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網(wǎng)上聽到了霍尊《卷珠簾》，頓時被他獨特的嗓音和唱腔所吸引。
《卷珠簾》是一首深具中國風(fēng)特點的歌曲。歌詞通過截取閨中女子在“窗紗微微亮”的寂靜月夜和細(xì)雨霏霏的“初春的清晨”這兩個時空場景，來表現(xiàn)她不盡的相思與感傷。我想，這首歌最成功之處，不在歌詞，而在于歌者獨特的音色，以及對《卷珠簾》這個詞牌和歌曲整體情感基調(diào)的把握，他把閨中女子那種“相思蔓上心扉”的纏綿和“嘆流水兮落花傷”的惆悵感傷演繹的恰到好處，甚至相比于“菊花臺，滿地傷”更別有一番斷腸滋味。
“卷簾”，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個典型意象，通常用以表現(xiàn)閨怨或是宮怨題材。
古時，閨中或?qū)m中的女子拘于禮制，不能隨易在外拋頭露面，也不能被外面的陌生男子等閑窺見，因而常常居于深宅大院或是小樓高閣中。所謂“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描寫的就是宋時閨中女子的一種居住狀態(tài)。
而簾子這種看起來似實而虛，似虛又實的物什，就成了閨中女子與外界之間半虛半實的屏障。透過簾子，端坐閨中，可以隱約窺見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人又不易窺見房內(nèi)情景。簾子，實在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掩蔽之物。
說起簾子，現(xiàn)代人首先聯(lián)想到的可能是窗簾。其實，在唐宋之際，“簾”大多是指門簾而非窗簾。唐末五代詞人韋莊在其詞《浣溪沙》中寫道：“清曉妝成寒食天，柳球斜裊間花鈿。卷簾直出畫堂前?！薄熬砗熤背霎嬏们啊?，意思就是卷起閨房的門簾，出門來到畫堂前。如果這里的“簾”，是指窗簾的話，那就不可能卷簾后“直出畫堂前”了。
在古時，因季節(jié)和氣候的不同，閨房庭戶會懸掛不同的簾子。
在冬季或是清寒清暖的春季，掛的多是“簾幕”，也就是用長布做成的簾子，這樣可以遮擋外面的冷風(fēng)，阻擋寒氣侵入室內(nèi)，起到保暖的作用。如：歐陽修的“清晨簾幕卷清霜，呵手試梅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即是指此簾幕。
在和暖的春日或是夏秋季，講究點的人家，多會把“簾幕”換成“竹簾”。當(dāng)然富貴家的那就換作“珠簾”或是“水晶簾”了。如：李白《玉階怨》“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中，宮女回屋時，垂下的就是水晶簾。范仲淹《御街行》“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中，卷上的就是真珠簾。
“真珠”，即珍珠。“真珠簾”也就是用珍珠穿連起來做成的門簾，有時也簡稱“珠簾”。這種“珠簾”也就非等閑人家所能用了。
關(guān)于卷簾的詩句，我想，大家耳熟能詳?shù)拇蟾抛顢?shù)李清照的《如夢令》了：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年少初讀這兩句時，真被李清照這個女子的風(fēng)雅所折服。她不僅愛折菊賞梅，“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而且深愛海棠，她曾在《好事近》中寫道：“長記海棠開后，正傷春時節(jié)”。此女子真是花的化身。
而從這首《如夢令》的詞意猜測，李清照家，應(yīng)是植有海棠的。至于植處，或是院中，或是樓下，亦或是窗邊，已不可知矣。因而在雨疏風(fēng)驟后的清晨，卷簾出戶，便可望見。
后來讀到唐代韓偓的《懶起》一詩，中有：“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
再后來讀周邦彥的《少年游》，又有：“南都石黛掃晴山，衣薄耐朝寒。一夕東風(fēng)，海棠花謝，樓上卷簾看。”
至此，不由得我們聯(lián)想翩翩。
我們將韓偓、周邦彥、李清照的上述三首有關(guān)“卷簾”的作品并聯(lián)起來觀照，不難發(fā)現(xiàn)，三者有不少共同之處：描寫的都是春朝風(fēng)雨后的景象，都有“卷簾”和“海棠”這兩個意象。
再從時間上看，韓偓，唐代詩人；周邦彥和李清照都是宋代詞人，而李清照比周邦彥小了將近三十歲。周邦彥的這首《少年游》大約是在他三十五歲客居荊州時所作，而此時的李清照才六七歲左右。因此，從時間順序看，韓偓在先，其次是周邦彥，李清照居末。
三者藝術(shù)造詣的高下我們暫且不論，單從這三篇作品的歷史流脈來看，我們或許不難得出這樣的猜想：周邦彥和李清照的上述作品或許都是脫胎于韓偓的《懶起》一詩。
這樣一想，我們也許就能會意一笑了。
回首再讀李清照的這首《如夢令》，我們腦海中或許就會有浮現(xiàn)出這樣的情景：
在一個雨疏風(fēng)驟的晚上，嗜酒的李清照又喝得酩酊大醉，沉沉睡去，以致第二天早上醒來，宿酒尚存，臥床不起。在這乍暖還寒的暮春時節(jié)，躺在床上，酒困力乏，百無聊奈。傷春困酒，無以消遣之際，不由得想起了那些與趙明誠賭書銷得潑茶香的浪漫而又溫暖的時光，想起了他們曾經(jīng)一起誦讀過的詩詞，恍惚中，忽地憶起了韓偓的那首《懶起》：“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p>
于是，躺在床上，一首《懶起》，在心里反復(fù)咀嚼涵詠。仿佛自己就是那詩中的女主人公。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雖然相隔幾百年，但這風(fēng)，這雨，這春寒，是多么相似。唉！風(fēng)雨又相侵，落花流水又一春。
共鳴。感傷。憤悱。靈感。
于是，扶頭起身，于案前，鋪紙，執(zhí)筆，揮毫寫下了這首膾炙人口的小令《如夢令》。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源于虛構(gòu)。也許卷簾人空，也許海棠無影亦無蹤。一切可能都源于藝術(shù)的虛構(gòu)與再造。亦如今時的霍尊，端坐家中，遙想古時的卷簾人，創(chuàng)作出了這首風(fēng)靡一時的《卷珠簾》。
試問卷簾人，有時讀詩不必太較真。古時詩詞，出于對仗和平仄之必要，或出于渲染情事之需，往往錯金鏤縷，極盡鋪陳渲染之能事。一條普通的小船，被稱作“蘭舟”；尋常的一個酒杯，被稱作“金樽”；一座尋常院落，被夸飾為“畫堂金屋”；一輛牛拉的板車，被夸飾成“寶馬雕車”。有時甚至無中作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讀詩詞，尤其是讀宋詞時，我們應(yīng)學(xué)會褪其蕪色，明其本真。
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走向藝術(shù)的虛無主義。文學(xué)并不等同于現(xiàn)實本身，適當(dāng)?shù)奶摌?gòu)、藻飾和創(chuàng)造是必要的。通過增減有無，調(diào)珠弄玉，才能使作品凸顯主旨，脫俗增趣。尋常情事，等閑文字，經(jīng)此一變，也就會出落得“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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