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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開卷|劉敦愿:文物中的鳥獸草木

《文物中的鳥獸草木》(劉敦愿著,鄭巖編)近日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劉敦愿(1918—1997),湖北漢陽人。山東大學歷史系、中文系教授。知名歷史學家、考古學家、美術史學家。劉敦愿先生在投身古代美術方面研究的同時,寫過很多關于古代動植物題材的文章,這些文章如滄海遺珠散落在劉敦愿先生學術的一生。劉敦愿先生學生、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鄭巖近日將這些文章編纂出版。《澎湃新聞·古代藝術》節(jié)選書中《古代動物畫藝術中的細節(jié)》這一篇章予以刊發(fā)。

“這些文章涉及農(nóng)業(yè)史、畜牧業(yè)史、動物學、自然環(huán)境、古代民族史、古代神話、民俗志等諸多方面,很難確切地歸入某個單一的學科范疇,又與彼時的潮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們前后屆的同學或有人不同程度地受到這些研究的影響,但無人較為完整地承續(xù)先生在這個領域的貢獻。這些卓然自立的探索也每每為他人所不解。那么,究竟如何看待先生的這些文章呢?”

鄭巖在本書導讀——《碎金屑玉的意義——試說劉敦愿先生關于古代鳥獸草木的研究》一文中談到,“本書所收文章反映了先生不太為人所注意而又頗具個性的一個學術側面。這些文章聚焦出沒、生長于古代器物與畫像中的鳥獸草木,所論動物之大者如犀象虎牛,小者如蜻蜓蜈蚣;植物既有羅列成行的樹木,也有脈絡分明的葉片;有野生的,也有家養(yǎng)的,有平凡的,也有神異的,題材范圍十分廣泛。先生通過描述圖像的風格,剖析其意涵,來推想古人對自然資源的認識、改造與利用,復原彼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與社會生活,追蹤古族的征伐與遷徙,再現(xiàn)悠遠的宗教禮儀與信仰,呈現(xiàn)出考古材料多方面的價值?!?/p>

劉敦愿先生

《文物中的鳥獸草木》

中國史前時期的繪畫藝術中,已有不少動物題材,如在彩陶與部分素陶上所見。商周時期的繪畫,目前雖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但當時的象形文字為數(shù)不少,鳥獸蟲魚之類,大凡有特征可循的,都刻意加以摹寫;以青銅器裝飾藝術為主體的各種紋樣,除了幾何形體的之外,動物母題相當豐富(人物反而罕見),它們雖然在形象上因適應器物裝飾的需要而被加以種種變化,但所根據(jù)的也是經(jīng)過精心觀察與揣摩之后的寫實之作,否則也難以見其精彩。

劉敦愿先生論文手稿

從商周時期的動物畫來看,頗有些近似古生物學家研究脊椎動物化石:一是重視頭部的形態(tài)與構造,并根據(jù)牙齒的形狀與序列,區(qū)分它們的食性;一是分析肢體蹄爪的構造,以鑒別生活在什么自然條件之中。在甲骨文、金文的象形字中,以頭角的形狀來表現(xiàn)畜獸種類,是常見的手法。如麇、鹿、兕、象、虎、馬等字,都是依頭部的特征來加以區(qū)別,軀干、尾、足寥寥數(shù)筆,大同小異,十分公式化了。對于鳥類的描寫,沒有這樣細致,但也多少有所表現(xiàn)。例如:鳳是想象中的神鳥,頭上特加華冠;梟類突出其上的毛角;“鳴”字以口與鳥兩字組合在一起會意;雄雞司晨,日常生活中易見,所以頭上也略以示意。牛與羊是人們最熟悉的家畜,索性就以頭部代表整體。象形文字與裝飾紋樣在構思與風格上有許多相通之處,重視頭部的描寫,并廣泛地而且是經(jīng)常地以頭部代表全身,那便是當時最為流行的所謂“饕餮紋”(也就是獸面紋)的運用。這種紋樣,史前時期便大量見于玉器刻紋之上,商代青銅器藝術繼承并發(fā)展了這一歷史文化傳統(tǒng),獸面形象更為具體與多樣,可以不困難地辨別出牛、羊、虎、鹿、龍、人面等,其中牛、羊依角形不同,還可再作區(qū)分,等等。

劉敦愿先生動物素描手稿

劉敦愿先生繪制的戰(zhàn)國青銅器紋樣

商周時期的動物紋樣,無論是全形的還是獸面形的,是鳥是獸,還是其他動物,都需明確畫出眼睛,否則形象缺損,而且妨礙神態(tài)的表達。這自然是各時代各民族藝術品都曾重視的問題,但中國古代青銅器銘文與紋樣特別重視這個問題又是顯而易見的:象形字鳥形簡單,鏤刻成較大圓孔即可;紋樣中的鳥獸蟲魚,眼部都浮雕作半球體突出于各層次的體塊與線條之上,睛體正中再挖出圓點或短橫線的瞳孔,在微妙的光影變化中,更顯得炯炯有神,引人注目,具有非同一般的效果,對后代繪畫藝術也曾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

至于對鳥獸足部的描寫,商周象形文字已開始重視,戰(zhàn)國秦漢以來,隨繪畫資料的增加,更見匠心獨運,頗多精彩的表現(xiàn)。

圖 1 金銀錯犀形銅帶鉤

金文象形字鳥形的趾爪,因鳥為側面,鳥足簡單地只畫二趾,作三趾的也有別于人手與獸足之作“又”字者,作四趾者不少,前三而后一(即中、后、內(nèi)、外四趾全備),也見作五趾、六趾,甚至七趾者,趾爪為優(yōu)美的弧線組成,已與銅器上鳳鳥紋樣相似,不僅富于裝飾之美,而且顯得剛勁有力,既能支撐滿被華羽的身體,也為捕食與搏斗提供了銳利的武器,形象矯健挺秀,十分悅目。

戰(zhàn)國時期的繪畫作品漸漸多了起來,小幅的帛畫屢有發(fā)現(xiàn),其他如青銅器與漆器上往往也以繪畫作為裝飾。資料豐富了,古代動物畫藝術之重視細節(jié)表現(xiàn)的問題也就看得更加清楚了。

圖 2 湖南長沙陳家大山楚墓出土戰(zhàn)國《人物龍鳳》帛畫

長沙出土的《人物龍鳳》帛畫中,所畫鳳鳥,面對一條雙足的龍蛇,奮前搏擊,不僅昂首張翅,尾羽飄揚,且雙足前后屈伸互相呼應,爪趾銳利有力,為體現(xiàn)整個形象的生動飛躍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圖2)。青銅器畫像中鳥蛇斗爭的題材很常見,一般都富于裝飾性,其中的涉禽踐蛇圖像比較寫實。鸛鶴股脛高大壯健,頸喙彎曲修長,與雙足下細如繩索、昂首掙扎的蛇虺,形成絕妙的對比,給人的印象必然是前者要以絕對優(yōu)勢取勝了。

圖 3 河南洛陽金村出土錯金銅鏡

傳洛陽金村出土的一面錯金銅鏡(圖3),其上有幅騎士刺虎圖像,描繪的是騎士猝然遇虎,戰(zhàn)馬躑躅,騎士準備躍馬與之搏斗的剎那情景(圖4)。這只猛虎,一反傳統(tǒng)的以側面形象表示動物的程式,身體扭曲,著重背部的表現(xiàn),四肢或隱或顯,口吻爪趾的刻畫都很細膩,既描繪了“張牙”,也描繪了“舞爪”,在方寸之地,充分體現(xiàn)出困獸猶斗的情景。

圖 4 河南洛陽金村出土 錯金銅鏡上的騎士刺虎圖像

青銅器上的田獵場面圖像,往往取其局部作為裝飾紋樣反復應用,此種人獸相搏場面,帶有特寫的意味,其中有些作品很見精彩。

例如搏鹿一圖,兩人共搏一鹿,一人自后彎弓而射,一人執(zhí)劍相向。受了傷的鹿,頭頸向上昂舉,身體略略后挫,表現(xiàn)出走投無路的窘狀。在這里,鹿前后肢的微妙傾斜,表現(xiàn)出姿態(tài)的由動而靜,而又靜中有動,描繪相當成功(圖5–4)。

圖 5 1 西班牙阿爾塔米拉洞窟壁畫中的野牛 2、4 青銅器上的田獵場面 3 山東武氏祠上的車馬場面

令人最感興趣的是獵者與野牛搏斗圖像——中箭的野獸被大大激怒了,怒目圓睜,低首昂角瘋狂地沖向獵者(圖5–2)。為了突出這種沖擊力量的強烈,畫家在布局上有意識地把野牛重復了一頭,畫面因此伸長,好像獵者抗擊的不是一頭野牛,而是一群奔突而來的野牛,更顯示出獵者的勇敢沉著、臨危不懼的尚武精神。野牛,也包括一切野生的大獸、猛獸,都是前軀粗壯(由于需要容納特強的心肺器官)而后軀瘦削。作者如果對此再予以夸張,相形之下就顯得軀體龐大而四肢纖細,但是予人的印象卻又沒有畸形的感覺,反而更加襯托出野牛軀體的膘壯,四肢的堅勁而善于奔突。西班牙阿爾塔米拉(Altamira)洞窟著名的史前壁畫中的野牛(圖5–1)正是如此,上述青銅器獵牛圖像的造型也不約而同。推而廣之,山東武氏祠類型的畫馬也毫不例外——中國古代往往用“高車駟馬”或“輕車重馬”“堅車肥馬”之類詞匯,來形容貴族、官僚車馬儀容之盛,這種畫馬技法的確也體現(xiàn)出主題思想要求(圖5–3)。

《考工記》是戰(zhàn)國時期專論工藝技術的重要著作,技術與藝術關系密切,因此其中若干章節(jié)也涉及造型藝術方面的理論問題。最系統(tǒng)、最重要的是“梓人為簨虡”章,所論雖然僅限于鐘磬支架的雕飾問題,實際上卻是對于古代動物造型藝術的科學總結,體現(xiàn)了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特點,對于此后有關的藝術創(chuàng)作也具有重大的影響。作者認為,“凡攫閷援簭”之類的野生動物的造型,“必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鱗之而”,只有如此,才能“于視必撥爾而怒,茍撥爾而怒,則于任重宜,且其匪色必似鳴矣”;否則,“必頹爾如委”, 作品毫無生氣了。這里提出了三個要求,首先是“深其爪”,然后是“出其目”,至于鱗甲、毛、羽刻鏤清晰,認真地“作其鱗之而”,雖然也不可忽略,然而終屬次要的了。

“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鱗之而”,三者之做如此排列,對于古代動物藝術造型是很有道理的:雙目的描寫誠然重要,但在當時還是相當簡單與公式化的,除個別的而外(例如鴟鸮),一般目形人獸均可通用,鳥類只是凸起(或畫出)的圓點?!皞魃駥懻?,盡在阿睹之中”,要等魏晉以下人物畫研究深化以后。至于四肢與爪趾則不同,種類不同也就形態(tài)各異,結構與動作也各有特點,不可強使之相同,因此著意刻畫,特見精彩;至于動物鱗甲、毛、羽,一般都是作為裝飾而精雕細琢,僅有個別例外——上述野牛圖像,鬃與毛是難得看得清楚的,在這里則特別加以夸張,頸鬃上卷,體毛如刺,以加強受傷野獸暴怒程度的描寫,渲染了人獸搏斗方酣的氣氛,又是相當成功的。

圖 6 東漢 四川渠縣沈府君闕

漢代動物畫藝術,又繼續(xù)有新的發(fā)展,氣勢雄偉,技術更為精進,然而古老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仍清晰可見,如在瓦當與畫像石藝術方面的體現(xiàn)。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作,可以四川渠縣沈府君闕(圖6)上的朱雀浮雕(圖7)為例加以說明。朱雀是常見的題材之一,與青龍、白虎、玄武組成“四神”,朱雀在陰陽五行學說中,代表的是南方,又是火的象征;在形象上,頭有華冠,尾羽飄逸,儀態(tài)雍容華貴,也是集中了鳥類各種特征的一種神話動物,很可能從鳳鳥中分化而來。這件朱雀淺浮雕,表現(xiàn)形式介乎繪畫與雕塑之間,作振翼挺胸,昂首闊步,奮勇前進的姿態(tài),整個鳥身由各種優(yōu)美的曲線交錯與重復構成,而關鍵所在卻是朱雀的雙足——重心放在左足上,支撐并推動著整個軀體向前,而右足蜷曲,似乎蓄藏著無盡的力量,準備邁出巨大的步伐。鳥身的輪廓、雙翅上整齊的羽毛、尾羽上的花紋,都是純粹抽象的裝飾,而雙足則采用寫實的浮雕手法,精雕細琢,兩種不同的風格強烈對比,而又和諧地組織在一個形象之中,生動活潑地表現(xiàn)出一種莊嚴而又華貴的氣派。這種昂首闊步勇往直前的勢頭,象征著中國動物畫藝術新的發(fā)展,繼承著古老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而又把它遠遠地拋在后邊。

圖 7 四川渠縣沈府君闕朱雀圖像

從以上關于中國古代動物畫藝術細節(jié)描寫的有限分析,可以窺見祖國歷史文化遺產(chǎn)內(nèi)容的豐富、成就的卓越。日益增多的考古發(fā)現(xiàn),將逐漸改變我們在這些方面的估計不足,這里所舉出的不過是很狹窄范圍內(nèi)的幾個小小例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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