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愛華
在唐代,能成為時代驕傲的藝術(shù),那一定是唐詩;而能成為唐詩驕傲的城市,則應(yīng)該數(shù)一數(shù)襄陽。
襄陽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名城,它有著靈秀的山水、美妙的風物以及眾多的名勝古跡,積淀著豐厚的文化底蘊。而唐代的襄陽又是統(tǒng)轄16州的山南東道的首府,地處中原南北水陸交通的要沖。于是,無數(shù)騷人墨客、學士名流,或賞景覽勝,或覓蹤吊古,或旅途客次,或宦海寓居,經(jīng)常往返于襄陽,襄陽也就成了俊采星馳、才人薈萃之地。眾所周知,唐代是詩的黃金時代,眾多才人在襄陽的薈萃也就成了詩的薈萃。他們在襄陽詠詩,在詩中詠襄陽;襄陽成了唐詩中一個奪目的亮點,而唐詩也成了襄陽的一大文化奇觀。
杜審言、宋之問、陳子昂、張九齡、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王昌齡、岑參、白居易、元稹、韓愈、張繼、劉禹錫、李賀、皮日休……這個名單如果繼續(xù)開列下去,幾乎貫穿了一部唐代詩歌史!包括李、杜、白三大詩壇巨子在內(nèi),橫跨初、盛、中、晚整個唐代詩壇的這些眾多的詩歌明星,都不約而同地把詩的光輝投射到襄陽,形成了唐詩在襄陽的一片璀璨星空。在當時,除了國都長安,很少有哪一個城市能得到唐代詩人的如此青睞。
一、幾位本土詩人的詩歌之根
鐘靈毓秀的襄陽,不僅孕育了眾多的唐詩,更直接孕育了三位才華超群的本土詩人。首先應(yīng)提到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孟浩然。
除了到長安應(yīng)試及在江淮吳越一帶短暫漫游以外,孟浩然幾乎一生都隱居在襄陽鹿門山。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他的詩歌大多歌詠的是襄陽的山水風物,描寫的是故鄉(xiāng)的田園生活。鹿門山、萬山、峴山、魚梁洲、高陽池、山寺鳴鐘、漢江渡口、龐公棲隱地、田家故人莊……襄陽的這些名勝古跡、風情風物,既是引發(fā)他詩情詩興的現(xiàn)實觸媒,又是構(gòu)成他詩歌優(yōu)美意境的重要元素。峴山上的羊公遺跡,喚起了他“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深沉之嘆(《與諸子登峴山》);漢江上的綺麗風光,讓他縱情忘懷,乃至于舉杯邀游魚飛鳥共飲,賦詩喚黃鶯鮮花續(xù)接(《初春漢中漾舟》);登上襄陽最高的望楚山,他情由衷發(fā),不無偏愛地唱出了“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的家鄉(xiāng)禮贊(《登望楚山最高頂》);到襄陽城外的故人田莊作客,農(nóng)家的淳樸鄉(xiāng)風和濃濃情誼使他留戀不已,尚未離開,便打算“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過故人莊》)??梢哉f,是孟浩然的詩,使襄陽的山水景物富有了靈性并提升了文化品位;而襄陽的山水景物,又孕育了孟浩然的詩歌才華并成就了孟浩然響亮的詩名。
自號“鹿門子”的晚唐詩人皮日休,及第前也一直住在襄陽鹿門山。并不擅長風景詩的他,卻留下了多首歌詠襄陽風景名勝的佳作,單是那句“映竹認人多錯誤,透花窺鳥最分明”(《襄州春游》),其體物之細膩,繪景之新奇,情趣之別致,已不讓唐詩中任何寫景名句。而皮日休之所以成其為皮日休,乃在于他那些賡續(xù)了中唐新樂府詩歌傳統(tǒng)、強烈關(guān)注國運民瘼的優(yōu)秀詩文。一部《皮子文藪》,充滿了對晚唐社會的強烈批判精神和對百姓疾苦的人文關(guān)懷,被魯迅譽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南腔北調(diào)集·小品文的危機》)。這部奠定了他在文學史上地位的詩文集,正是他舉進士前在家鄉(xiāng)寫的;而當他33歲走出襄陽、走上仕途后寫的詩,卻多是同陸龜蒙酬酢唱和的泛泛之作,缺乏深刻的思想性與現(xiàn)實精神。因而,皮日休的詩歌應(yīng)該說是深深根植于襄陽;是故鄉(xiāng)的沃土,滋養(yǎng)了他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藝術(shù)。
與皮日休相映成趣的,是以“文章四友”聞名于初唐詩壇的襄陽詩人杜審言,他是杜甫的祖父。作為武后時代的宮廷詩人,他早期寫的許多宮體詩,無外乎奉和應(yīng)詔、粉飾太平,早已為人淡忘??僧斔髞碛诨掠沃谢氐焦枢l(xiāng),那熟悉的山水風物卻激發(fā)了他胸中的真情,《登襄陽城》一詩中的“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筆力雄健橫越,一掃他原來擅長的宮體詩的靡浮頹風;開闊的意境,雄渾的氣勢,至今令人激賞不已,成為他留在文學史上少有的佳作。如果說,他早期大噪的詩名,多多少少依恃的是寫詩才華的話,那么,這首詩的成功,則完全是受惠于故土的山川風物對詩人詩思的啟悟與真情的感發(fā)。
二、唐代三大詩人的詩心所系
論起與唐詩的聯(lián)系,如果少了唐代三大詩人中的任何一位,都不能不是一種缺憾,可襄陽就沒有這種缺憾。李白、杜甫、白居易,盡管他們?nèi)松?jīng)歷和生命軌跡各自不同,但三顆偉大的詩心,都是那樣深情地系念著襄陽,與襄陽有著難以割舍的詩的交流。
任俠好游的李白,一生足跡幾乎踏遍半個中國,襄陽,是他最喜愛并多次往返的地方。這里不僅有讓他流連忘返的佳山秀水,更擁有過那么多讓他心儀魂追的,同他氣質(zhì)相類、抱負相同、靈犀相通的歷史人物:懷才不遇的“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賢比管、樂的一代名相諸葛亮,恃才傲物的三國名士禰衡,功勛卓著的晉代大將軍羊祜,而且,還有一個同時代的、詩名詩才讓他歆羨不已的孟浩然。因而,每到襄陽,他都是那樣逸興遄飛,詩情噴涌。他在襄陽城里豪飲至醉,被沿街兒童攔住拍手唱歌,哄笑不已,城外碧綠的漢江水,在他的醉眼里竟幻成了一江剛釀好的葡萄酒(《襄陽歌》);他登臨峴山,憑高眺遠,天清峰出,水落沙空,漢水女神的美妙傳說和晉代山簡的遺跡留蹤,使他瞬間進入浪漫的想象,脫口吟出“弄珠見游女,醉酒懷山公”的妙語(《峴山懷古》);他游覽老龍堤,只見“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良辰美景引起他對親人的不盡思念(《大堤曲》);他與孟浩然交游,結(jié)下深厚友誼,多次寫詩相贈,對孟浩然那種“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的隱士高風表達了最知音的理解和贊許,對他的風流才華表達了高山仰止的敬慕(《贈孟浩然》)。襄陽的山水人文,一直是李白心中一個不解的情結(jié)!
杜甫的家世淵源,與襄陽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他的祖父杜審言是襄陽人,他的13世祖、晉代名將杜預曾鎮(zhèn)守襄陽7年,在襄陽既有軍功,又有政績,還有學術(shù)研究成果,被襄陽百姓敬稱為“杜父”。而且,在襄陽的峴山、萬山還分別立有杜預的功德碑,杜甫對襄陽的深情熱愛也就不言而喻了。杜甫本人是否親歷襄陽,目前雖然還缺乏史料佐證,但他在那首《回棹詩》里,卻真切地表達了思漢江,憶峴山的積愫。并對自己先祖的功德碑仍然“不昧”感到莫大的欣慰。杜甫寫襄陽的詩頗多,詩中多次表達了對襄陽的名勝和歷史名人的向往和崇敬。他在那首著名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曾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美好預期,雖然最終未能如愿以償,但他死后,其遺體卻真的經(jīng)過了他魂牽夢繞的襄陽。原來,其孫遵循他本人意愿,在送其遺體回河南鞏縣安葬的路上,順道襄陽將其衣冠葬于峴山,至今峴山仍留有杜甫衣冠冢遺址。
至于白居易,簡直可以說他是半個襄陽人。他的父親曾任襄州別駕,他從小隨父移居襄陽,青少年時代相當一部分時光在襄陽度過。從他50歲出任杭州刺史時寫的那首《再到襄陽訪舊居》看,他是把襄陽當作第二故鄉(xiāng)的。詩中寫到,他當年初來襄陽,還是個剛剛長出細細胡須的青年,而今再度來訪,竟然鬢絲半白,往日的舊游已恍然成夢,但一到襄陽仍像回到家里一樣。然而,“故知多零落,閭井亦遷移”,使他不得不發(fā)出“獨有秋江水,煙波似舊時”的感慨。對青春歲月的深情追憶,對襄陽故居的眷依憐惜,真可謂溢于言表!他的“下馬襄陽郭,移舟漢陰驛”(《襄陽夜舟》)的詩句,成了后世用以形容襄陽所謂“南船北馬”的重要交通地位的明證,他的《游襄陽懷孟浩然》等詩,都表明了他對襄陽山水風物、歷史人文的一往情深。
三、唐詩中的“襄陽交響曲”
以筆者有限的涉獵,有唐一代,至少有80多位詩人在襄陽留下了風雅行蹤,其中聲名較著的詩人就有50多位,在《全唐詩》中留下了300多首詠襄陽的美妙詩篇。他們在不同時期,以不同的審美視角,對襄陽的山水風景、名勝古跡及歷史文化進行謳歌,這種經(jīng)久不息的輪番詠唱,形成了唐詩中的一部多聲部、多色彩的氣勢恢宏的“襄陽交響曲”。
這部交響曲中有幾個最響亮的音符,那便是巍峨壯觀、雄視千古的襄陽城,波清水碧、風光旖旎的漢水,以及有著豐厚的歷史文化積淀的峴山。
襄陽城始建于漢,為歷代縣、郡、州治所,它北以漢水為天然屏障,東南西三面開掘了我國歷史上最寬的護城河,真可謂金城湯池,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代群雄逐鹿,在這里留下了處處古戰(zhàn)場的遺跡;東晉時代的巾幗女杰韓夫人在這里勇御前秦,其不朽業(yè)績鑄成了一段永遠的歷史見證——“夫人城”;城內(nèi)的仲宣樓、昭明臺,分別是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南朝昭明太子蕭統(tǒng)遺留的風雅蹤跡。城南2.5公里處,即是林木蔥郁、風景如畫的峴山;晉代三位鎮(zhèn)守襄陽的大將軍羊祜、杜預、山簡,都愛登臨此山,身后此山留下了與其政績有關(guān)的許多古跡,如墮淚碑、羊杜祠、峴首亭等等。到了唐代,峴山已成了名聞遐邇的風景名勝,成了文人學士們登臨感懷、吟詩作賦的絕佳去處。一座古城,一條秀水,一道名山;山臨水,水繞城,城依山;山、水、城成了不可分割的有機體,共同譜就了唐代詩人們的“襄陽交響曲”中最搖人心旌的主旋律。
在詩人們的筆下,襄陽山河形勝,地理優(yōu)越,“城邑遙分楚,山川半入?yún)恰保愖影骸秿s山懷古》),“延波接荊夢,通望彌沮漳”(李百藥《渡漢水經(jīng)襄陽》);一年四季風光又是那樣優(yōu)美,“拂水初含綠,驚林未吐紅”(鄭錫《襄陽樂》),“丹壑常含霽,青林不換秋”(徐安貞《題襄陽圖》),“秋虹映晚日,江鶴弄晴煙”(宋之問《漢水宴別》),“雪罷冰復開,春潭千丈綠”(孟浩然《初春漢江漾舟》);襄陽的禮俗風習又是那樣淳樸,風物特產(chǎn)又是那樣美妙,所謂“里兒尚唱銅鞮曲,耆舊爭隨畫鹿車。雄鴨綠頭看漢水,肥鳊縮項出漁楂”(劉長卿《送周諫議知襄陽》),把襄陽人的熱情好客及襄陽特產(chǎn)縮項鳊魚的肥美,寫得那樣令人心馳神往!而劉禹錫的那首“酒旗相望大堤頭,堤下連檣堤上樓。日暮行人爭渡急,槳聲幽軋滿中流”(《大堤曲》),更繪聲繪色地寫出了當時的襄陽酒旗相望、樓閣參差、風檣云集、行人熙攘的熱鬧繁華。尤其是與山、水、城有關(guān)的種種名勝古跡、歷史人物及神話傳說,反復地在這首“交響曲”中回旋蕩漾,岑參的“不厭楚山路,只憐襄水清。津頭習氏宅,江上夫人城”(《餞王岑判官赴襄陽道》),崔湜的“楚山霞外斷,江水月中平。公子留遺邑,夫人有舊城”(《江摟夕望》),張九齡的“蜀相吟安在?羊公碣已磨”(《詠峴山》),陳子昂的“猶悲墮淚碣,尚思臥龍圖”(《峴山懷古》),張子容的“交甫憐瑤佩,仙妃難重期”(《春江花月夜二首》),宋之問的“水擊沉碑岸,波駭弄珠皋”(《渡漢江》)等等,都一再凸顯了夫人城、峴山、墮淚碑、習家池以及諸葛亮、羊祜、漢水女神等這些積淀在山、水、城中的歷史文化亮點,使這首“襄陽交響曲”更具有了詠嘆調(diào)般的綿邈深長的意蘊。
當然,詠襄陽的唐詩中的壓卷之作,還要數(shù)著名山水田園詩人王維的那首《漢江臨眺》,“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ひ馗∏捌?,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讀這首詩,只覺得耳邊江聲浩蕩,眼前云煙縹緲,胸襟豁然開闊,這是詩人兼畫家的王維融畫法入詩的力作。它既是一首充滿了畫意的抒情詩,又是一幅流淌著詩情的山水畫,如果再回到音樂的比喻上,那么,它就是“襄陽交響曲”中的一段最動人心弦的華彩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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