過片竟也寫下“胭脂濕”三個大字,便成了老大一個笨伯,鸚鵡學(xué)舌,有何意味?他畢竟是藝苑才人,他將杜句加以消化,提煉,只運(yùn)化了三字而換了一個“淚”字來代“濕”,于是便青出于藍(lán),而大勝于藍(lán),便覺全幅因此一字而生色無限。
“淚”字已是神奇,但“醉”亦非趁韻諧音的妄下之字。此醉,非陶醉俗義,蓋悲傷凄惜之甚,心如迷醉也。
末句略如上片歇拍長句,也是運(yùn)用疊字銜聯(lián)法:“朝來”“晚來”,“長恨”,“長東”,前后呼應(yīng)更增其異曲而同工之妙,即加倍具有強(qiáng)烈的感染力量。先師顧隨先生論后主,以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蓋明喻不如暗喻,一語道破“如”“似”,意味便淺。如先生言,則竊以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恰好免去此一微疵,使盡泯“比喻”之跡,而筆致轉(zhuǎn)高一層矣。學(xué)文者于此,宜自尋味,美意不留,芳華難駐,此恨無窮,而無情東逝之水,不舍晝夜,“淘盡”之悲,東坡亦云,只是表現(xiàn)之風(fēng)格手法不同,非真有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