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甲骨文 女部 女性審美取向女權(quán)旁落兩性關(guān)系
漢字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文字之一,也是世界現(xiàn)存四千多種文字中使用時間最長、應用人口最多,并且是始終延續(xù)不斷的文字。早在六千多年前仰韶文化時期的陶器上,就留下了先民所刻寫的符號,這些符號被認為是對文字的一種探索和創(chuàng)造。在距今三千多年的殷商甲骨文中,漢字已發(fā)展成為一種較為成熟和嚴密的文字體系。作為最悠久的象形文字系統(tǒng),甲骨文通過筆畫的描摹、概括和引申,傳達著先民的宇宙觀、世界觀、自然觀和對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諸多現(xiàn)象的理解和表達。也許我們一刻也不能離開現(xiàn)時的世界,而把目光孤獨地投向幾千年前的甲骨之上,因為在這些甲骨的刻痕里,蘊藏著如同DNA一樣的生命密碼,它們或淺或深地游弋在時光世代堆積涌動的河流里,這是一條歷史的長河,也是一個民族的生命之河,從古至今,奔騰不息。
在這條長河的璀璨浪花之中,采擷一朵,也許就有著一部長篇的歷史。歷史的起端,總是神的形象,他們用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引領(lǐng)人與萬物進入皇皇巨著。繼而,男人與女人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神便將形象隱于這部巨著的背后,接受儀式的膜拜與供奉,并且泛化為更高層級的主宰世界的自然神力。文字便是溝通人與神,與最廣闊世界的神力的工具。放眼世界,歷史上所誕生過的最早的文字,都是圖畫性極強的,而且它們無一例外被最早應用于政治和宗教領(lǐng)域。在人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都鐫刻了自己的形象,釋放著肢體、形態(tài)、表情和思維的意象的光芒。
本文試圖闡述的內(nèi)容,正來自于這些最初的形象。這是一組群像,它的主題叫——《她們》。她們是三千多年前的大地的女兒,以一種古典的姿勢停留在甲骨之上,在不同的情境里,或是演繹著母性的力量與美感,或是折射出審美的取向、社會關(guān)系的變遷和思維的差異。本文將循著這個軌跡,以“女”部作為字根始發(fā)點,選摘一些與女性相關(guān)的甲骨文字,分析它們的字形特征,心懷感恩與敬畏地展開一次對于古代祖先們的想象和揣度。
一、甲骨文的“女”與“母“是本真而精煉的形象
甲骨文中的“女”字,是一個跽坐的形象:
?!墩f文解字》中對“跽”的解釋為:跽,長跪也。長跪即長時間的雙膝著地,上身挺直,臀部坐在小腿肚上的一種坐姿。凳子作為一種日常用具,是在隋唐時期由胡地傳入(有一種說法是從波斯),并在宋時成形為現(xiàn)在的式樣。所以,在此之前的中國古人,基本是席地而坐,而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跽坐即為一種符合禮數(shù)的姿勢。當后世的一些人把這個字形引上卑躬屈膝的地位之解時,其實已經(jīng)忽略了,在人類的歷史上,女性曾在母系社會中擁有絕對的領(lǐng)導地位,而且從大量的出土文物和資料記載也證明了“跽”這種姿態(tài),不僅不是一種卑下的描述,從其造型的局部變異(手環(huán)抱于胸前)還證明了,女性的姿態(tài),從一開始就充滿著溫良嫻淑。在這個姿態(tài)之中,我們可以想象是一個三千年之前,甚至更早的時期,一個女子安祥坐在屋舍之內(nèi),她或許正在鼎爐之前生火作炊,或在懷抱一個幼小的孩子。這個姿態(tài),表達了古人對于女性的樸素審美,它是一個從常態(tài)中概括出來的最具特征的形象。女性常居于室內(nèi),男人常田獵于外,因此即使男人也能擁有同樣的姿態(tài),可是它并非男人的一種常態(tài),男人的常態(tài)概括通常是硬朗的,是關(guān)乎肢體力量的,他們要持石塊以擊物伐木,要扶耒耜以耕田野。女性的這個姿態(tài),即使利物在甲骨上把它刻鑿得棱角分明,也無損它柔和的意象,它的力量如同水一樣,博大而又溫存。
與“女”字相承的“母”字(
),更是強化了這種力量?!澳浮钡幕拘误w與“女”一致,都是雙手交叉于胸前的跽坐之形,只是在胸部的位置加入了兩個點,代表乳房之意?!澳浮痹诩坠俏闹惺且粋€原始形象,她雖是坐著,卻仿佛開天辟地。當代作家莫言曾在他著名的小說《豐乳肥臀》的創(chuàng)作談中說,十幾年前,他還在讀書時觀看過一尊原始石雕像,這尊雕像深深地感染了他,每當回憶起這尊雕像,就感到莫名的激動,就感到躍躍欲試的創(chuàng)作的沖動,就仿佛捏住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根本。那尊女性雕像,是我們共同的母親,是母親的最物質(zhì)化、最形象化的表現(xiàn)。在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轉(zhuǎn)化的紅山文化時期出土文物中,作為供奉對象的女神,形象無不是豐乳肥臀,即使當她坐在神獸身上時,驕傲的雙乳和兩手撫膝的姿態(tài)時刻散發(fā)著一種攝人心魄的威嚴,令人肅然起敬。這種氣場,來源于人們對生命之源的無比敬畏,經(jīng)由生殖崇拜的儀式獲得不斷豐富的內(nèi)涵。
所以,當我們回過頭來看看在甲骨上的這個字,它不也正如一個簡化的雕像?在它的輪廓之中包裹著被無限敬仰和贊頌的愛的經(jīng)脈,縱是歷經(jīng)千年,我們拂去她身上的黃土,靜靜地走近她,還能感受到我們身上和她一樣的脈搏,那兩個黑色的點符,映入我們的瞳孔,瞬間便幻化成汩汩清泉,滋養(yǎng)千秋萬代。
“女”與“母”均還有另一種寫法:
、,它所表述的意義很可能有“發(fā)上插笄”、“尊貴婦女”等義素。在殷商時期的婦好墓出土文物中,這一點似乎得到了實物的映證。婦好墓中出土的四個玉人,均為“似作側(cè)身蹲居形”、“頭戴高冠”的形象,這說明當時貴族的矜莊坐姿就是側(cè)身蹲居。這些實物,不僅展示了一個字形的描摹依據(jù),還從一定程度上反駁了“女”形文字是“女性下跪、卑微、委屈、被統(tǒng)治的形象”、是“古者掠婚,此象人跪地而雙手被縛之形”的說法。“女”與“母”,可以看作是女性的兩個階段,兩種身份,“女”描繪了人的性別特質(zhì),而“母”強調(diào)了人的角色感和功能性。兩個字都是形神兼?zhèn)?,精準而傳神,體現(xiàn)了先民對人的屬性的深刻思考和高度概括。
二、“女”部甲骨文字中對女性職能的描述
在以“女”和“母”為字根的甲骨文字中,有一部分是對女性職能的描述和概括。在此之中,又以生育職能為首要屬性,如前文已有敘述的“母”字本身,就是以哺乳、養(yǎng)育為職能。除此之外,“孕”、“毓”、“乳”則是對女性該專屬職能的具體描述。這三個字正是女性懷孕、生產(chǎn)和哺育的三個階段。
早期文字尚未定型,一個字往往有幾種寫法,“孕”在甲骨文中就有人形和女形兩種:
。人形強調(diào)人的身體形狀變化,腹部隆起,內(nèi)有小兒;女形則是指向更明確地把視覺重點聚焦在了女性腹部,腹內(nèi)加入一個點符或是人字。有意思的是,其中一種寫法將女性的頭部以塊狀著重表現(xiàn)出來(),這或許可以想象為古人對于女性在孕期的一種生理保健,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仍有一種保育習俗,就是在女性孕期,尤其是生產(chǎn)滿月期間用布包裹頭部,以防風寒侵襲。(毓)是“育”的初文,它形象地表現(xiàn)了母親分娩的情景。這個時候的母親形象是半蹲,這是一種很古老的分娩姿勢,古代產(chǎn)婦多采用被認為是快速、簡便、舒適的豎式體位分娩,如站、蹲、坐、跪等。在古代波斯的巖畫中,生動地繪制了波斯女人采用蹲跽方式進行分娩的場景。在我國,直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關(guān)中許多地區(qū)也仍還采用這種蹲跽的生育方式。在這個字里,孩子腦袋沖下,周圍的點狀物,是來自母體的羊水在流淌,也是新生命激動清脆的哭聲,大概“呱呱落地”即是來源于此吧。盡管后世已分化出“育”字,但“毓”的“生養(yǎng)”、“孕育”之意仍保留著,成為一個不可磨滅的光輝形象。“乳”在甲骨文中是一個跪坐哺乳的母親形象:
。相較于“母”,她的雙臂已展開形成環(huán)抱之態(tài),懷里的嬰兒正張著小嘴向母親的乳頭吸吮。這個場景生動而溫暖,母親環(huán)抱幼子,放大了自己的身形,保護著他,滋養(yǎng)他的生命,胸前被夸張表現(xiàn)的乳房,輸出著充沛的愛和營養(yǎng)。從“孕”到“乳”,女性身形都呈現(xiàn)了一種擴大的變化,這是文字對生理的描摹,更是對母性包容力和偉大的深情贊美。俗話說:下得廚房,入得廳堂。操持家務是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反映在甲骨文中,就是這個
(婦)字。這是一個手持笤帚的女性形象,笤帚在這個字當中本來相當于一個“道具”的地位,可以想見的是,這個道具的專屬程度之高,一度被直接用(笤帚)來指代“婦”,相當于現(xiàn)代社會一提起剃須刀,就會聯(lián)想起一個成年男子的形象。這種因工具使用的“性別分配”而導致的文字局部放大甚至取代,也并不是“婦”所獨見,在甲骨文中,同樣參與農(nóng)耕勞動的女性就很少獲得特別的指代,農(nóng)具與武器,都是男人的形象在把持,甚至田間扶耒的“男”已經(jīng)完全成為男性的指稱。三、審美對象的女性在“女”部甲骨文中的表達
全世界沒有哪一種語言吝惜過對于女性美的表達,甚至在宗教嚴苛、女性受到諸多束縛的國家里,女性之美的標準與評價,也只不過換上相應的包裝。在“女”為字根元素的甲骨文里,“好”、“嬰”、“媚”和“嬉”等,都在筆劃縱橫之中,流露出對女性美的評價,折射出古代中國人對于女性的審美取向。
“好”這個字,在今天已經(jīng)寬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應用于各個領(lǐng)域的評判,無論由衷還是違心,也不管樂意還是勉強,發(fā)自內(nèi)心也罷,委曲求全也罷,一個“好”字,有時得配上不同的標點和語氣,才能知道它究竟好不好,以及為何好。而在甲骨文的時代,它看起來單純得多。 “好”是在女性旁邊,有一個小孩子:
,因為甲骨文的書寫沒定性,這個小孩甚是頑皮,一會左,一會右,可是這女性的雙手方向,一定是跟隨著這個孩子。之所以說它看起來單純得多,是因為它至少最初就限定在人的身上,它是對人的某種描述和評價。一種被普遍接受的說法是,這是一個有孩子的母親形象(而且從金文中我們可以肯定這是個成年女性,而不是女孩子,因為她的頭上多出了代表年紀或是婚姻狀況的飾物),一個女人有了孩子就是“好”,而且越多越好。女性的生育能力,構(gòu)成了對其評價體系中最重要的一項,它的根源在于生育崇拜的意識。在一項研究報告中指出,史前社會15-25歲男女性別比例是77:100,表明男嬰的死亡率高;而26-44歲的男女性別比例則為200:100, 45歲以上更高達600:100,這組數(shù)據(jù)則反映出女性由于普遍早婚早育,在婚育年齡大量死亡,壽命遠低于男性。所以,成年女子具有生育能力,并且以多產(chǎn)為好。
說到“好”,不由得提起商代一個擁有這個名字的著名女性:婦好。這個手舉雙鉞統(tǒng)率大軍的女軍事家,在有限的甲骨資料中能出現(xiàn)多次的女強人,在相當?shù)钠坷锘貧w了一個母親角色,她的生育狀況反復地被刻在龜甲向上天匯報,乞求天的回應。一個事業(yè)型的女人,再忙也得要孩子,哪怕是冒著高齡生育的危險。難怪,她會獲得“好”的名字。
女為悅己者容,無非是說為了吸引異性而進行一些裝飾和打扮,明示或暗示,這其實是自然界的規(guī)則,《動物世界》無數(shù)次為我們展現(xiàn)了那些令人驚嘆不已的身體創(chuàng)造,比如一尾艷麗的羽毛,一副嘹亮的嗓子。在人的世界里,同樣富于創(chuàng)造性和魅惑力。“嬰”和“媚”大概可見一斑。
甲骨文
(嬰)的構(gòu)成分為三個部分:貝殼、手和女人。這類似于今天的情景造句,古人的句式是:女人用手拿起了貝殼。這當然是一個簡化的句子,它刪除了諸多修飾成份,那是因為這個情景在古人看來已經(jīng)很美了,這樣的女人已經(jīng)很美了。不妨來情景再現(xiàn)一下,拓展古人留給我們的無限想象空間:(一個長發(fā)飄逸的)女子,(伸出纖纖玉)手,(拾起一串閃亮的)貝殼,(把它繞在白皙的頸上)。女性有飾物的裝扮點綴,更顯妖嬈。但古人很聰明,也很誠實,他們感恩這些美麗珍貴的貝殼為他們帶來了人間更美麗的女子,把功勞還是記在貝殼的身上,因此“嬰”的本義并非人的屬性,而是對貝殼的由衷謝意和贊美,這比起現(xiàn)代的女性,偷偷跑去友邦鄰國,做了一次徹底的改造還拒不承認要厚道得多。也因為對貝殼的這種珍視(它不僅當錢使,還比花錢美容更有實效),它引申出了“嬰兒”之義,要說明它,一個成語就已道破天機,這便是:掌上明珠,只不過它最初是“項上花貝”罷了。“嬰”是借助外物達到的一種審美滿足,
(媚)則是原汁原味的人性化產(chǎn)品。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更是情感的發(fā)射塔和接收站。有一個小品節(jié)目,女主角把“秋天的菠菜”往那一擱,男主角的心里便洶涌澎湃。古人不排練小品,他們都是原生態(tài)的現(xiàn)場直播。這“媚”字,說的就是這一場。甲骨文的“媚”是一個跽坐著女人,她的頭部是一只大眼睛,眼睛上是彎曲的長睫毛。這真是明眸善睞,好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這樣的眼睛,放射出來的光芒得灼傷多少老少爺們啊,又得讓多少人眩暈得找不著北,正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眼睛是動態(tài)的,又是含蓄的,它可以不說話,卻又敵過千言萬語,它直接決定一張表情的生動程度,甚至考驗出一張表情的真實與否。因而,當女性的眼神里釋放出某種令人愉悅的信息時,接收者便獲得相應的審美滿足,哪怕他在編譯這段信息時已經(jīng)產(chǎn)生解讀的錯誤和偏差。
甲骨文中對于女性的審美評價體系,其實挺完備:要會生孩子(好),會打扮(嬰),會營造情調(diào)(媚),還得會才藝表演,這說的就是“嬉”了。
(嬉)是左邊立一面鼓(,喜),右邊坐著一個女性。從字形上看,女性并不是鼓樂的執(zhí)行者,因為她缺少一個執(zhí)行的姿態(tài)和用具,可以理解為她是伴鼓助興,類似于現(xiàn)今各種頒獎典禮上的禮儀小姐,只不過她們是坐著而已。她們的才藝表演技術(shù)含量相對比較低,就像時尚大片里可有可無的花瓶角色,放在那,供人觀賞就是了。事實上,這個字在金文中確實已換成“人”形:,就像某個女演員被導演甩開后,在媒體上說:她那個角色,只要是人都會演。但這至少說明,無論從形聲的角度,還是會意的角度,這個角色是存在的,角色的功能屬性就是提供審美價值。四、“女”部甲骨文字中流露的尊卑觀念及女權(quán)旁落的事實
曹兆蘭先生在《金文與殷周女性文化》一書中,對男女尊卑的歷史有過精辟的分析——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指出的:“在歷史上出現(xiàn)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fā)展同時發(fā)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奴役同時發(fā)生的?!眿D女地位從其接近于神和權(quán)力的高處早已降下來了。從夏王朝開始,王權(quán)只在男性(父子兄弟)間傳承,而將女性根本排除在王位傳承關(guān)系之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父傳女”或者“兄傳妹”的情況。商代王位的傳承世系也完全是“兄終弟及”、“父死子繼”的男系繼承制。與此相關(guān)的是男性本位的男婚女嫁、一夫多婦的婚姻制度。在殷商奴隸制度下,階級壓迫與性別壓迫同時存在,男性在財產(chǎn)支配、對社會成員的處置、祭祀等方面享有特權(quán)。殷周之際以女性為祭品的記載,見之于金文甲骨文及傳世文獻,她們?nèi)稳颂幹迷讱?,毫無人身自由,生命如同牲畜般低賤,可見殷周之際下層女性或淪落敵手的貴族女性命運何等悲慘。在殷商男權(quán)社會中,父方親屬在血緣追溯上優(yōu)于母方親屬,男性享祭的禮遇大大高于女性,女性附屬于男性配偶之后享祭的方式也漸成為一種新的潮流。有些貴婦雖然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及獨立稱謂,但仍然依附于她們的丈夫或兒子。這意味著到了商代末期,女性的社會地位走著下坡路。我們所見殷商女性在社會舞臺上頗為活躍,但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母系氏族社會的“遺風”“余威”而已,男女不平等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在殷商時期已經(jīng)顯露端倪。
事實上,即使到了當今社會,男尊女卑的觀念和現(xiàn)象仍是顯而易見。筆者認為,這種觀念,并不是性別差異本身引發(fā)的,而是動物天性使然。占有、利用、支配和管理,是強勢趨引的必然結(jié)果。在性別的斗爭中,男性取得了長期的勝利,文字作為一種顯性標志,必然高姿態(tài)地出現(xiàn)在勝利者的歷史中。
這種絕對的勝利,本身也是一部漫長的歷史。在甲骨文的時代,我們還能看到較為和諧的景象,尊卑主要反映在“職業(yè)”的認知,如
(婢),矛盾沖突的(妥),以及由殘酷戰(zhàn)爭引發(fā)的戰(zhàn)利歸屬和處理問題,如(妾)。隨著歷史的推進,金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奴”、“威”等目標針對性極強、尊卑色彩更濃烈、男權(quán)社會依靠戰(zhàn)爭及武力制服的思維更鮮明的文字。在這些文字中,女性更像一部苦情戲的女主角,她們逐漸地被在額頭烙上屈辱的標記,或是身外一只粗壯犀利的大手青筋畢露,仿佛是在詮釋大約兩千多年后,一個異國文豪的臺詞: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女權(quán)旁落,當年那些被高高供奉的形象,逐漸演變成一尊只是涂裹了鮮艷外衣的泥偶,承載著僅存的功利而赤裸的生殖意味,或是直接沉入歷史層疊厚重的黃土之中,當它們重新被挖掘出來的時候,我們還能從她們驕傲的眼神和身軀里,依稀看到曾經(jīng)沉淀著的對于榮耀時代的追憶的光芒。相比之下,在許慎的著作里,他并不這樣絕對,他沒有用一個統(tǒng)稱把所有的女性全變成了弱者。他在解釋“婢”字的時候,說法是“女之卑者”,就是女性當中地位相對低下的人。
(婢)字的組成結(jié)構(gòu)幾乎沒有發(fā)生過變化,從女從卑,意義也一直處于社會的低層。如前文所敘,這還是一種“溫和”的等級觀念,并非針對性別而直接把女性劃入某個階層里,因為也有“男之卑者”或?qū)挿旱摹叭酥罢摺?,即“俾”?!墩f文》對“俾”的解釋為“門侍人”,說白了,無論男女當中的這個“卑者”,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服務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罷了。只是這男女還是有分工的不同,這從甲骨文形體的
(卑)中來看?!氨啊钡纳喜渴且粋€酒器之形(依筆者看來,那形狀更像皇帝背后兩個侍女持著的那兩把大扇子),下部是一只手,這是一幅執(zhí)酒器為尊者倒酒服務的景象,這不由得讓人想象這同樣是個古老的職業(yè),現(xiàn)代酒樓里還同樣有服務生背著個小手,彬彬有禮又小心翼翼地為您滿上酒杯。說許慎不絕對,是因為這個字本身還透出了玄機。“婢”的左邊是個女性形象,但她絕非普通女性,她被稱為
(妾)。她的特殊在于頭部,這是一個類似于倒立三角的符號。但它不是一個三角,而是一把刀,確切說是一種刑具。刑具是人類發(fā)明出來用于對付同類的一種工具,它能屢有創(chuàng)新地結(jié)束人的生命,也能花樣百出地剝奪人的尊嚴?!版本褪潜贿@個叫(辛)的刑具剝奪了尊嚴的女性?!靶痢痹诠糯挥脕韺嵤粜?,黥刑就是“墨刑在面也”,在人的臉上刻字染墨就是墨刑,手法殘酷,命名卻讓人以為是在做一幅畫。這些稱為“妾”的女人,她們最初都來自同一陣營,就是戰(zhàn)爭的失敗一方,在她們的臉上刻字,就是為了防止她們逃跑,而且這遠比穿制服要來得實惠,更容易識別。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這些女性奴隸試圖反抗的時候,一只大手便極力制服她們。在
(妥)字里,這只手仿佛要壓住女奴隸的雙手,它的潛臺詞是:“坐下!你給我老實點!”這個字的發(fā)展是頗值得玩味的,在金文里,女性的反抗力度似乎得到了強化,她們掙扎著要站起來,可這只大手仍是緊逼不饒。后來,在小篆里這只手放到了女性的頭部:,這是一種更強大的壓迫力量,也讓人心理承受更大的屈辱感,這在一系列表示“俘獲、壓制”之意的文字里,體現(xiàn)得更明顯,比如(“”,“服”之初文)、(“孚”,“俘”之初文)等,手的力量直接作用在頭頸之處,在此不再贅述。這些文字中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已經(jīng)失去了對母性源動力的贊美,甚至哪怕是低格調(diào)的娛樂審美都被隱于強勢力量之后。文字里越來越多的強勢力量,化形為男性的一只手。這再也不是那個開天辟地擊石伐木的父親的手,他掌背和胳膊的經(jīng)脈鼓動噴張,充滿著侵略和占有的貪婪。
五、不同視角造就“女”部文字的不同解讀和演變
文字在記錄歷史的同時,本身也是一部有形的歷史。歷史在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解讀。甲骨文的識別、研究,有眾多名家大家的悉心鉆研、專業(yè)學者的畢生投入和民間智慧的貢獻,正如人們要追根溯源地了解自己從何處而來,一步步地試圖逼近歷史的原點,然而人們行進方式不盡相同,對同一個事物的看法也會有所差異。對于文字也一樣,人們不可能還原一個完全相同的環(huán)境,也不可能精準地再現(xiàn)幾千年前的一個個倉頡們創(chuàng)造、選擇和改造那些文字的想法和創(chuàng)意。在一個大致相同的思維平面上,總會有起伏和參差,恰恰也正因為這些錯位和差異,讓后世的人們更容易找到變遷的痕跡。
在“女”部文字里,就有一些這樣饒有趣味的不同解讀,比如對
(妻)字里女性角色的分析,還有就是像“如”字這樣,對其中的角色一辨雌雄。“妻”在甲骨文中的形體是一個朝左跪著的女性,頭上蓄著長發(fā)之形,右上部是一只手。如果說把這三個部件看作是一場戲的三個道具,不同的編劇給了它不同的故事。
故事之一,說的是上古時候的搶親風俗,類似于《紅高梁》里“我爺爺”把“我奶奶”搶了去,這朝左跪著的女性就是“我奶奶”,她的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在被搶的過程中凌亂散開,而右邊這只手,當然就是“我爺爺”那雙強壯而充滿野性的大手。
故事之二,是一部戰(zhàn)爭片,女主角是戰(zhàn)敗國的女子,由于面容嬌好,所以沒有被刺字充奴,而是被占為妻?!笆帧毙卧谶@里,是一種“獲得”、“占有”的意味,是一只勝利之手。
故事之三,是一個探索題材,而且還有懸疑色彩,它采用的敘述方式不是倒敘,也不是順敘,而是一個斷片式的結(jié)構(gòu),它的來源是古文中“妻”的另一種寫法:
,這種寫法是“從齊從妻”,《說文》中也將“妻”訓為“與夫齊者”,段玉裁也認為“從齊從妻”的這個“妻”字是真正的“妻”,認為它體現(xiàn)了夫妻之間的一種平等關(guān)系,可見,這個版本的故事還有一個和諧的主題和光明的尾巴。還有一個版本,這個版本可以看作是一部記錄片,片名可以擬為《古代女子成人禮》。在這個版本里,左邊的女性其實不是披頭散發(fā),而是表示頭發(fā)已有特別的梳理樣式及飾物。古代女子到十五歲,便要舉行成人禮,表示可以嫁為人妻了。女子十五,又稱“及笄”,笄是束發(fā)所用的飾物,所以這右邊的手形,當是拿著笄往頭發(fā)里插戴了。由此啟發(fā),想起那些已落入俗套的愛情片橋段里,情郎在鏡前幫娘子插簪或戴上一朵粉色小花,倒是很溫情浪漫的想象,大致算是筆者給續(xù)上的版本之五吧。
不管如何考證、推理、想象,這“妻”終歸是逃不離女性,“如”就不一樣了。“如”在甲骨文中有時是一個女形:
,有時就是一個看似女形但非女形的反綁人形:。兩個形體的區(qū)別乍一看并不大,“女”是手交叉于胸前,也就是說,手與跪著的膝蓋是在同一側(cè),而反綁人形,手則是在腳跟的一側(cè),如甲骨文形體的(訊)中,其中便有這個反綁人形的寫法。但無論哪一種,它都是表示被訓斥而“順從、從命”之意?!叭纭弊罱K采用了女形,大概與男性霸權(quán)的尊卑思想有關(guān)系,這樣說來,它與“妥”字有相似之處,只不過,在“如”字里的這位只動口、不動手罷了。六、結(ji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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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些形象層層疊疊,讓人不禁想起,在攝影技術(shù)剛傳入中國的時候,那時候的中國人普遍恐懼,認為它會帶走人的靈魂,甚至在此之前,對西洋的油畫藝術(shù)也非常排斥,而對于非寫實概念式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工筆、水彩潑墨,卻推崇有加,高至廟堂,遠至江湖,中國人寧愿相信它們附著了靈魂加以膜拜和供奉。這大概也是漢字作為一種最接近繪畫方式的象形文字體系,獲得力量和信仰的原因所在。文字的崇拜,使得許多精煉概括的事物得以獲取精神的力場,在世代中國人的腦海里感應著,迸發(fā)出鮮亮的光芒,照亮這個民族對于天、地、人及世界與宇宙的探尋之路。
對于我自己,當這一些被節(jié)點式、坐標式選擇的甲骨文字鋪展為白紙黑字的時候,一種情緒油然而生,大概如同本文中引用的作家莫言的創(chuàng)作談所說的那樣,這是一種激動、沖動、渴望著去找尋源動力的一種情緒。在文字的魔力賜予的力量里,只要你愿意去看,你就一定能看到,不僅這些雕像一般的祖先的形象,還有整個有形的世界和心靈的家園。
這也不僅僅是“女”部文字帶來的,而是一個讀書識字的人,在試圖用成長的力量來小心翼翼地尋找文字的童年,正像我們剛剛學會“山、石、人、口、手”的時候,試圖從那一筆一畫中,找到我們熱愛的高山、大海、父親和母親。
【注 釋】
(1)《漢字的故事》,郁乃堯著,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P1
(2)《文字、儀式與文化記憶》,王宵冰、迪木拉提?奧邁爾主編,民族出版社,2007,P23
(3)莫言:《<豐乳肥臀>解》,《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1期
(4)曹兆蘭:《金文與殷周女性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p6.
(5)《發(fā)現(xiàn)漢字》,唐漢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P72
(6)該項數(shù)據(jù)來源于《字里乾坤:漢字形體源流》,王宏源著,華語教學出版社,2000,P23
(7)本段文字引于曹兆蘭:《金文與殷周女性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P3
【參考書目】
(1)左民安:《細說漢字——1000個漢字的起源與演變》,九州出版社,2005
(2)王宏源:《字里乾坤:漢字形體源流》,華語教學出版社,2000
(3)郁乃堯:《漢字的故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4)吳頤人:《漢字尋根》,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5)唐漢:《漢字發(fā)現(xiàn)》,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6)王宵冰,迪木拉提?奧邁爾主編:《文字、儀式與文化記憶》,民族出版社,2007
(7)[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影印版,1963
(8)夏中義主編:《人與世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9)曹兆蘭:《金文與殷周女性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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