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大學 林 暉
摘要:王國維認為詞的創(chuàng)作以達到“不隔”與 “無我”之境為佳,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通過對洞庭湖月光映照湖面通透的景色的描繪,很好地體現(xiàn)了王國維所謂的“不隔”的意境;更把自己的人生際遇自然地融進詞作中,毫無障礙地達到了人與自然的對話,充分展現(xiàn)了“無我”的意境。從內(nèi)容或是表現(xiàn)形式,還有意境來看,該詞都不愧為達到“不隔”與“無我”高境界的佳作。
關(guān)鍵詞:張孝祥 隔 不隔 有我 無我 意境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經(jīng)對詩詞的意境進行過“隔”與 “不隔”、“有我”與“無我”的對比和評價——“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第四十則)。”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第三則)。”其“不隔”和“無我”的核心要旨,是天人合一的渾然一體和物我兩忘的超凡塵外。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無疑是我國文學史上達到“不隔”和“無我”境界的典范之作。他在罷官北歸途中的信手拈來,成就了這篇千古傳誦的佳作。
孝宗乾道元年(1165), 張孝祥出任靜江(現(xiàn)廣西境內(nèi))知府,第二年遭讒落職。雖然心中充滿憤懣,但自感無愧于天地。經(jīng)過洞庭湖時,已近中秋,皓月當空,湖面如鏡,觸景生情,詞人遂將滿腔的郁勃之氣,揮灑到詞文之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jīng)年,孤光自照,
肝膽皆冰雪。
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溟空闊。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上闋寫景。開頭兩句,詞眼在“風色”二字。用“風色”來表達湖面的平靜,耐人尋味之余,為后面的興起埋下了伏筆。以“一點”來修飾“風色”,透出詞人遣字的清奇,也為通篇文字的爽朗風格開了一個好頭。
“玉界瓊田”二句,與前兩句形成對照,將視野放大的表象背后,是詞人心胸的寫照。三萬頃一望無際的湖面,飄在上面的一只小舟,大與小,動與靜,這種比照的物態(tài),既表現(xiàn)出一種空闊的境界,又顯示出詞人的豪邁、超曠的內(nèi)在氣質(zhì)。
“素月分輝”三句,看似描寫月光映照湖面通透的景色,實為詞人心境的透析。“表里俱澄澈”,不僅描寫洞庭湖的上下通體透明,而且詞人的心跡也凈化澄澈,可說是物我相融,渾然—體。“怡然心會”二句,由景入情,收束上闋。
詞的上闕,人與自然、內(nèi)心與外景、天與地、水與天,“語語都在目前”,真正達到了王國維所謂的“不隔”的意境。
下闋抒懷。換頭“應念嶺表經(jīng)年”三句,反顧詞人的心路歷程。“嶺表”,五嶺以外,指兩廣之地。詞人曾在廣西仕官一年,這次途經(jīng)洞庭乃是罷職北歸,詞人借助月光自照,雖然仕途失意卻光明磊落。“肝膽皆冰雪”一句,既與上闋“表里俱澄澈”相照應,又顯示出詞人的心胸坦蕩,襟懷灑落。
“盡挹西江”三句,奇峰突起,是公認的神來之筆,也是整篇的詞眼所在,充分表達了詞人的千古豪邁。“盡挹西江”,這是借用佛教禪宗“一口吸盡西江水”來形容豪飲的氣概。“細斟北斗”,是把天上的星斗想象為人間的酒器,用來慢慢地斟酒暢飲。這種富有浪漫色彩的想象,在屈原《九歌·
“扣舷”二句作為全篇的結(jié)尾,把讀者的思緒也一同拉到了物我兩忘的超塵絕俗的境地。“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人間詞話》第四則)。”《念奴嬌·過洞庭》進一步體現(xiàn)了詩詞創(chuàng)作的臻境。
“一切景語皆情語”,通觀全詞,詞人的心境、情懷在貼切而脫俗的景物描摹中水乳交融地一一展露,毫無牽強之感。清奇的文辭,高遠的意境,不愧為“不隔”與“無我”之境的佳作。
在清奇的文辭烘托下的是該詞整體篇章的圓潤,這種整體性一反宋詞過于追求詞藻的堆砌和用典的泛濫所導致的文氣的散亂,呈現(xiàn)出樸素的自然之美的同時,文氣順暢通達,絲絲入扣,一氣呵成。
該詞開篇“風色”兩句對風物的描述,由近及遠,類似西方繪畫中的透視手法。“扁舟”兩句由靜轉(zhuǎn)動,先將“有我”之境作為全篇的鋪墊。接下來的“玉界瓊田”二句由由近及遠,將鏡頭拉開,表現(xiàn)出詞人觸境生情,心胸漸次開闊。至此,一幅悲憫的全景圖自然浮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素月”以下四句,筆鋒橫轉(zhuǎn),將悲憫化開,最后落腳在一個“妙”字,表現(xiàn)出詞人在此情此景下的一種超然的樂觀。
下闋以“嶺表經(jīng)年”開頭,本來表達的是人生的坎坷,但筆鋒隨“孤光”一轉(zhuǎn),借澄澈的月光充分表達了內(nèi)心的坦蕩,這種坦蕩隨洞庭的浩波彌漫開來,成就了“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的千古絕唱。最后的結(jié)尾終于把通篇的氣韻推向“不知今夕何夕”的“無我”之境,讀者的思緒也隨之達到了高潮。
思緒的起伏跌宕,景色的錯綜交融,通過詞人收放自如的擺布,顯得如此的自然和流暢,充分體現(xiàn)了詞人在謀篇布局中的匠心獨運。
如果說上闋的結(jié)構(gòu)是由近及遠、由小及大、由外及內(nèi)的話,下闋的結(jié)構(gòu)則正好形成一種反對應。從微妙的心路歷程到宏大的包容乾坤的胸襟,從坎坷的經(jīng)歷到超然物外的“無我”的意境,從具象的風物到抽象的氣魄,在寥寥數(shù)語中充分發(fā)散開來,真正達到了“不隔”的創(chuàng)作巔峰。
張孝祥這首詞在后來的文學評論中曾得到過很高的評價,其中與蘇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中秋》的比較最有趣味。
近代有學者評價說,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運筆空靈而富有神奇的幻想。詞人抒發(fā)內(nèi)心郁積的感情,既不忘“嶺表經(jīng)年”而仕途蹭蹬的現(xiàn)實,又展開想象的翅膀,把無形的心跡化為超現(xiàn)實的物像。 “詞中所展示的復絕塵寰的境界與浪漫手法,都足以與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中秋詞相媲美”①。
也有評論認為兩詞各具妙處。袁行霈在評論兩詞時說:“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仿佛是與明月對話,在對話中探討著人生的哲理,張孝祥的《念奴嬌》則是將自身化為那月光,化為那湖水,一起飛向理想的澄澈之境”②。
實際上,筆者認為,蘇東坡詞更多地是從感受層面去探討,偏向于“有我之境”。相比之下,張孝祥的《念奴嬌》把自己的人生際遇很自然地融進詞作中,又超越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毫無障礙地達到了人與自然的對話,很好地達到“無我之境”,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王闿運在《湘綺樓詞評》中說:“(張孝祥《念奴嬌》)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diào)尤有塵心。”其評論正符合了王國維“隔”與“不隔”、“有我”與“無我”的詞學理論。從這個角度看,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用行云流水的某篇布局來表達詞人高邁的意境,的確略勝東坡一籌。
參考文獻:
[1] 曹濟平、蕭滌非、劉乃昌主編. 中國文學名篇鑒賞辭典.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1
[2] 夏承燾等. 宋詞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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