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已經將20世紀初葉敦煌莫高窟的住持王圓祿定位成一個千古罪人了,
誠然,將今天我們視為國寶級的敦煌文物私自賣給外國人,使祖國敦煌學界人士至今扼腕嘆息,使中華民族蒙受巨大恥辱的一個人,比之今天的一些文物大盜來,實在是罪不容誅。而當其生前未受到任何懲罰,只是在死后落個罪人之名,這未免太便宜他了。
在暮嵐初起,漠原凄涼的傍晚,當我站立在他那依然挺立于地表之上的墓塔前面時,杭州西子湖畔岳廟里那幾具唾跡斑斑的鑄像灼灼晃于眼前。
為什么這里豎立的是習俗上包涵有紀念意義的墓塔(雖然是土石泥巴堆成)而非如秦檜者流讓萬人唾棄的跪像呢?
這個經手了幾筆跨國買賣,將國家的瑰寶搭配上民族的尊嚴,一古腦兒廉價銷售給外國人的道士,為什么能夠在這里安然長眠呢?這太不公平了。
正當我憤憤不平、頗費忖度的時候,驀然,面前的墓塔幻化成王圓祿的身影向我走來。濃密的愁云布在老實巴交的臉上,斷線的淚珠掛在皺紋深深的腮邊。
我?guī)е鲪旱哪抗忸㈨匦彼谎郏朕D身走開,但他卻如影隨形地跟著我,苦著臉向我訴說:“我知道我十惡不赦,但有些話我不得不說?!?/p>
看他態(tài)度還好,我停下腳步,耐心地聽他說下去?!澳銈儸F(xiàn)在所稱的藏經洞讓我無意中打開,我本想這是神的恩賜,我的福份,可誰成想讓我一時之間竟然鑄成了千古大錯,不可饒恕的歷史罪人。
但平心而論,那些鄉(xiāng)紳道臺大人尚且掂不出這些東西的分量,何況我一個懵懂愚魯的農夫、文化淺薄的道士,哪能知道這些物品的珍罕呢?“
“詭辯!“我憤然斷喝?!俺鯐r無知,情尚可原。違令私售,作何解釋?“
“掌管寺院,我也難哪!“王道用粗糙的雙手揩擦了一下滿臉垂掛的淚水,用近乎啜泣的語調慢慢地說,但臉上卻平靜得似乎已經麻木?!八驴吡魃承枰宄?,窟洞廊道需要修繕,佛前香火需要接續(xù)......這些都需要銀兩 。我一個窮道士,到哪里去籌措啊!
假如有社會富紳豪門心存禮佛向善之意,布施一二,讓我有資維修,也許我就不會為那些銀元動心了?;蛘弋敃r有達官政要慧眼識寶,從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無量耗費中節(jié)省十一,用來保護這些經卷物品,我就是想賣也不可得呀!
那些洋鬼子盡管蒙混于我,但你們現(xiàn)在以為微不足道的那些馬蹄銀和銀元,對我這個窮道士可是從所未見的一筆巨額資金,可供我做多少用度??!“他頓了頓,繼續(xù)說下去。
“我一個出家人,孤苦伶仃,積攢多少錢財,也沒有接續(xù)香火的后人可以遺贈,就是想手頭寬余一些,把我經管的這座寺院侍弄得好一些。但話又說回來,如果當初我知道這些看似很不起眼的東西將來能夠轟動世界,我不會也不敢將它們那樣公開地隨意處置。
不管怎么辯解,莫高窟的珍貴文物已經由斯坦因、伯希和等一幫洋人運出國門、運到了國外,這是不爭的事實 你能逃脫得了罪責嗎?“想不到這一臉苦相的窮道士還巧舌如簧。盡管我竊以為他的這一番辯解雖有一些道理但多屬強詞奪理,但我不想與他多費口舌,只揀問題的要害和實質向他發(fā)問。
“自然是我的錯,我的錯?!八\惶誠恐連連點頭,一副卑躬自責的姿態(tài)竟然讓我頓生一絲同情。“我確實不該把那些經卷什物賣給那幫洋人?,F(xiàn)在已經沒有解救的法子了,但如果當時國家強大一些,政府官員對洋人的態(tài)度強硬一些,國門鎖得緊一些 ,那么洋人即使從我這兒買了東西,也斷不會輕而易舉地運到國外去。
想想那幫洋人,幾十箱東西,車載馬馱,浩浩蕩蕩,來去自由,怎么就沒有人問問裝的何物、運往何處呢?現(xiàn)在想來,假如當時有人這樣做了,國寶無佚,我即使當時伏法,抑或罵名垂世,也就心中無憾了。“王道士長長地嘆息一聲,不吭聲了。
我的心為之一動。
是啊,近百年來,王道士廉價售經卷給洋人的故事已經讓我們耳熟能詳了。沉重的歷史責任壓得這位道士直不起腰來。但是仔細想來,要王道士那孱弱的脊梁獨自承受這如磐重壓實在是不太合理的。王道罪責難逃,但那些縣府省衙的官貴大員們呢?他們食國俸祿,當理國事,自然責無旁貸地有保護敦煌經卷和其他歷史文物的義務,不,不是義務,而是任務,是職責。
但是,洋大人們滿載著包括敦煌經卷在內的大量華夏文物的大車竟然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招搖過市、堂而皇之地駛過去了,他們也許還懷著敬畏的心情,正眼不敢抬地俯首目送車輛揚長而去。這是怎樣的民族悲劇啊!
“那么……“,我轉過身來對王道說,但王道不知何時已悄然隱退,只留下那尊風霜剝蝕、瘡痕斑斑的墓塔與我相對。
“那么歷史責罰的鞭子該怎樣分配才能公正不倚呢?“我自問。
“歷史常是一本讀不明白的陳年老帳。黑與白難免混淆不清,是與非有時也會界限模糊,更遑論試圖公平合理地去分配受笞的鞭數。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重要的是關注將來 。”我自答。
抬眼望去,莫高窟前面的綠蔭間霧嵐?jié)u起,巍峨的九層樓的尖頂沐浴在夕陽的余輝中,如火如血。千百年來不息不撓地向莫高窟風刀霜劍、嚴相威逼的沙峰,此刻正安詳地靜臥在晚照中。
但我分明看到,它們那貌似柔順親善的豐厚軀體中暗藏殺機。說不定那一天,風云突變,它們就會因勢而動,向莫高窟發(fā)起進攻,試圖吞沒掉這顆閃射著熠熠輝光的藝術明珠。
旋即我又為自己這種無聊的猜測啞然失笑了。
國弱民貧、夷凌甌碎的中國已經成為了過去。新中國為莫高窟筑起了防范斯坦因輩恣肆擄掠、巧取豪奪的樊籬。
我們不用再擔心,異邦閃光的銀幣會誘引莫高窟俏美的飛天越渡關山,洋人罪惡的斧鋸會使得窟內莊重的菩薩首缺肢殘。
敦煌藝術在中國,敦煌藝術研究則屬于全世界。莫高窟的寶藏,必將綻放出更加燦爛的人類文明之花。
暮靄沉沉,孤魂嚶嚶。
我想王道士如果聽清了我的每一句話,在九泉之下也當瞑目含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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