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七言古詩的作法
我們這堂課所講的七言古詩，是對七古和歌行的統(tǒng)稱。古人所謂七言，并不是說全詩每一句都是七個字，而是只要詩中多數(shù)的句子是七言就可以了。如李白《蜀道難》既有“噫吁嚱”三言，復(fù)有“危乎高哉”四言，“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五言，“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biāo)，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九言，但仍認(rèn)為是七言歌行，而不認(rèn)為是雜言詩。
明清以來的詩論家，對于七言古詩的劃分有兩種意見，一種是認(rèn)為七古、七言歌行二者同體，可以互相替代，如胡應(yīng)麟《詩藪》云：“七言古詩，概曰歌行。”王士禛《古詩選》就徑直分五言詩與七言詩歌行鈔兩部分。明清詩話評論中，將七古與七言歌行相互代稱，其例更是不勝枚舉。而另一種意見則認(rèn)為，七古與歌行在體性上存在分別，這種分別而且甚大。李中華、李會二位先生曾著文論述過這個問題，略曰：
從形式上看，七古與七言歌行都是七言詩，又都不能算是七言律詩，故歸為一體，目為七古，似亦理所當(dāng)然。然而就各自詩體的源流、體式與風(fēng)格而論，二者之間又存在著明顯的差異。
首先，七言歌行出自古樂府，而七古則是七律產(chǎn)生之后別立的詩體，二者淵源不同。漢魏樂府有《長歌行》、《短歌行》、《燕歌行》、《齊歌行》、《艷歌行》、《怨歌行》、《傷歌行》、《悲歌行》、《鞠歌行》、《棹歌行》等，可以視為唐代歌行之祖。其中七言歌行，則是漢魏以來七言樂府歌詩自然的發(fā)展。清代吳喬《圍爐詩話》嘗云：“七言創(chuàng)于漢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詩有《東飛伯勞》，至梁末而大盛，亦有五七言雜用者，唐人歌行之祖也。”所謂古詩《東飛伯勞》，即《樂府詩集·雜曲歌辭》載錄的《東飛伯勞歌》。故七言歌行出于漢魏、南朝樂府應(yīng)無疑義。至于七言古詩，舊說它起于漢武帝時的《柏梁臺詩》。然而《柏梁臺詩》的作者有二十四人之多，每人一句，只能算是聯(lián)句，算不得完整的七古。所以從詩體發(fā)生的角度說，二者不同源。
其次，就體式的主要特征而言，七古要求與七言律詩（包括七律、七排）劃清界限。清王士禛《古詩平仄論》有云：“七言古自有平仄。若平韻到底者，斷不可雜以律句。”七言古詩則有句腳多用三平調(diào)、句中不避孤平之類的講究，這些都是對格律詩的反動。至于七言歌行，雖然初期部分作品在體式格調(diào)上頗與七古相似，然而在其演化過程中律化的現(xiàn)象卻愈來愈嚴(yán)重。據(jù)王力《漢語詩律學(xué)》的統(tǒng)計，白居易《琵琶行》88句中律句與似律句共計53句，而《長恨歌》120句中律句與似律句占到百句之多。這種律化趨勢的形成并非偶然，它是歌行體詩要求適宜歌唱而著意追求聲韻和諧的結(jié)果。
其三，從文學(xué)風(fēng)貌論，七古的典型風(fēng)格是端正渾厚、莊重典雅，歌行的典型風(fēng)格則是宛轉(zhuǎn)流動、縱橫多姿?！段恼卤骟w序說》認(rèn)為“七言古詩貴乎句語渾雄，格調(diào)蒼古”，又說“放情長言曰歌”、“體如行書曰行”，二者風(fēng)調(diào)互異?！对娝挕氛撈吖乓嘣疲?#8220;古詩窘于格調(diào)，近體束于聲律，惟歌行大小短長，錯綜闔辟，素?zé)o定體，故極能發(fā)人才思。李、杜之才，不盡于古詩而盡于歌行。”則在七古、七律之外，因其風(fēng)格的差異視七言歌行別為一體?！墩衙琳惭浴氛f“七言古之妙，樸、拙、瑣、曲、硬、淡，缺一不可。總歸于一字曰老”，又說“凡歌行，要曼不要警”。“曼”即情辭搖曳、流動不居；“警”即義理端莊、文辭老練。這些評論，都揭示了七言古詩與歌行在美感風(fēng)格方面的不同。盡管在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以七古的筆法寫歌行、以歌行的筆法寫七古，一度成為時尚，然而在總體上仍不難看出二者之間的差異。舉例來說，杜甫《寄韓諫議注》、盧仝《月蝕詩》、韓愈《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李商隱《韓碑》等，只能是七言古詩；而王維《桃源行》、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白居易《長恨歌》、韋莊《秦婦吟》只能是七言歌行。二者之間的區(qū)別是明晰的。[1]
下面分別舉數(shù)例，說明歌行與七古的作法。
一、歌行的作法
姜夔說：“放情曰歌，體如行書曰行，兼之曰歌行。”據(jù)此，歌行的體性應(yīng)當(dāng)是一氣盤旋直下，流轉(zhuǎn)奔逸。歌行短制，往往與近體詩在體性上相近。如王勃《滕王閣詩》：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如果不考慮平仄，簡直就是兩首近體絕句連在一起。又如杜甫《夜聞觱篥》：
夜聞觱篥滄江上，衰年側(cè)耳情所向。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歘悲壯。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fù)風(fēng)湍。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
同樣，高適的《燕歌行》：
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元戎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一結(jié)）
摐金伐鼓下榆關(guān)，旌旗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二結(jié)）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fēng)雨。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三結(jié)）
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dāng)恩遇常輕敵，力盡關(guān)山未解圍。（四結(jié)）
鐵衣遠(yuǎn)戍辛勤久，玉箸應(yīng)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五結(jié)）
邊風(fēng)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六結(jié)）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爭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七結(jié)）
就像是七首絕句串在了一起。
事實上，歌行體的基本章法，就是仄韻和平韻交替，四句一換韻。（當(dāng)然也有兩句、六句等偶數(shù)句一換韻的。）換韻主要是依照意思的轉(zhuǎn)折，如上舉《燕歌行》，一結(jié)寫主將奉命出生，是詩的起，用職韻。二結(jié)四句，寫出征途中的聲勢和敵方進(jìn)犯的態(tài)勢，是詩的承，換刪韻。第三結(jié)開始著筆勾勒，極盡描摹刻畫之能事，所以又換麌韻了。描摹刻畫，又可分四個小的層次：三結(jié)四句，寫戰(zhàn)斗慘烈而主將荒淫，用婺韻；四結(jié)四句，寫戰(zhàn)爭失利，未能解圍，用微韻；五結(jié)，寫征夫思婦久別遠(yuǎn)離之苦，用有韻；六結(jié)，寫邊地征戍的艱苦，仍用有韻。至第七結(jié)前兩句，是詩的轉(zhuǎn)，后兩句，則是詩的合。四句換用文韻作結(jié)。在轉(zhuǎn)韻時，一般一二句都要用韻，即首句要入韻。我們看上舉三首，每四句換韻時，首句總是入韻的。而一首詩多次轉(zhuǎn)韻，常是平仄韻交替使用。這和律句平仄字相間的意義相同，為的是使聲調(diào)富于變化而又齊整和諧。
如果我們把一個個的四句比作一粒粒的珍珠，那么長篇歌行就是用一根絲線——詩的主題思想，把這一粒粒的珍珠串成一條美麗的項鏈。這種章法，被白居易、元稹等人發(fā)揚(yáng)光大，稱為長慶體，并到了清代吳偉業(yè)那兒總其大成，是名梅村體。如白的《長恨歌》、《琵琶體》，元的《連昌宮詞》，吳的《圓圓曲》等。這類詩，在其本質(zhì)上是戲劇，而非詩歌。其最可注意者，為韋莊的《秦婦吟》。此詩“為長慶體，敘述黃巢焚掠，借陷賊婦人口中述之。語極沉痛詳盡，其詞復(fù)明淺易解。”[2]寫出黃巢造反給人民帶來的不幸，堪稱有唐一代史詩冠冕。按孫光憲《北夢瑣言》云：“蜀相韋莊應(yīng)舉時，遇黃寇犯闕，著《秦婦吟》一篇，云‘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爾后公卿頗多垂訝，莊乃諱之；時人號為‘秦婦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內(nèi)，不許垂《秦婦吟》障子，以此止謗，亦無及也。”此詩以是之故，韋莊本集不載，至埋沒千載，直至二十世紀(jì)初，才在敦煌重新發(fā)現(xiàn)。然而在唐末，卻是極為流行的作品無疑。其詩章法多參以戲劇的手法，詩云：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路旁忽見如花人，獨(dú)向綠楊陰下歇。鳳側(cè)鸞欹鬢腳斜，紅攢黛斂眉心折。“借問女郎何處來？”含顰欲語聲先咽?；仡^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君能為妾解金鞍，妾亦與君停玉趾。”（楔子，交待作詩緣起）
“前年庚子臘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倉惶，朝士歸來尚疑誤。是時西面官軍入，擬向潼關(guān)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墻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北鄰諸婦咸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轟轟昆昆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陰云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氣潛隨帝座移，妖光暗射臺星拆。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損，嬰兒稚女皆生棄。（第一折，寫黃巢軍陡然而至，亂起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旋抽金線學(xué)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妝成只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琉璃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綠。已聞?chuàng)敉袎母唛T，不覺攀緣上重屋。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尸已作灰。（第二折，就鄰女遭劫進(jìn)行細(xì)節(jié)描寫，此為逗出下結(jié)“妾身幸得全刀鋸”。）
“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躕久回顧。旋梳蟬鬢逐軍行，強(qiáng)展蛾眉出門去。萬里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一從陷賊經(jīng)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第三折，寫主人公陷身賊軍。）
“蓬頭垢面尨眉赤，幾轉(zhuǎn)橫波看不得。衣裳顛倒言語異，面上夸功雕作字。柏臺多士盡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還將短發(fā)戴華籫，不脫朝衣纏繡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第四折，此結(jié)雖述秦婦口中之言，實為作者譴責(zé)之辭，以抨擊黃巢賊軍驕橫粗鄙。）
“一朝五鼓人驚起，呼嘯喧爭如竊語。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來兮暮應(yīng)至。兇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生喜。皆言冤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陳入；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數(shù)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第五折，按中和元年夏四月，官軍攻入長安，黃巢出走，程宗楚、唐弘夫先入，人民歡呼，爭以瓦礫擊賊，軍士釋兵入第舍，掠金帛妾妓。賊知官軍不整，還襲之。宗楚、弘夫皆死，軍士重負(fù)不能走，死者什八九。巢復(fù)入長安，縱兵屠殺，流血成川，謂之洗城。此結(jié)寫賊兵敗而復(fù)勝，如戲劇家營造懸念。）
“四面從茲多厄束，一斗黃金一升粟。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jī)上刲人肉。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六軍門外倚僵尸，七架營中填餓殍。（第六折，此段寫黃巢困守長安城，惟食木皮、人肉，城中人肉不足食，就向圍城的官兵買。而官兵從山中抓平民，賣給黃巢的軍隊吃。尚讓是黃巢的左右手，“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jī)上刲人肉”是互文。）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采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第七折，由慘酷轉(zhuǎn)入凄清，寫長安亂后狀況。）
“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fēng)煙如塞色。路旁時見游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霸陵東望人煙絕，樹鎖驪山金翠滅。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墻匡月。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戶。破落田園但有蒿，催殘竹樹皆無主。（第八折，寫長安四郊。）
“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于人。廟前古柏有殘?zhí)Y，殿上金爐生暗塵。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fēng)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陰兵驅(qū)不得。閑日徒歆奠饗思，危時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魘鬼傍鄉(xiāng)村，誅剝生靈過朝夕。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zāi)非自由。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zé)望東諸侯！（第九折，插入一筆，敘寫金天神，是為旁襯之法。是時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畏怯不敢出兵，且上表告急，人情大駭。賊即乘無備而渡河。）
“前年又出楊震關(guān)，舉頭云際見荊山。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閑。陜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干戈唯守城。蒲津主帥能戢兵，千里晏然無戈聲。朝攜寶貨無人問，夜插金釵唯獨(dú)行。（第十折，寫潼關(guān)、陜州、蒲州的狀況，與上文對照。）
“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蒼蒼面帶苔蘚色，隱隱身藏蓬荻中。問翁本是何鄉(xiāng)曲？底是寒天霜露宿？老翁暫起欲陳辭，卻坐支頤仰天哭。鄉(xiāng)園本貫東畿縣，歲歲耕桑臨近甸；歲種良田二百廛，年輸戶稅三千萬。小姑慣織褐絁袍，中婦能炊紅忝飯。千度倉兮萬絲箱，黃巢過后猶殘半。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fēng)吹白虎。入門下馬若旋風(fēng)，罄室傾囊如卷土。家財既盡骨肉離，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朝饑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臥荻花！妾聞此父傷心語，竟日闌干淚如雨。出門惟見亂梟鳴，更欲東奔何處所？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野色徒銷戰(zhàn)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第十一折，借新安老翁之口，寫新安、洛陽、汴梁、彭門等地，先后遭黃巢賊軍與官軍的劫掠，指出官軍之禍，有甚于賊。）
“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fēng)景異。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誅鋤竊盜若神功，惠愛生靈如赤子。城壕固護(hù)教金湯，賦稅如云送軍壘。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愿君舉棹東復(fù)東，詠此長歌獻(xiàn)相公。”（尾聲，照應(yīng)開頭，綰合全篇。）
七言歌行，下字須雅順，要善用比興，尤其要注意多用典、用指代。用典、用指代，都是為著讓詩更典雅精工，這是由七言歌行流麗溫雅的體性所決定的。如果遣詞選字一味通俗，又不知用典，用指代，結(jié)果寫出來就像蓮花落，那就不是歌行了。
二、七古的作法
七古的章法，可參照上章五古正格的章法。所可注意者，乃在其句法的散文化。七古句法須求健舉，故多以文為詩，亦甚少轉(zhuǎn)韻。杜甫集中七言古詩，不乏 “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寄韓諫議注》）這樣的散文氣十足的句子，但當(dāng)時風(fēng)氣所尚，仍以歌行為主。而完全擺脫了樂府風(fēng)格的影響，真正與歌行區(qū)別開來的大詩人應(yīng)是韓愈。故七古當(dāng)多諷頌韓文公之作，方能有成。
山石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起，到寺）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承，寫夜宿山寺）天明獨(dú)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dāng)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轉(zhuǎn)，離寺）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合，抒發(fā)感嘆）
此詩是韓集中的名作，只就山寺見聞一筆寫來，最后抒寫感嘆，極質(zhì)樸而極真淳。詩中甚少采用詩里常用的語序錯綜、成分省略的句式，反而多用散文的筆法，如“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這就使得詩意富于頓挫，遂使全詩有一種蒼古矯健之氣。
又如他的《鳴雁》：
嗷嗷鳴雁鳴且飛，窮秋南去春北歸。去寒就暖識所依，天長地闊棲息稀。風(fēng)霜酸苦稻粱微，毛羽摧落身不肥。裴回反顧群侶違，哀鳴欲下洲渚非。江南水闊朝云多，草長沙軟無網(wǎng)羅。閑飛靜集鳴相和，違憂懷惠性匪他，凌風(fēng)一舉君謂何。
句句用韻，音節(jié)繁密，堪稱重拙之筆。多誦此等作品，于七古的句法體性，自然有悟。李商隱的《韓碑》，也是以文為詩的典型：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軒與羲。誓將上雪列圣恥，坐法宮中朝四夷?；次饔匈\五十載，封狼生貙貙生羆。不據(jù)山河據(jù)平地，長戈利矛日可麾。帝得圣相相曰度，賊斫不死神扶持。腰懸相印作都統(tǒng)，陰風(fēng)慘澹天王旗。愬武古通作牙爪，儀曹外郎載筆隨。行軍司馬智且勇，十四萬眾猶虎貔。入蔡縛賊獻(xiàn)太廟，功無與讓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從事愈宜為辭。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畫臣能為。古者世稱大手筆，此事不系于職司。當(dāng)仁自古有不讓，言訖屢頷天子頤。公退齋戒坐小閣，濡染大筆何淋漓。點(diǎn)竄堯典舜典字，涂改清廟生民詩。文成破體書在紙，清晨再拜鋪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詠神圣功書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負(fù)以靈鰲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dú)?，先時已入人肝脾。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嗚呼圣皇及圣相，相與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后，曷與三五相攀追。愿書萬本誦萬過，口角流沫右手胝。傳之七十有二代，以為封禪玉檢明堂基。
好的七古，都要如上舉韓李之詩，是一篇有韻之文。七古實為舊體詩中最難者，蓋七古譬如古文，從古至今，都是善為詩者眾，善為文者稀，善為詩，只要有性情、有天分，善為文，則非要有思想、有學(xué)養(yǎng)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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