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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有一位名人，他是萬歷年間的進士，從皇長子的講官做到南京禮部尚書，不可不謂位高權(quán)重。
他又有一手冠絕天下的翰墨功夫，書畫雙絕位列晚明四家之一，在世時就已經(jīng)“名聞外國，尺素短札，流布人間，爭購寶之”了。
他還是一位癡迷書畫的收藏家，名動天下的《富春山居圖》就曾是他最愛的收藏品之一。
富春山居圖（局部）卷 董其昌跋（右）
在繪畫上，他提出的“南北宗”畫論影響了后世幾百年，至今仍是美術(shù)界熱議的話題。在書法上，他的作品深受帝王及文人雅士追崇，清朝時他的書法風(fēng)格成了參與科舉的學(xué)子都要會的“宮閣體”字體。
這位可算是明朝第一大書畫家的尚書，名叫董其昌。
董其昌自畫像
對中國傳統(tǒng)書畫有興趣和了解的人應(yīng)該都十分熟悉這個名字，他是明朝書畫史上的一座高山。然而數(shù)百年來，伴隨著董其昌這個名字的，往往還有一段“民抄董宦”的故事，以及一個他背負了數(shù)百年的“惡霸”罵名。
“民抄董宦”指的是1616年，一批書生及村民將時年61歲的董其昌的府邸團團圍住，最終燒毀房屋，掠走財物，也毀了董家收藏多年的無數(shù)書畫的事件。
野史《民抄董宦事實》中所載董其昌強搶民女，凌辱女子甚至打殺書生，因而引起民憤掀起此事。然而《明史》中記載董其昌其人“性和易，通禪理，蕭閑吐納，終日無俗語”，明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多年來董其昌的支持者與相信野史的吃瓜群眾針鋒相對，對于這件歷史上的公案是眾說紛紜，董其昌也一直被套上“畫品與人品分裂代表”的污名。
明 曾鯨、項圣謨 《董其昌像》
要看清董其昌為人及歷史的真相，還得從他的人生履歷說起。
1555年，董其昌出生在松江府上海縣（今上海）的一戶普通人家。但他聰穎勤學(xué)，17歲參加松江府的會考便以一篇出色的文章險些拔得頭籌。
但有趣的是，這位后來的書法大家竟然由于字不好看被考官從第一名撤到了第二名。這也激發(fā)了董其昌的好勝心，自此他潛心研究書法，準(zhǔn)備著用一手好字一雪前恥。
董其昌臨摹前輩顏真卿《多寶塔》的“學(xué)習(xí)記錄”
在后來的著作《畫禪室隨筆》中董其昌這樣記錄下那段時光：“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書拙置第二，自是始發(fā)憤臨池矣。初師顏平原《多寶塔》，又改學(xué)虞永興，以為唐書不如魏晉，遂仿《黃庭經(jīng)》及鐘元?！缎颈怼?、《力命表》、《還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謂逼古，不復(fù)以文征仲、祝希哲置之眼角。”
經(jīng)過三年的潛心鉆研，從顏真卿學(xué)到虞世南，從唐朝書法追溯到魏晉古帖，董其昌自覺已經(jīng)看不上同時代文征明之輩的字了。
《法衛(wèi)夫人楷書冊》 董其昌20歲書
就在這期間，字越寫越好的董其昌被聘請到當(dāng)?shù)赜忻氖詹丶覅侵苌易鏊桔酉壬?，兩位酷愛書法之人一拍即合?/p>
這期間董其昌更是借閱了吳周生收藏的無數(shù)名人書畫，勤加臨摹之下，董其昌的書畫技藝突飛猛進。善于從古人的字畫中汲取營養(yǎng)，是這階段董其昌藝術(shù)之路的特色。
就在這期間發(fā)生了董其昌傾盡自己教書幾年的積蓄，從一位落魄子弟手中用四十金買回一幅古畫的事情。由此我們足見他對藝術(shù)的熱忱，這也是他能成為一代名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董其昌《仿趙孟頫〈秋江圖〉》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也并未忘卻自己考取功名的夢想，經(jīng)過一次次的趕考，他終于在34歲時考上了進士。因為文章與書法俱佳，董其昌一到京城便獲準(zhǔn)進入名仕匯聚的翰林院學(xué)習(xí)。
他隨田一儁、韓世能等名師修習(xí)詩書詞畫，每日與同僚探討書畫，又有機會見到宮中更多常人難得一見的珍貴古字畫，癡迷此道的他自然進步神速。很快就超脫于眾人之上的董其昌被任命為皇太子朱常洛的老師，自此地位自然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平步青云的董其昌并沒有得意忘形，這期間他的老師田一儁去世，董其昌主動告假護柩南下數(shù)千里，送老師回福建安葬。由此事，其為人忠義可見一斑。
董其昌小楷《舞鶴賦》
隨后明朝廷局勢動蕩，太子爭位，派系斗爭一觸即發(fā)，于江湖中成立聚集了一眾被貶官員的東林黨人也蠢蠢欲動。董其昌或是不愿摻和派系斗爭，或是遭到了不公的排擠。
總之，43歲的董其昌告病還鄉(xiāng)，在松江一躲就是六年。這六年間他游山玩水，與一眾文人墨客看遍天下好山好水，畫出了一系列傳世的畫作。
這期間他還自行整理了一系列晉唐宋元的名家法書，集成《戲鴻堂帖》流傳于世?！稇蝤櫶锰烦鯙槟究蹋瑲в谀菆隽钏乃榈拇蠡鹬?，年老的董其昌又將其摹成石刻，是為中華書林的一大貢獻。
董其昌 《葑涇訪古圖》
遠離京城紛爭的董其昌亦官亦隱，在這期間斷斷續(xù)續(xù)擔(dān)任過湖廣提學(xué)副使、福建副使等地方官員。
值得一提的是，據(jù)清人修的《明史》記載，董其昌“ 督湖廣學(xué)政，不徇請囑，為勢家所怨，嗾生儒數(shù)百人鼓噪，毀其公署 ”。就是說董其昌督湖廣學(xué)政的時候，不迎合私下的賄賂請求，因此被有權(quán)勢的家族所怨恨。他們教唆數(shù)百名儒生鬧事，搗毀了他的衙門。
這件事情仔細一想，是不是跟“民抄董宦”一事有點相似？不明所以的數(shù)百上千民眾，稍加教唆引導(dǎo)，便信以為真地去“主持公道”、“維護正義”。
董其昌 輞川詩 書法
這之后朝廷任命，董其昌進京赴任，不久后又為避黨派斗爭辭官還鄉(xiāng)。來來回回三四次，最高曾做到南京的禮部尚書一職，也是萬人之上的職位。但這個官職，董其昌只待了一年便為避魏忠賢一派的陷害辭官。
董其昌此生的心，該是早被書畫藝術(shù)系住，又體驗過官場的險惡，再也提不起少年時心求功名的興趣了。
當(dāng)其時與他共同唱和，吟詩作賦，探討書畫的有當(dāng)世如王時敏、陳繼儒、莫是龍、湯顯祖等等名人雅士。這些人在當(dāng)時都是才高八斗又剛正不阿的文人，試想一下若是董其昌有半點品德上的問題，又怎能與這么多文士深交呢？
董其昌 書法作品
我們回到“民抄董宦”一事，讓董其昌背負幾百年罵名的除了《民抄董宦事實》之外還有一本《黑白傳》。可笑的是且不論《民抄董宦事實》是一本無名氏所寫的野史，《黑白傳》竟是一本戲本。
據(jù)明末清初毛祥麟所著《墨余錄》載，事出由董其昌之子董祖常強搶鄰人仆女，此事在群紳調(diào)解之下本已告一段落。然有好事者戲演《黑白傳》，將董其昌描述成搶女鬧事之人。
憤怒的董其昌揪出了寫戲文的書生，到衙門對質(zhì)。書生到城隍廟起誓自述清白，但幾日后竟然暴斃。書生之母覺得其子是被董其昌逼死的，隨即率女仆登門詬罵。一眾女眷隨即被得理不饒人的董家擒住，這才惹來不明所以的鄉(xiāng)民不滿。
“眾遂相率火焚董宅及藏書樓，財產(chǎn)文物一搶而空?！?/p>
在這件事情中，董家確有處理不妥之處。董其昌醉心書畫而教子無方，與鄉(xiāng)鄰的關(guān)系又常有不和，故此才引發(fā)此次的事變。
然后在此事發(fā)生后，無數(shù)小說戲文紛紛出爐，對董其昌極盡毀謗污蔑。甚至有的將董其昌描述為“強搶民女、好房中術(shù)、淫人妻女 、濫殺無辜”的惡霸，也有將其描述成坐擁兩百豪宅上千畝良田的貪官的。
數(shù)年之后，官府將造謠及帶頭燒毀董宅的數(shù)人抓拿歸案，董其昌才算是被“平反”之后重回家鄉(xiāng)居住。
只是此時，這位為書畫史做出了極大貢獻的老人，他心中的家鄉(xiāng)還能是原來自己心心念念辭官回來的模樣嗎？而此后的數(shù)百年間，事實的真相倒是無人探究，反而稗官野史及戲文里的劇本傳得越來越廣，董其昌也終于成為了“畫品與人品分裂的代表人物”。
董其昌 《夏木垂陰圖》
我們總是喜歡看到人設(shè)的崩塌，美好的反轉(zhuǎn)，由高處的墜落。我們輕易地相信野史記載的荒謬故事，卻對用盡一生去考據(jù)事實的正史史官們嗤之以鼻。直到今天，還有無數(shù)不明所以的媒體人或者書畫愛好者在吃著董其昌的瓜，甚至編撰著關(guān)于他的其他失德行為。
董其昌的故事總是讓我想起同樣被編成戲文“傳唱”了幾百年的陳世美。幾篇戲文，兩本野史，世世代代愛好以訛傳訛的吃瓜群眾，就能毀掉一個文人辛苦維持了一輩子的清譽，想來真是極其可怕的一件事情。
希望下次有人提起董其昌，說到這是一個公認人品不好的書畫家時，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這段歷史的真相并加以反駁。更希望這個世界少些以訛傳訛的愚昧，多些求真務(wù)實的思想。
董其昌 《煙江疊嶂圖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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