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盛夏時節(jié)，春光早已逝去，連一絲蹤影也覓不見?？墒沁B綿的青草，卻沒有過盡人間芳菲，鋪撒在天涯各處，郁郁蔥蘢。每當(dāng)我讀這首《蝶戀花》，腦中都會浮現(xiàn)出一幅清新動人的畫，一位妙齡少女，豆蔻年華，居住于江南古典庭院，在紫藤的秋千架上搖蕩。飄逸的長發(fā)、曼妙的容顏、流水的身段，在風(fēng)中蕩漾，白衣似雪，搖曳翩躚。她清脆的笑聲，透過墻院，讓墻外的行人，多情地止步，幾乎忘記自己是個過客。甚至想要輕叩門扉，窺探院內(nèi)的春光，和那傾城的佳人。
寫慣了豪邁豁達(dá)之詞的蘇軾，也常有清麗婉約之作，這一首《蝶戀花》寫得生動婉轉(zhuǎn)，意趣盎然，有一種遮擋不住的活力和生趣?！盎ㄐ託埣t青杏小”，他起句傷春惜春，可剎那就超脫這景象，筆鋒一轉(zhuǎn)，讓人看到燕子飛舞，綠水人家繞。柳絮迎風(fēng)飄飛，欲覺留春不住，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讓畫面跳躍，仿佛眼前鋪展了一片沒有盡頭的綠意。這就是東坡先生詞風(fēng)的魅力之處，姹紫嫣紅的春光在趕往夏天的路上死亡，他沒有一直感傷，而是用積極的心態(tài)接受季節(jié)更替，看到更加蒼翠的風(fēng)景。
綠水人家，高墻之內(nèi)，有蕩秋千的佳人，發(fā)出愉悅的笑聲。那笑聲，似黃鸝鳴叫，婉轉(zhuǎn)清脆，讓墻外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墒侵宦勑β?，卻覓不到佳人的芳蹤。一堵院墻，擋住了所有的視線，可是卻擋不住佳人的青春美麗。心靈的眼睛可以穿越院墻，看到佳人絕色的容顏，和她在秋千架上輕盈翩躚的姿態(tài)?？僧?dāng)他為這生動的情景而癡醉不已時，墻內(nèi)的笑聲卻已經(jīng)聽不到了。佳人就這樣拋灑歡笑之聲，飄然而去。那秋千，在風(fēng)中空空搖蕩，而墻外的行人，空自多情。
墻外的行人，很想上前輕叩門扉，但終究沒有勇氣，害怕自己會唐突佳人，打擾她的寧靜。因?yàn)樗揪筒恢?，自己清朗的笑聲，已?jīng)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她的錯，就是她的笑聲，充斥著行人的想象，她是那么的美若天仙，婀娜多姿。她將行人傾倒，讓他忘記他只是一個平凡的過客。任何的多情，都是自尋煩惱。因?yàn)閴?nèi)的佳人，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無端地將人驚擾?？v算知道，想必她也只是淺淡一笑，不以為然，冷冷地拂袖轉(zhuǎn)身，甚至連背影都不留下。
每當(dāng)讀這首詞，我就會想起那幾個影響蘇軾一生的女人。他的結(jié)發(fā)之妻王弗，容貌美麗、知書達(dá)理，夫妻二人情深意篤，恩愛有加。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王弗病逝，蘇軾悲痛萬分。他在埋葬王弗的山頭，親手種植了三萬株松樹以寄哀思。更讓人深刻的是，十年后，他為亡妻寫的那首千古第一悼亡詞《江城子》。只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就催人淚下，讓人看到一個滿面塵霜的老者，在夢里與愛妻相逢，卻握不到彼此的手。這首詞，情真意切，在以后的朝代里被廣為流傳，讓人無法相忘。
他的第二個妻子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小他十一歲，生性溫柔，崇拜他的才學(xué)。是這位女子陪伴蘇軾度過了人生最重要的二十五年，漫長的二十五年，陪他一路風(fēng)雨兼程，甘苦與共。因?yàn)榫驮谶@二十五年里，蘇軾歷經(jīng)烏臺詩案、黃州貶謫等許多次宦海沉浮，可謂滄海桑田，嘗盡風(fēng)霜。而他們就是這樣相互攜手，不離不棄度過了二十五年，為他生兒育女。可二十五年后，王閏之又先蘇軾而去，讓他再一次痛斷肝腸。他為她寫祭文，說“唯有同穴”。蘇軾死后，蘇轍將其與王閏之合葬，實(shí)現(xiàn)了祭文中“唯有同穴”的愿望。
然而，還有一個女子，她的名字，烙刻在我記憶深處。王朝云，蘇軾的侍妾，他的紅顏知己。蘇軾困頓之時，許多的侍妾紛紛離去，唯有朝云，一直相陪。蘇軾被貶惠州，他們在惠州西湖留下許多動人的故事。蘇軾填詞，朝云彈唱，而其中這首《蝶戀花》朝云唱得最多，因?yàn)樯鷦樱纤囊??？擅慨?dāng)朝云唱道“枝上柳綿吹又少”時，都會不勝傷悲，淚滿衣襟，她說她竟不能唱完“天涯何處無芳草”之句。我在想，朝云是在傷春，還是在感嘆，蘇軾如此豁達(dá)，是否在她離去之后，又會天涯海角覓知音。也許真的是宿命，這位小蘇軾整整二十六歲的絕代紅顏，竟然先他而去。朝云逝后，蘇軾終生不復(fù)聽此詞，并且一直鰥居。也許是，垂暮之年的他，再也禁不起任何的生離死別了。蘇軾將朝云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邊筑六如亭以紀(jì)念，撰寫了一對楹聯(lián)：“不合時宜，唯有朝云能識我；獨(dú)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
佳人杳去，蠟炬成灰，自古多情，總被無情惱。不禁想問，究竟是蘇軾多情，還是這三位女子多情？這一切，似乎不重要，因?yàn)樗麄冊?jīng)相處過、擁有過。好過那墻內(nèi)佳人，只給墻外行人，留下縹緲難捉的笑聲。其實(shí)，每個人，都只是過客，沒有誰，可以陪伴誰走到人生的終點(diǎn)。
想起曾經(jīng)為一幅畫題文，有這么幾句，印象深刻：
不必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花，又裝飾過誰的秋千架，只不過有人，從早春的鄰家，折到自己的閑窗下。以為可以，挽住一段春的牽掛，反瘦減了青青韶華。春還在，人已天涯……
是的，春還會在，人卻遠(yuǎn)去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