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節(jié)前，高中老同學(xué)韓成林先生又送給我許多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除了通常的草雞蛋、豇黃綠豆、小米豆腐香外，還有一捆“香椿頭”。說讓我用香椿頭炒雞蛋、搭老酒，絕對“刮刮叫”。
我很少想到要吃香椿頭，總覺得那是樹上長出來的葉子，我們有那么多菜田里長出來的蔬菜可以吃，為什么還一定要去“吃樹”呢。記憶中，只聽說過榆樹皮可以吃，那是在上世紀“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人們?yōu)榱嘶蠲延軜涞钠ざ冀o扒光了。我是1956年生人，當年有沒有親自吃過樹皮，因年齡太小，記不得了，只記得吃過糠、咽過母親在冬天從揚州郊區(qū)的蔬菜田里撿回來的又黃又爛的蔬菜葉，現(xiàn)在想想當時還能活過來，我那以稼穡為生的父母一定是吃了不少辛苦。我不愿意吃香椿頭還有一個原因，總覺得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把香椿樹樹干上剛剛冒出來的新芽芽給硬生生地擼下來當菜吃，完全是對香椿樹的虐待，甚而至于有些殘忍。
記憶中，夫人好像也是第一次用香椿頭炒雞蛋做菜，為了炒好這道菜，還特意上網(wǎng)搜了搜，學(xué)學(xué)別人的做法。滿滿一大盤香椿頭炒雞蛋端上桌了，不知是夫人果然廚藝長進了，還是這道菜果然嫩香可口，餐廳里飄著一股清香，是一般蔬菜很少能聞到的。沒有想到，這香椿頭炒雞蛋與我最擅長的揚州“小蔥葉子漲雞蛋”有一拼，但香椿頭炒雞蛋放在盆碟中，看上去更有賣相堆頭。只見香椿頭全部被炒熟了的雞蛋青、雞蛋白包裹著，似散非散，白黃綠相間，更像是一道大菜，吃起來不僅滿嘴溜香，也很有層次感和咀嚼感。我喜歡上了這道菜。
說起來，我們家與香椿樹還是有緣的。夫人的同事曾經(jīng)給過我們一顆鉛筆大小的幼苗，說讓我們在“空中花園”的花盆中栽栽看。歷經(jīng)春夏秋冬，小樹苗終于長到有尺來高了，雖然喜歡，但心里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要吃它的念頭。俗話說，花園里練不出千里馬，同理，花盆里長不大香椿樹，我們?yōu)橄愦粯涞纳L環(huán)境感到憂慮，希望它能早日扎根在大地土壤中。退休后，我們在江寧區(qū)的外秦淮河畔覓得一窩居，這里帶有鄉(xiāng)村氣息，花草樹木生長環(huán)境具備，隨即將已經(jīng)長有一尺多高的香椿樹移栽到了新居旁的一塊空地上，希望它接地氣后能正常生長。正當我們認為給香椿樹找到了一個適合的土壤生長環(huán)境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小區(qū)有居民可能對我們栽種香椿樹的地點不滿意，就在暗中一次次傷害小樹苗，先是將幼小的香椿頭一次次抹去吃了，后來在清明節(jié)過后，又將剛長出來的葉子再次統(tǒng)統(tǒng)抹掉扔在了一邊，顯然，做這事的人肯定不是沖著要吃香椿頭來的，是反對我們把香椿樹栽在這里。
無奈之下，我們再次讓香椿樹搬家，栽到一個自認為比較偏僻安全的地方，并且經(jīng)常利用散步時去澆澆水，或者順便看上一眼。正當我們再次為香椿樹頑強的生命力贊嘆、為它在受重傷后被移栽、現(xiàn)在又很快冒出綠葉而高興時，過了幾天再去看時，發(fā)現(xiàn)香椿樹不見了蹤影，被人給連根帶樹全部拔走了。情急之下，我們就發(fā)傻勁，在小區(qū)一片一片的空地上尋找，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棵從城里空中花園“下放”到鄉(xiāng)下來生長的小小香椿樹！香椿樹丟了，我們的心里著實是惆悵了一些時日，其感覺應(yīng)該如同有的人家將寵物貓寵物狗弄丟了一樣吧。
也正是在尋找那棵消逝了的小香椿樹行蹤時，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在住宅小區(qū)里，有許多地方已經(jīng)被人們栽種上了香椿樹，并且每一棵香椿樹的葉子幾乎都被擼得光溜溜的，香椿樹就像竹竿一樣，高高矮矮地站立在地面上，很是凄涼，甚至有點慘不忍睹。香椿樹，因為自帶芳香，所以就這樣年復(fù)一年，在每年的谷雨節(jié)氣開始冒出嫩葉后，就一次又一次地遭遇被人們擼光葉子的厄運。夏天是植物快速生長的季節(jié)，估計人們吃著吃著，再準備下手時，發(fā)現(xiàn)香椿樹的嫩頭葉子已經(jīng)變成老葉子了，吃不動了，就這樣，香椿樹終于又能夠像其他樹木一樣，有了屬于自己的樹葉，帶著累累傷痕在艱難生長。第二年，第三年，年復(fù)一年，等待它們的是同樣的遭遇，估計只有到了長成5、6米高的大樹時，才能夠減少被隨時擼去葉子的厄運。
人們已經(jīng)有了在田地水里生長的那么多蔬菜可以食用，為什么還要去吃香椿頭呢？僅從外形上看，香椿頭是葉厚芽嫩，紅綠相間，猶如瑪瑙、翡翠一般，靠近鼻子聞一聞，清香撲鼻，那是因為香椿頭含有揮發(fā)性芳香族有機物，可健脾開胃，增加食欲，注定要被人們喜歡。中國人喜歡吃香椿頭的習(xí)慣據(jù)說從漢代就有了，久而久之，香椿頭就有了個“樹上蔬菜”雅號。
香椿頭不僅可以炒雞蛋，還可以拌豆腐、拌花生、拌干絲、香椿涼拌，還可以做香椿煎餅、椒鹽香椿魚、香椿雞脯、香椿豆腐肉餅等。香椿營養(yǎng)豐富，其蛋白質(zhì)、鈣、維生素C的含量要遠遠高于其它蔬菜，另外還含有磷、胡蘿卜素、鐵和B族維生素等人體所需營養(yǎng)物質(zhì)，有助于增強人體免疫功能，是保健美容的良好食品。但香椿頭又是“發(fā)物”，易誘使痼疾復(fù)發(fā)，故慢性疾病患者應(yīng)少食或不食為宜。
香椿頭的藥用價值似乎比食用價值更多。有補虛壯陽固精、補腎養(yǎng)發(fā)生發(fā)、消炎止血止痛、行氣理血健胃等作用，凡腎陽虛衰、胸中痹冷、腰膝冷痛、遺精陽痿尿血脫發(fā)者均宜食之。香椿頭具有抗衰老和滋陰補陽作用，對不孕不育癥有一定療效，又有“助孕素”的美稱。香椿頭還可用于治療蛔蟲病，其揮發(fā)出來的氣味能夠透過蛔蟲的表皮，使蛔蟲不能附著在腸壁上而被排出體外。如果心脾胃疼痛，可以生研香椿頭汁口服；如果被蛇犬咬傷或長有惡瘡，可以用香椿頭搗敷。此外，香椿樹的樹皮及根皮的內(nèi)層皮（椿白皮），都有非常明顯的藥用療效。
有香椿就有“臭椿”，它們是一對孿生兄弟，都屬于“椿樹”類。
說來也奇怪，在我的“空中花園”中，曾在一只盛有泥土的花盆里，自發(fā)生長出一棵皺皺巴巴的臭椿樹。雖然其外形與香椿差不多，但靠近聞一聞，臭味沖鼻子。在夏天，我一般不專門給臭椿澆水，只是在給其他花呀樹呀澆水時，順帶跑冒滴漏一點水過去，但它依然頑強地活著，生命力特別旺盛。后來還是因為地皮緊張，這棵臭椿樹被我淘汰掉了。
臭椿樹屬落葉喬木，主要產(chǎn)于亞洲東南部，品種有15種左右，我國就占有6種，是臭椿的主要產(chǎn)地。臭椿樹干通直高大，樹高可達30米，胸徑1米以上，樹冠圓整壯觀，如半球狀或傘形。春季嫩葉紫紅色，夏季葉大蔭濃，秋季紅果滿樹，雖然有微臭，但并不嚴重，故仍可進觀賞樹、行道樹、庭蔭樹之列。
臭椿樹別名“樗”、“樗樹”，屬深根性林木樹種，根系發(fā)達，根蘗性強，容易繁殖。臭椿因其天然的臭味，故病蟲害少，落葉量多，具有改良土壤作用，是中國黃土高原和華北石質(zhì)山地造林的先鋒樹種。對煙塵和二氧化硫抗性較強，又是城市工礦區(qū)綠化的重要樹種。臭椿木材堅韌，纖維長，是可用之材，不僅能夠制作家具，也可作為房屋梁椽，同時也是優(yōu)良造紙原料。
臭椿有“小毒”，缺乏食用價值，但藥用價值很大，有燥濕清熱、消炎止血效用，樹葉、樹根的皮和莖可供煎湯外洗用。臭椿的中草藥處方名有：樗樹子、樗莢、臭椿子、鳳眼子、鳳眼草。其“鳳眼草”得名是因為樗樹生的蟲叫“樗雞”，樗雞長成果莢后，原先的蟲成了莢中顆粒，狀如目珠，故名“鳳眼草”，深秋時采下曬干入藥。
由臭椿樹別名“樗”、“樗樹”，我想起了《詩經(jīng)·國風(fēng)·豳風(fēng)·七月》中的詩句：“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菽苴，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這里的“樗”就是指的臭椿，“薪樗”就是指將臭椿樹砍下作為柴禾來燒?！靶健本褪遣窈獭９湃嗽小捌┤绶e薪，后來居上”之語，典出姬周時的《文子·上德篇》：“古圣人虛無因循，常后而不先，譬如積薪燎，后者處上”?！妒酚洝ぜ赤嵙袀鳌酚校骸氨菹掠萌撼迹绶e薪耳，后來者居上”。人們準備柴禾過冬或燒煮時，先砍劈下來的總是堆在下面，后砍劈下來的總是堆在上面，這叫“積薪”，等到生火做飯或取暖時，總是先從上面開始拿起，從而出現(xiàn)“后來居上”現(xiàn)象。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臭椿這種樹種，在商周時期就有了，至少有三千多年歷史。那么，能否由此推斷出，香椿也有這么長的歷史呢？從植物進化角度看，應(yīng)該是先有臭椿、再有香椿，香椿樹的歷史，如果從漢代出現(xiàn)宮廷及貴胄們喜歡吃香椿的傳說看，至少在秦漢時期，香椿樹也開始出現(xiàn)了。
由香椿與臭椿的不同遭遇，讓我又想起了《莊子·外篇·山木》中，莊子關(guān)于“材與不材”的精辟論述。
這天，莊子行于山中，見一棵大樹長得枝葉盛茂，砍伐木柴的人只是在大樹旁休息而不去砍這棵樹。莊子上前問砍柴人為什么不砍這棵樹。砍柴人說：“無所可用”，意即這棵樹砍回去后派不上用場。莊子說：“這棵樹木以其不成材而得以終其天年呀。”莊子走出了大山，來到山下一位故人老友家投宿。老友相見，格外高興，那位故人老友歡喜之極，就指派他的小兒子去殺一只大雁，用來烹煮紅燒，招待貴客。小兒子問道：“只有兩只大雁了，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意思是說，兩只大雁，一只會叫，一只不會叫，究竟殺哪一只呢？那主人回答說：“殺不能鳴者?！奔礆⒛且恢徊粫Q叫的大雁。
第二天，一位隨同弟子向莊子請教說：“先生，昨天在山中，山中之木以其不材而得保留性命、終其天年，今天到這里，主人家的大雁卻因其不材而死。請問先生，你將如何處身立世呢？”莊子笑著回答說：“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鼻f子名“莊周”。意思是說：我莊周將處于材與不材之間，即處于“有用與無用之間”，以保全本身，享受天年。
莊子《山木》一文帶有寓言性質(zhì)，通過一件具體生動的例子來隱含暗喻某種事理，給人們以啟發(fā)思考。如同“香椿”和“臭椿”，二者因其氣味、口感截然相異，所以也帶來了完全不同的命運。“香椿”未必好，因其香而屢遭摧殘，生長緩慢；“臭椿”未必不好，因其臭而得以全身，平安生長。這是植物圈中的悖論。相對于人類個體而言，禍福相依，否泰相偎，這也是生命的辯證法所在。有道是：萬樹叢中唯君椿，只因不忘春之恩。天生麗質(zhì)香臭異，孰料香枝淚疤痕。香椿不與臭椿比，化作嘉蔬解饞昆。寄語人間手下情，新芽嫩葉盼蔭生！
2020年4月6日于金陵四合齋
作者束有春，文學(xué)碩士，研究員。長期從事我國文化史研究和文化遺產(chǎn)保護，出版《感知風(fēng)騷時代》《官場怪謀》等學(xué)術(shù)著作多種?，F(xiàn)為《炎黃文化》雜志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