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電影里的女殺手，武功絕倫，最后卻殺不了人，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事？
——侯孝賢，《煮海時光》
▲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
我想侯孝賢提出的這個問題，也是很多影迷在看完《聶隱娘》走出電影院的那一剎那所想的事情。但更有可能的是，我們還在糾結(jié)人物關(guān)系，還在思考某句對白的具體含義，我們無暇顧及無盡的長鏡頭試圖解釋的窈七的內(nèi)心，也可能揣測不出在大段大段的留白中電影試圖傳達給我們的旨意。
可是侯孝賢拍出這部基本上沒有臺詞的電影，難道是要你捋清人物關(guān)系，明白故事的前因后果嗎？我們可以給你一張人物關(guān)系表，讓你知道誰是誰的親戚，也可以把電影拆解成一幀一幀來告訴你侯孝賢把電影拍得有多美，甚至可以一句話來解釋，為什么聶隱娘作為殺手，卻沒有能力殺人。
除了去看海報上“一個人，沒有同類”這樣的句子讓你似乎似有若無地抓到導演的用意，或許更好的方式是，拋開這一切，去閱讀這些關(guān)于侯孝賢和侯孝賢愛的書，然后突然就看懂了《刺客聶隱娘》，看懂了侯孝賢。
01
《煮海時光》
作者: 白睿文 / 朱天文
出版社: INK印刻文學
副標題: 侯孝賢的光影記憶
出版年: 2014-3
古代有張羽煮海的故事，為了求得被龍王囚入海底的龍女妻子，張羽在海邊想要煮干海水。仙人見了同情，授以仙法，鍋水熱一度，海水熱一度，頃刻間海水沸騰起來，龍宮震動，龍王只得推女出海，張羽遂攜妻歸。
今時則有侯孝賢的拍電影，像張羽煮海之癡執(zhí)，一口鍋子一把火，他認為自己也可以把大海煮干。
——朱天文
《煮海時光》的扉頁上印著朱天文寫的這段話，要論及侯孝賢，可能沒有人比朱天文更懂他拍電影的心態(tài)和堅持。她把侯孝賢對電影執(zhí)念比喻成張羽煮海，一個人孤獨、決絕地去做一件事情。
這本書是白瑞文與侯孝賢的談話錄，從導演的生活經(jīng)歷聊到他的每一部電影。這寫問題可以細節(jié)到侯孝賢電影里某一幕的含義，也可以針對某一個鏡頭的拍攝反復探討?？催@本書有一種資深影迷所有疑問都得到解答的快感。自己的猜想與理解都能從導演口中得到證實。而侯孝賢在回答所有的問題時，就像是一位朋友在告訴你他自己的經(jīng)歷，他對電影的理解。在侯孝賢的回答中，你可以看到很多電影中不曾拍出來的畫面。所有的故事、畫面都和時代聯(lián)系起來，展現(xiàn)了那個我們不曾了解的臺灣。曾經(jīng)看過一部關(guān)于臺灣新電影的紀錄片，侯孝賢說新電影早就結(jié)束了，他們拍電影的那個時候，時代在變化，感覺每天都有拍不完的故事。
▲臺灣電影新浪潮代表（從左到右）:吳念真,侯孝賢,楊德昌,陳國富,詹宏志
《煮海時光》按照時間的線索一直講到了《刺客聶隱娘》，只不過這段采訪是發(fā)生在電影開拍之前。侯孝賢拍一部唐代的武俠電影，文言的對白，考究的服裝，然而一切都是以現(xiàn)代人的視角去拍攝：現(xiàn)代人關(guān)心的不是蕓蕓眾生，而是自己的選擇?！洞炭吐欕[娘》在拍什么？用侯孝賢自己的話則是：這一段從殺到不殺的變化過程，就是我要拍的。
從 1980 年到 2015 年，侯孝賢的電影在拍各個不同的時代，但是他在拍的都是我們的此刻，我們的當下。
02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
作者: [哥倫比亞] 加西亞·馬爾克斯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譯者: 陶玉平
出版年: 2013-5
侯孝賢贊嘆馬爾克斯的描寫手法，認為那才是“百中無一的”。雖然沒有提到馬爾克斯的哪部作品對他影響最深，但在接受《GQ》雜志采訪時，他提到了馬爾克斯的作品《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贰．敃r雜志的攝影師布好了光讓他去擺拍，他第一反應是拒絕、卻又經(jīng)不起工作人員的央求，心一軟就配合了。拍攝完了他不直接向記者抱怨，卻講起了《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返墓适拢骸榜R爾克斯有個小說，寫有個人抱來一只雞。他就指著這只雞跟別人說，你們不要一直看它，不然它會死掉。對嘛，我又不是雞”。
▲來源：《GQ》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的故事是關(guān)于一個七十五歲的上校，他生存下去的動力無非兩個：撫恤金，以及“把雞養(yǎng)到明年一月，參加斗雞比賽，贏了之后抽頭錢”。但他所指望的未來是不能令人絕望的——撫恤金似乎永不會來，斗雞卻全看運氣。
這部作品是馬爾克斯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他曾公開表示：“它是我所有作品中最無懈可擊的，可以面對任何敵人”?！稕]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沒有魔幻隱喻，沒有華麗跨越，只是一個最質(zhì)樸的故事。當時的馬爾克斯還沒有成名，在一個沒有暖氣的房間，雖然冷得發(fā)抖，還是把這部小說修改了九遍。就如同他寫在書中的句子：“學會享受寂寞，那會讓你學會思考自我”。
不知道為了這部醞釀了 17 年的電影，侯孝賢享受了多少寂寞，又思考了多少自我。
03
《行云紀》
作者: 謝海盟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副標題: 《刺客聶隱娘》拍攝側(cè)錄
出版年: 2015-8-20
《行云紀》是《聶隱娘》的編劇之一、年輕作者謝海盟寫的《聶隱娘》拍攝側(cè)錄。
如果說寫《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窌r期的馬爾克斯受到了海明威“冰山理論”的影響，謝海盟筆下的侯孝賢也是如此。她在書中寫道：“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現(xiàn)在電影中的冰山一角要足夠精細，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得冰山，包括海面下隱而不見的大部分。為了海面上的一點冰渣，為了樹叢后的一撮豹尾尖，我們著實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畫了好多豹子?！薄堵欕[娘》的臺詞、敘事都是點到為止，演《聶隱娘》的舒淇總共沒說幾句話，人物的個性、情感和遭遇卻都是豐滿而立體的。
▲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
書中還談到了侯孝賢對演員的要求：“侯導對演員會特別有一種批評：太演了。侯導拍戲，從來都是根據(jù)角色挑演員，再根據(jù)演員修改角色，角色就是演員自己。一演就完蛋，當他導戲，從不告訴演員怎么‘演’，最多解釋角色的處境與心理狀態(tài)，讓演員自行揣摩發(fā)揮。”
在侯孝賢心里，舒淇就是聶隱娘，聶隱娘就是舒淇，隱于世，不恃，不爭。
04
《資治通鑒》
作者: 司馬光
出版社: 中華書局
出版年: 2013-1
為了拍攝《刺客聶隱娘》，侯孝賢從 1998 年開始研讀《資治通鑒》、《新唐書》等典籍。直到 2012 年電影開拍，這一份案頭工作已經(jīng)做了 14 年。深受法國新浪潮、德國新電影、意大利寫實主義影響的侯孝賢，試圖用光影還原一個盡量真實的世界。14 年里，侯孝賢由聶隱娘的父親、魏博大將聶鋒入手，在腦海里勾勒出了魏博、藩鎮(zhèn)乃至一整個中晚期的大唐，并終于用他的鏡頭和底片，將歷史還原。“模仿出來的真實和真正的真實是平等的，甚至可以獨立存在。”
通常我們所說的唐朝“藩鎮(zhèn)割據(jù)”，指的是地方節(jié)度使擁兵自重，與朝廷相抗衡。 據(jù)《資治通鑒》第二百一十卷唐紀二十六，節(jié)度使之名始于唐睿宗；開元天寶年間，玄宗設十位緣邊節(jié)度使以衛(wèi)戍邊陲，由外而內(nèi)滲透地方軍鎮(zhèn)?！鞍彩菲蕉?zhèn)之禍方始”。
當是時，藩鎮(zhèn)分為割據(jù)性藩鎮(zhèn)與非割據(jù)性藩鎮(zhèn)。割據(jù)性藩鎮(zhèn)，指的便是幾乎完全獨立于唐廷的河朔三鎮(zhèn)。而《刺客聶隱娘》的故事發(fā)生地，魏博，便是河朔三鎮(zhèn)之首；其第一代節(jié)度使田承嗣（田季安祖父），亦是開了藩鎮(zhèn)割據(jù)、藩鎮(zhèn)世襲之先河。
▲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
史載田季安性格暴虐，剛愎自用，貪戀酒色。片中謀臣直諫而田季安暴怒不納，在《資治通鑒》、《新唐書》、《舊唐書》中皆有記載，有所謂“及主薨，始自恣，擊鞠從禽，酣嗜欲，軍中事率意輕重，官屬進諫皆不納”之言。而片中窈七暗中護送父親及田興赴臨清、差點被活埋之事在歷史上亦確有其事。
05
《電影之死》
（雜文）
侯孝賢說米蘭·昆德拉是他最喜歡的作家之一，讀得最多最全。米蘭·昆德拉在雜文《電影已死》中表現(xiàn)出對商業(yè)化、全球化的好萊塢式的電影產(chǎn)業(yè)的失望，而侯孝賢把《刺客聶隱娘》作為一份作業(yè)，希望讓昆德拉看到作者對電影未變的敬意。政治永遠是昆德拉小說中人物的基本生存背景，在這一背景下留給我們關(guān)于媚俗的審美思考。侯孝賢的生命主題無疑受了昆德拉的影響，所以我們從早先的《悲情城市》看到變動的集權(quán)政治下知識分子的選擇，到現(xiàn)在我們看到《刺客聶隱娘》。
▲電影《悲情城市》劇照。
電影一開始只是關(guān)于真實呈現(xiàn)，關(guān)于紀錄的技術(shù)，電影因這個特質(zhì)分道揚鑣：一種是“作為藝術(shù)的影片”，另一種是“作為技術(shù)的影片”。如果從商業(yè)收益和大眾評論來看，作為藝術(shù)的電影和“讓人變笨”的技術(shù)的電影總是敗下陣來。從這幾天院線上映大眾評價欠佳到鋪天蓋地叫好的影評中我們總結(jié)道，《聶隱娘》是給被商業(yè)化、流水線化電影慣壞的觀眾的一記巴掌。大多數(shù)人習慣了好萊塢式的主流敘事，我們走進電影院，想要不費勁地就著爆米花吞下一個跌宕起伏，因果清晰的明白故事。侯孝賢用著大段的留白，無盡的長鏡頭特寫，寥寥且艱澀的語言，完成了我們難以囫圇吞下的另一種敘事語言。這是一個敘事自覺的過程，也就是對媚俗、對觀眾的挑戰(zhàn)。侯孝賢不以故事為主，而以故事的“講”為主，向昆德拉證明了作者電影不死。
06
《天鵝之翼》
作者: 古博格?博格森
出版社: 貓頭鷹
譯者: 張琰
出版年: 2011-12
在這部小說中，你會發(fā)現(xiàn)一位偉大的歐洲小說家用無比微妙和獨特的方式捕捉住一個青春期少女的存在困境。
——米蘭·昆德拉
冰島小說家古博格?博格森的這本《天鵝之翼》，以冰島一貫冷冽的風格，講述了一個9 歲少女因偷竊而被送往鄉(xiāng)下農(nóng)場工作的故事。以 9 歲女孩的視角，寫她所看到的鄉(xiāng)村生活，寫她所感受到的孤獨與恐懼。在這個自己無法融入的世界，用自己的荒誕的想法去理解周遭發(fā)生的一切。
《天鵝之翼》是侯孝賢拍攝《刺客聶隱娘》之前的枕邊書，直接為侯孝賢的電影提供了一種敘事方式。作者在描寫女孩所看到的景象時，非常細膩。河水、云彩、車輪滾動，這些大篇幅對景色的描寫就像是《刺客聶隱娘》中大量的空鏡，人物的疏離和孤獨都在這些景色之中。
▲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
女孩在出發(fā)之前，他的父母，告訴她要有禮貌，要給村民留下好印象，鄉(xiāng)下的經(jīng)歷會讓她如何成長。這就像是窈七在下山前，道姑告訴她，“汝劍術(shù)已成，劍道未成，今送汝回魏博，殺汝表兄田季安?！迸⒃诮?jīng)歷苦難之后，選擇去尋找山上的天鵝，而窈七則在遵循內(nèi)心情感之后，選擇不殺。
9 歲的女孩和電影中的窈七看著這個自己全然陌生的世界，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他人的情感與選擇。這種孤獨注定無法化解。
07
《從文自傳》
作者: 沈從文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 2008-11
宇宙萬匯在運動中，在靜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diào)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顯然卻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lián)結(jié)時的美惡，另外一句話說來，就是我不大能領(lǐng)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shù)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
——沈從文
沈從文的小說，從來不帶所謂的道德去評判人物，去評價時代。他筆下是最真實個人情感。人物鮮活，擁有自己的意志和生命。而他寫自己的一生，也不帶任何態(tài)度，我只是寫我的一生，好壞自有判斷。侯孝賢拍電影亦如此。
侯孝賢曾經(jīng)在很多場合都大力推薦《從文自傳》。在侯孝賢拍《風柜來的人》的時候，由于很多故事都出于自己的經(jīng)驗，突然就變得不會拍了。這個時候，朱天文拿了《從文自傳》給侯孝賢看，而沈從文書寫自身經(jīng)歷的視角讓侯孝賢覺得非常有趣，他雖然描寫自己的經(jīng)驗和成長，但沈從文是以一種非常冷靜、遠距離的角度在觀看。這種講故事的方式給了侯孝賢很大的啟發(fā)。
沈從文對侯孝賢電影美學的影響從《刺客聶隱娘》中依然可以看到，旁觀者般冷靜的遠鏡頭，近乎散文式的電影片段，語言顯得那么多余，只待看客自行體會。
▲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
侯孝賢曾經(jīng)萌生過要將《從文自傳》拍成電影的想法，但是這一切太難了，時代過去了，那個時代人的味道也沒有了。
08
《新千年文學備忘錄》
作者: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譯者: 黃燦然
出版年: 2009-3
“寫實是再造的真實，跟實質(zhì)上的真實是一個等同的關(guān)系，它是可以獨立存在的?！?/span>
——卡爾維諾
侯孝賢的電影寫實，但它卻是作者電影最好的代表。在侯孝賢的電影中，他注重的是如何“講”一個故事，而不是故事本身。這就是一個再造的過程。
卡爾維諾這本《新千年文學備忘錄》的簡體版本只有短短的 126 頁，但卻是一本字字精華的小書。它完成在卡爾維諾生命的最后時光，里面凝聚的是他這一生對文學的理解。輕、快、精確、形象、繁復，卡爾維諾以跨越千年的文學作品為例，來闡釋這些他認為對于文學來說最為重要的觀點。
侯孝賢鐘愛卡爾維諾的這本書，他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作品本身的文學性。你可以將《刺客聶隱娘》中看到的大量留白，理解為“輕”?！翱臁笔潜M量的簡練，沒有多余的場景，不去講述對人物、主旨沒有意義的情節(jié)?！熬_”是在語言上的精煉，人物不是靠語言去刻畫的，而是由情感本身。而“形象”則是將視覺符號和主旨統(tǒng)一在一起，每一個空鏡不是無意義的，場景和人物都在表達著同樣的主旨。而導演將作品無限延伸，讓沒有說話的東西說話，就是卡爾維諾所說的“繁復”。
▲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
鏡頭、畫面、講故事的角度、語言，在侯孝賢的電影這些都只是容器、形式。他電影中最核心的東西只有人。沈從文、馬爾克斯、米蘭·昆德拉，他從這些他熱愛的作者和文學作品中去學習如何講一個人。所以你看《刺客聶隱娘》不用去關(guān)注故事講了什么，只用從頭到尾跟窈七一起就好。
我的電影都有一個核心，
都是站在人的角度，
所有的人都在移動中留下了足跡。
只要打動我的，慢慢都會流入電影。
以前會有這個畫面過癮、
這個角度過癮，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了，
我感覺人最過癮。
——侯孝賢
編輯 | Kiva、miu、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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