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中國所謂的“口?！?，有兩個重點：一是有得吃，二是吃得下。明神宗時，權(quán)相張居正從北京南下，經(jīng)冀、魯、蘇、皖，到湖北江陵老家，給父親辦喪事，途經(jīng)各地大小衙門，無不竭盡全力，為他準備吃喝。山珍海味，水陸畢陳，可謂煞費苦心，以討得這位首輔歡心。誰知，張居正對著眼前數(shù)十道菜肴，緊鎖眉頭，毫無食欲，對陪同吃飯的地方官員埋怨道，可惜呀，竟沒有我想下筷子一嘗的佳味。
沒得吃，自然沒有口福，有吃食而吃不下，也算不得有口福。天底下，大概只有蘇東坡，除了“有得吃”和“吃得下”之外，還要加上兩條：一是即使沒得吃，也要想法滿足自己的胃口；二是把吃當作其樂無窮的事。套用天津話，等于吃嘛嘛香。蘇東坡一生，放浪形骸之外的瀟灑豁達，能吃會吃，想吃就吃，吃得快活，吃得痛快，或許，也是他能寫出千古不朽文章的基本要素吧。
我想，若不能領(lǐng)會美食之美的作家詩人，怕也難寫出詩文之美。至少，如蘇東坡般寫出驚天駭?shù)氐拿牢?、千古傳唱的詩詞、淋漓盡致的文章以及風(fēng)流嫵媚的書法，是不大可能的。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此公好吃喝，善啖肉，能下廚，會燒菜，胃口奇佳，口福極好，絕對是懂吃、善吃而寫出好文章的一位代表人物。老實說，中國老百姓熟知《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寒食帖》等作品的，遠不如知道“東坡肉”“東坡肘子”的多。在蘇軾的老家——四川眉山，我曾品嘗過“東坡肘子”這道名菜，要論解饞過癮、便宜實惠，而且肚子里還比較空淡乏油的話，則非此物不可。
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東坡肉”堪稱豬肉菜肴的上品了。因此，許多靠出力氣賺錢、消化能力較強，且經(jīng)濟實力稍差的人，一聽到“東坡肉”這三個字，馬上精神一振，想起那碗色澤紅亮、形整不散、鮮香不膩的佳肴，立刻食欲大動。
當時，大權(quán)在握的張居正地位尊貴，他手不動、膀不搖，消化能力低下，絕不會生出這種貪吃的胃口。蘇東坡這位文人，沉淪沒落，顛沛流離，可貴的恰在于他的平民精神、親民情懷。他并不在乎“肉食者鄙”的調(diào)笑，能夠與民同甘苦、共歡樂，居然于無意中創(chuàng)出了這道美食。
蘇東坡的詩、詞、文、賦，都稱得上汪洋恣肆，這也許與他愛吃豬肉，從中獲取了某些營養(yǎng)元素，從而使腦細胞更發(fā)達有五花八門的聯(lián)系吧。當然，他揮灑自如的書法，酷似“東坡肉”那種肥腴飽滿的韻味。可以想象，東坡先生曾怎樣酒足飯飽，意興酣暢，從而創(chuàng)作出了龍飛鳳舞的文墨書法。相信，他創(chuàng)制的種種佳肴，一定為自己的文思提供了不少動力。
當年杭州，無一家不食“東坡肉”，到過西湖的人，無一人不吃此美食。然而，許多人并不了解酒與肉同煮而成“東坡肉”的訣竅，其中還隱藏著一段故事：
北宋元祐年間，蘇軾出任杭州太守。時年多雨，西湖被淹，水災(zāi)頻仍，蘇軾率民筑堤，防治水患，得益的老百姓便送來豬肉與酒表示感激。蘇軾十分高興，遂將酒肉轉(zhuǎn)送給筑堤民工。誰知下筆時，“同食”二字，誤為“同煮”。工地?zé)垘煾狄簿腿绶ㄅ谥?，誰想，無意中肉隨酒香，卻成就了這一道美味佳肴。四川眉山是蘇軾的家鄉(xiāng)，當?shù)匾餐瞥隽恕皷|坡肘子”，也許，這屬于“東坡肉”的延伸吧。
許多人未必背得出蘇東坡的詩詞，不過，沒領(lǐng)教過“東坡肉”和“東坡肘子”的恐怕為數(shù)甚少。在中國洋洋大觀的菜系食譜中，能以一位文學(xué)家的名字冠之為名的珍饈，恐怕并不多見吧。那些難登大雅的文人墨客們，足可引以為樂、揚眉吐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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