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央視紀錄頻道播放了六集紀錄片《蘇東坡》。該片播出后,在微信里受到熱捧,被廣泛轉(zhuǎn)發(fā)。我們非常熟悉蘇軾的詩詞,但我們熟悉蘇軾這個人嗎?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
這是蘇軾于立春日在海南寫下的一首詞。寫得歡歡喜喜。桃花在海風中紅極,楊花漫卷如雪,迎春的儀式開始了,農(nóng)人們正在播種希望。自己也喝得暈乎乎的,春風總算吹散了醉意,想起來,哇,這里,真的一點不像人們說的“天涯”??!
一千年前的海南,是個讓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恐懼的地方,寧愿坐牢、砍頭都不要去。路途遙遠,氣候炎熱,水土不服,缺醫(yī)少藥,野蠻土人,無數(shù)毒蟲怪獸……誰會想到,它也有美麗的春天?
遵宋太祖遺訓,本朝不得殺士大夫,對于犯了龍顏和政治角斗中失敗了的臣子們,朝廷最常用的懲罰方法是:貶謫。讓你遠離中原的繁華富庶,到窮鄉(xiāng)僻壤反省,罪行越大,去的地方越遠越荒僻。一般的,到湖北、湖南。“湖廣熟,天下足”,那是到明朝的事兒,北宋時的兩湖地區(qū),在人們心中,就是個鄉(xiāng)下。腳步再往南,到了嶺南,就是蠻夷之地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官員們,聽說被貶到這里,鐵石心腸,也不得不跟家人痛哭訣別——再不哭就來不及了。最后就是海南,真真實實的天涯海角,大宋朝懸在海外最蠻荒的領(lǐng)土,能被攆到那里去的人,說實話挺罕見的,得硬生生拔了多少根龍須,揭了多少片龍鱗,得罪了多少權(quán)貴,才能獲此“殊榮”??!
海南人民淳樸,并不因為家鄉(xiāng)被中央當成罪臣的天然獸籠而沮喪,也不知道“勢利眼”這個詞怎么寫,他們以樸素的是非觀,熱情地接納了遠道而來的“大人”們,關(guān)于大人們的平生事跡,遠在天涯,他們也略知一二了。
海南島上建有五公祠,紀念唐宋以來被貶的五位大臣:李德裕、李綱、李光、趙鼎、胡銓。李德裕是晚唐“黨爭”領(lǐng)袖,后四位則是南宋時期因為主張抗金而被踢過來的。五公祠外,另有單獨一祠,供的就是我們的東坡先生。
東坡在海南待了三年。當初渡過海峽,到達謫居地儋州城時,他已經(jīng)六十二歲,隨身行李唯書二冊,隨從一個也無,長年同患難的愛姬王朝云業(yè)已病死在惠州,只有最小的兒子蘇過,跟在白發(fā)如霜的老爹后面,憂心忡忡。
蘇東坡是個大肚皮的胖子,那時沒有啤酒,所以大家都說東坡先生這一肚皮裝的都是學問,只有他自己和王朝云知道,里面裝的都是“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東坡先生,在黨爭激烈的年代里,無論新黨舊黨上臺,都顯得那么礙眼,貶謫這回事,對他來說,早已經(jīng)算是家常便飯,不過呢,都沒這次來得兇猛,這一次,政敵是抱著置他于死地的決心,一趕再趕,趕盡殺絕。而且,不再有太皇太后那樣的高層人物護著他,不再有友朋暗里守望相助……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jīng)老了,真的老了,發(fā)蒼蒼而齒搖搖,到了不堪奔波的年齡。這一回,大家都說,蘇東坡死定了,一把老骨頭,要丟在瘴雨蠻煙,海角天涯的腥風里了。
關(guān)于章惇,宋代筆記里有兩則故事,都是在他年輕時和蘇軾同游中發(fā)生的。一次,兩人在陜西,聽說仙游潭風光好,便相約戶外運動去。那時候還沒有旅游開發(fā),山水處于原始狀態(tài)。于是,碰到難題了。
“下臨絕壁萬仞,岸甚狹,橫木架橋。”風景雖好,危險系數(shù)高。章惇便唆使蘇軾從橋上走過去,到對面的山壁上題字留念。蘇軾望望然,不敢。章惇抬腳就走過去了,并拿繩子綁在樹上,從容攀爬上下,在山壁上留下一行大字:“章惇、蘇軾到此一游?!?/div>
蘇軾不禁撫著章惇的背嘆道:“你以后一定能殺人。”章惇問為啥,答曰:“能拼自己命的人也就能殺人?!闭聬笮?。
還有一次,在山間小廟里喝酒。忽然聽人說“有老虎有老虎”,借著酒意,倆愣頭青就騎馬過去圍觀,離老虎差不多百十米的時候,馬不干了——當我傻呢,陪渾小子玩命?說什么也不肯走了。蘇軾一看,算啦,這事是挺危險的!掉轉(zhuǎn)馬頭就往回跑。章惇卻自巋然不動,從懷里摸了面破鑼出來,往石頭上一撞,動靜之大,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老虎受這一驚,不明所以,居然跳起來飛奔而逃了。
可見,蘇軾是個屬于絕大多數(shù)的正常人,知風險懂進退,不拿性命開玩笑。而章惇呢,則有點豪俠氣、梟雄氣,做事有狠勁,亦有獨出心裁的巧勁。這樣的人,當他決定做一件事時,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攔他。
4.春風得意里,他又不合時宜
章惇不是不夠朋友。猶記元豐二年,“烏臺詩案”,蘇軾被“變法派”的一些人羅織罪名下獄,其勢危在旦夕,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而身為“變法派”中堅力量的章惇,卻挺身為蘇軾辯護,并對宰相王珪當面直斥,極顯當年攀巖嚇虎的勇氣——這其中,自然可能有內(nèi)部派系爭斗的因素在,但不可否認,對蘇軾,章惇曾是不顧理念分歧而回護的。事后,蘇軾被貶到湖北黃州,親友中沒多少人敢去搭理他,也只有他的弟弟蘇轍和章惇兩人隔三岔五地寫信去勸慰。
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可以肯定,是跟那場“熙寧變法”有關(guān)。而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點,應(yīng)該從元祐年間說起:變法派的靠山宋神宗與精神領(lǐng)袖王安石都已病逝,守舊派高太后與司馬光執(zhí)政,對變法一眾進行大清洗,統(tǒng)統(tǒng)趕出朝廷,甚至貶謫至嶺南。而這種懲罰,已經(jīng)近百年沒有大臣遭遇過了。守舊派中也有人反對,說處置太過嚴厲,恐怕將來會遭報應(yīng),然而還是被雷厲風行地執(zhí)行了。
沒有人敢說什么,獨有不合時宜的蘇軾,在自己好容易春風得意的一刻里,站出來不知好歹地說:你們這樣做太過分了,簡直就是打擊報復(fù)。
結(jié)果,連他也被趕出京城了。
(下)
1.蘇軾,你為什么就是不哭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高太后去世后,哲宗皇帝重新起用變法人士。他不知道,在多年的失望與怨恨中,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變了模樣,冷酷了心腸,磨利了爪牙,誓要報仇雪恨。
章惇,重新回到權(quán)力中心,成了為達目標六親不認的人,曾經(jīng)被蘇軾贊賞的自信與剛毅,變成了自負與刻毒,而年少時的狂放,在歲月里,竟然化作了無時無地的、對這個世界的嘲笑與不信任。
在新黨、在章惇的眼里,蘇軾也算是守舊派中的一員,司馬光早就死了,這股惡氣發(fā)泄不完,就拿名頭最大的家伙下手吧!
不需要列出罪名,總之蘇軾以近花甲之年,被一腳踢到了廣東惠州。他在惠州待了三年,山水看遍了,熱帶水果吃夠了,還作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為報先生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鐘”。
詩流傳到京城,章惇一看,好嘛,蘇子瞻你還能這么快活!臨門一腳,把蘇軾踢到了遠得無從再遠的海南。
說起來,蘇軾也真是的,您是在被流放、被處罰狀態(tài)中哎,好歹要拿出點職業(yè)精神來,做出些苦楚不堪狀,讓上面看著高興一下,不然不是讓人家很沒面子嗎?何況,客觀上日子還是很苦的。住不好,吃不飽,自己采野菜充饑,心愛的女人又死了,早該抱頭痛哭了,為什么蘇軾就不肯哭給大家看?不僅不哭,還得意揚揚?
章惇的怒火,就在這樣的琢磨中熊熊燃燒起來。但我覺得,內(nèi)心里,對于老友這種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他其實是嫉妒的,因為他做不到,也想不通,為什么有人能做到。
2.不管多苦,永遠不變的是從容和曠達
這么多年了,蘇軾沒變,還是那個膽子不算大,嘴巴不老實,接物太隨和,處世沒心機的好人,很寬容,很有趣,一個無論如何,你都會覺得他很可愛的人。
章惇曾認為這不算什么優(yōu)點,他仰慕的是導(dǎo)師王安石那樣的人,高瞻遠矚,殺伐決斷,敢為天下先,建萬世之功業(yè)。蘇軾高才,名頭響亮,也不過是個保守文人,哪有什么魄力,實不足為敵。然而,他還是慢慢地對蘇軾痛恨起來了。
章惇驚異地發(fā)現(xiàn),蘇軾的內(nèi)心比自己快樂很多。這個萬變的無情的世界,誰能不被它耍得團團轉(zhuǎn),想堅持點什么,就要咬牙和它死磕,多累多痛,還是不知不覺被改變了模樣,變得自己都厭惡起這一個“我”來。
蘇軾偏偏就可以不變,忠誠于自己的心,始終護衛(wèi)著作為一個儒者、一個士大夫的原則,外界多紛擾,內(nèi)心就有多豐饒,也常常迷惑、驚懼、不知所措,可這些都讓他變得更從容更曠達,更可愛更有趣了。
而章惇自己呢,明明胸懷大志,抱著獻身于一樁偉大事業(yè)的決心,卻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被憤怒與無力感纏繞著,每一天,睜開眼就要與天斗、與人斗,一邊應(yīng)付明槍暗箭,一邊在人身后下黑手……
他倒要看看,到底怎么樣,才能讓蘇軾真正地垮下來,讓蘇軾的心中和他一樣充滿戾氣與怨恨?可惜,蘇軾收到了他送來的一切折磨,唯獨沒收到他的恨意,依然一廂情愿地相信:子瞻與子厚是好朋友,只是因為政見不同,不得不如此。
我想我若是章惇,也只能對著這顆惡意怎么也無法侵蝕的赤子之心,悲憤地抓狂吧!
3.生前身后,愛東坡的人是那樣的多
哲宗駕崩,徽宗上場,就是那個喜歡畫畫,球也踢得好的趙佶。章惇曾評價之為“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極力反對他即位。因這層恩怨,章惇被趙佶也貶到嶺南去了,世事就是這樣無常。
與此同時,蘇軾正在受到赦免,離開海南,從嶺南取道北歸的路上。以章惇的高傲,自然不會和老友說什么。倒是他的兒子,也是蘇軾的門生章援,寫了封哀婉懇切的信給蘇軾,替父親求情。蘇軾拿著信,高興得要命,對兒子蘇過說:“這篇文章寫得好,有司馬遷之風?。 比缓?,回信道:“我和你父親四十多年為好友,雖然中間有些不合,并無損于交情……過去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只論將來……”
下面又絮絮提醒些嶺南生活的注意事項,囑咐多帶些家常用藥,自療之余,亦可惠及鄰里鄉(xiāng)黨之類。不知道章惇見到這封信會怎么想?千年之后,我們看到這樣家常又寬厚的文字,亦能感到東坡先生身上那至真至善的人性光芒。
也就是這一年,東坡與世長辭了,北歸途中逝于江蘇常州。
那一刻,“吳越之民相與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太學之士數(shù)百人,相率飯僧慧林佛舍。嗚呼,斯文墜矣!后生安所復(fù)仰?”愛東坡的人,生前身后都是那樣多。
章惇亦于四年后逝于嶺南雷州,無聲無息。
4.這個世界上,有個人跟我們不一樣
后世人常罵章惇是小人,背叛了與蘇軾的友情。但看過他們的一生行徑,我想事情未必如此簡單。
東坡,他真是千古唯一的人,讓無數(shù)人感到親切并且敬愛。而內(nèi)心里,我更能感到共鳴的是章惇。因為在他那里,我看到的是一顆接近于我們平常人的心:軟弱、自負、嫉妒、掙扎……許許多多的人性弱點,織就一團矛盾,善與惡共存,私欲與公義較量,被冷硬的現(xiàn)實壓得快要爆裂了。
我們都很容易被誘惑,被環(huán)境同化,隨波逐流,背離初衷,且不自知。只偶爾老天作弄,才在某個平常的清晨,忽然摔碎鏡子,害怕里面的那個混蛋、那個怪胎。正是這一點,讓我也有點兒心疼章惇。
不過,章惇跟平常人還是不一樣。他和其導(dǎo)師王安石一樣,身上有種孤絕的氣質(zhì)。這是歷史上“變法者”們共同的氣質(zhì):
他們革命,他們執(zhí)著無畏,雖千萬人而吾往矣。同時,他們又太堅信手上的真理,不肯包容,不愿妥協(xié),反對者愈多,愈發(fā)頑強,剛愎起來。到最后,六親不認,眾叛親離。最糟糕的是,他們還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小人,小人好利,可以收買,可以講條件。而他們,在意的不是私欲,是信仰。信仰才是人類所有情感中最崇高、也最可怕的東西。
章惇一生,打垮了很多敵人和親友,還親手打垮了自己。他整過東坡,可我也像東坡一樣,恨他不起來。我的理由是:我知道,人性之惡就是這樣難對付的,哪怕你志存高遠,守身欲潔。
這真是悲哀。好在,我們還是知道,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他像個天才兒童一樣,神奇地跳出了所有濁世的污染、人性的圈套……這個人就是蘇東坡,古今中外只此一個的東坡先生。
誰能像他那樣冰雪聰明,又沒心沒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