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沈周丨竹爐山房圖

龍門王績，其人磊落有魏晉之高風

王績棄官歸隱，這是他第三次向朝廷打“辭職報告”，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大約是因為太樂署的焦革和焦革的老婆都死了。一年前朝廷征召他為有司，但他要求自降職去太樂署，吏部負責的官員說這不大好辦，沒有這個先例。但最后王績還是如愿以償去了太樂署，他去太樂署只是因為一個人：焦革。焦革會釀酒。從此王績心花怒放地生活在“飄飄欲仙”的酒世界。不料好景不長，一年多后焦革死了，焦革老婆接著給王績大人送酒，后來焦革老婆也死了，王績仰天長嘆：“這是老天爺不讓我品嘗美酒了嗎？”龍門王績于是歸隱，回到了東皋山。

詩札丨王績隨手寫了一首詩，卻開一代詩風先河

絳州龍門王氏在歷史上很有些名氣的，這個家族基因太強大，總出“少年天才”。王家的王通、王績、后來的王勃，一門三王。王績少年時代就被人稱為“神童仙子”。隋末唐初是個亂世，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神童仙子”發(fā)現(xiàn)在自己在政治上無法實現(xiàn)抱負，求仙也無門，才華何用，于是嗜酒。王績一生都是在追隨陶潛。每每有歸隱之心。

我讀王績詩，隱約間察覺詩中酒精濃度嚴重超標，這位先生的酒量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好。據(jù)說能飲五斗而不醉，其為人也比較詼諧有趣，曾自作《五斗先生傳》 ，撰 《酒經(jīng)》、《酒譜》 。詩中常以嵇康、阮籍為楷模，有詩為證：《初春》：春來日漸長，醉客喜年光。稍覺池亭好，偏宜酒甕香。

明 沈周丨山水圖軸

東皋薄暮望，這閑閑一望，他竟然開一代詩風先河

可當回到東皋山之后，嗜酒的王績隨手寫了一首詩，卻是出奇的冷峻，這應該是在極清醒的狀態(tài)下寫出的這首五言律詩。而正因為這一首詩將在初唐的詩壇掀起軒然大波，朝野之間為之沸騰，召開了無數(shù)次詩壇研討會，最后一致公論這種嶄新的詩風為初唐詩壇注入了新鮮血液，更有無數(shù)后起者趨之若鶩，這種五言律詩的新體裁：首尾兩聯(lián)抒情言事，中間兩聯(lián)寫景，經(jīng)過情──景──情這一反復，詩的意思更深化了一層。這正符合律詩的一種基本章法。六十年后到沈全期、宋之問手里得到完善成熟；而這種清新質(zhì)樸的詩風上追陶淵明、謝靈運，下啟陳子昂、孟浩然、王維、韋應物等，遂壯大發(fā)展成為唐詩中獨樹一幟的“田園詩派”。這首詩就是王績的五言律詩：《野望》。

東皋薄暮望，這閑閑一望，他竟然開一代詩風先河

野 望

唐代：王績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這首詩究竟寫了什么呢？其實就是寫了王績歸隱東皋山后，一次野外散步的所見所感。那是個深秋的傍晚，王績拄杖來到了秋色蒼茫的東皋山，向遠方眺望，發(fā)出了一聲嘆息：“我心久徘徊，還能到哪里去呢！”夕陽殘照中，落葉紛飛，山中秋色蕭瑟，牧人們也都急急地趕著牛馬回家去了，相顧無言彼此不相識，他離開家鄉(xiāng)太久了，游子回鄉(xiāng)他也是個陌生人，慨嘆之余，他長嘯放歌，追懷伯夷、叔齊那樣的隱逸之士，吾將效之隱居在這東皋山吧！

這首詩寫的是山野秋景。首聯(lián)化用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尾聯(lián)抒情用了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上山采薇”的典故，中間兩聯(lián)寫景，全詩于蕭瑟怡靜的景色描寫中流露出孤獨抑郁的心情，抒發(fā)了惆悵、孤寂的情懷。

明 沈周丨悵立遠眺圖

《野望》，在“時代的投影儀”上，才能看清楚它巨大的價值

熟讀唐詩的人，尤其讀慣了孟浩然、王維、韋應物這些人的田園詩之后，乍讀王績的這首《野望》，會覺得很一般，極普通的一首詩。但是有的詩只有把它放在“時代的投影儀”上，才能看清楚它的價值所在。初唐詩壇依然流行南朝齊梁的綺麗詩風。但是新的朝局需要嶄新的聲音，而關于詩風的大論戰(zhàn)也拉開了序幕。以魏征為首的先鋒之士開始向南朝齊梁詩風開炮，魏征提出理由是：“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strong>唐人把南朝的“純?yōu)槲乃嚩乃嚒?秾艷綺麗詩風，批得一無是處，他們提倡建安風骨，希望詩壇滌瑕蕩垢、革故鼎新。而恰恰在這個時候，王績攜著他的《野望》來了，人們驚喜的發(fā)現(xiàn)，和南朝綺靡浮艷詩風相比，這首《野望》洗盡鉛華，是那樣的平和沖淡，清新自然，讀之令人回味無窮。到了后世孟浩然、王維他們手里，更是將田園詩風追求“淡”的宗旨，發(fā)揮到極致，極淡，淡得像水一樣，細品之卻雋永，意蘊無窮。

龍門王績在東皋山偶然間一望，閑閑隨手寫下的一首詩，竟為唐初詩苑注入一股清流，為唐詩及后代詩歌語言的創(chuàng)新開辟了道路。王績被后世公認為是五言律詩的奠基人，扭轉(zhuǎn)齊梁余風，為開創(chuàng)唐詩做出了重要貢獻，在中國的詩歌史上，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這大約是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時也，勢也。時代需要這樣的聲音。清代的翁方綱評其曰：'以真率疏淺之格，入初唐諸家中，如鳶鳳群飛，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

明 沈周丨茂林清泉圖

后記：關于文藝作品的品評的一些思考

就像魚離不開水一樣，文藝作品的品評離不開時代背景?，F(xiàn)在有很多人脫離具體時代背景，以今人的眼光去批評古人，又或者借用古人的觀點褒貶今人，這都顯得很不厚道。就像唐代杜甫詩中所說的那樣：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

老杜這首詩大意是說：你們學詩要愛古人但也不能瞧不起像庾信、四杰這樣的今人，不論古今詩人凡是能做出清詞麗句好詩，必然相差不遠。如果你們要在內(nèi)心里追攀屈原、宋玉，應當具有和他們并駕齊驅(qū)的精神和才力，否則就會沿流失源，墮入齊、梁時期那種輕浮側(cè)艷的后塵了。

當今詩壇也是如此，多的是一股腦不分青紅皂白的批判，而缺少明辨的能力和包容的精神。常有人說現(xiàn)代詩不行，說這個詩人不好，那個詩人不好。不同的時代總會有不同的詩人，有會不一樣的詩歌。有的詩歌的出現(xiàn)，也許連詩人自己也料想不到，卻是成了劃時代的作品。讀王績詩，有感，特以此文拋磚引玉，俟與諸君共饗。

詩札丨王績隨手寫了一首詩，卻開一代詩風先河

作者丨爾東說話

品讀經(jīng)典，書寫人生。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者與踐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