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hù)自己不等于自我封閉
如果有人問:《紅樓夢》中的那些女孩子,誰最聰明?答案應(yīng)該是林黛玉。按照賈寶玉的感受:“凡遠(yuǎn)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當(dāng)然,《紅樓夢》中的聰明女孩很多,像薛寶釵、賈探春等,都可以說是非常聰明的,但林黛玉無疑是她們中最出色的一個。如果再問:《紅樓夢》中,最不成功的女孩子是誰?答案仍然是林黛玉。我們并不是從當(dāng)時或者現(xiàn)時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來評判成功與否,我們看的是林黛玉自己的追求目標(biāo)。她毫無疑問把和賈寶玉廝守終身看作是生活的全部意義,但是她沒有成功?!都t樓夢》中,不成功的女孩也遠(yuǎn)不止黛玉一個,像晴雯、司棋、金釧兒等,也都死得很悲慘。但這些都是丫環(huán),和林黛玉不在一個層面之上。在“主子”姑娘中,有明確的追求目標(biāo)、結(jié)果卻以慘敗而告終的那個人,就是林黛玉。
于是,一個疑問在我們的腦海中油然而生:最聰明的林黛玉為什么會成為最不成功的呢?有一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當(dāng)時的社會不允許一個女孩子“想起自己的終身大事來”,但有情人終成眷屬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的,除了社會原因,在林黛玉身上,我們是否還能讀到些什么呢?
這里,我們先得澄清一下“聰明”的概念。所謂“聰明”,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就一個人的一般智力因素而言的。智力水平高的人,就“聰明”;反之,就愚笨。這種“一般智力因素”基本上是先天的,是由遺傳基因所決定的。現(xiàn)代科學(xué)已經(jīng)可以用標(biāo)準(zhǔn)的測試方法來了解一個人的一般智力因素,比如韋氏智力量表就是其中一種,并把它稱為“智力商數(shù)”(IntelligenceQuotient),簡稱智商(IQ)。一個人長到六歲以后,他的智商就基本不再大變。嚴(yán)格地說,六歲以前的變化,也不是智商在變,而是由于幼兒大腦各部分的發(fā)育尚未完成,一下子難以得出完全正確的數(shù)據(jù)。在一般情況下,智商高的、也即所謂“聰明”的人,總是占上風(fēng)的。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聰明,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聰明。
但是,在生活中,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有些非常聰明的人卻并非是成功者。有兩種情形最能說明這個問題。一種是孩子的學(xué)業(yè):往往會有這樣一些孩子,不論是老師還是家長,都不得不承認(rèn)他們不笨,甚至是聰明的,但他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卻一塌糊涂,以至有些家長懷疑孩子是不是生理上出了問題,比如患了多動癥等等;還有一種是完成學(xué)業(yè)后的情況:若干年以后,舉行一個同學(xué)會,我們往往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最成功的人并不是當(dāng)初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的人,甚至?xí)幸恍W(xué)習(xí)成績處于中下水平的人取得了讓人羨慕的成功。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過去,我們總把這種現(xiàn)象解釋為各人的機(jī)遇不同,甚至?xí)崙嵢坏貞岩赡切┏晒φ呤欠袷褂昧耸裁床徽?dāng)?shù)氖侄???偠灾?,我們認(rèn)為,一個人成功與否,主觀上來說,是由智商水平?jīng)Q定的,如果有例外,那就是客觀條件的問題。1990年,在大西洋彼岸,由哈佛大學(xué)的彼德·薩洛瓦里和新罕布什爾大學(xué)的約翰·梅耶兩位心理學(xué)家首次提出了對成功至關(guān)重要的情感特征——情感商數(shù)(EmotionalIntelligence),簡稱情商(EQ)。1995年,丹尼爾·古爾曼出版了他震撼世界的專著《情感智力》,使這個概念變得家喻戶曉。同時,這個概念還出現(xiàn)在美國《時代》雜志的封面上,為我們打開了人類主觀世界的又一扇精彩紛呈的門。
情商的內(nèi)涵包括同情和關(guān)心他人、表達(dá)和理解感情、控制情緒、獨立性、適應(yīng)性、受人喜歡、解決人與人關(guān)系的能力、堅持不懈、友愛、善良和尊重他人,等等。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再來看林黛玉的情況,似乎可以窺出一點端倪。林黛玉在賈府的特殊地位和她內(nèi)心的特殊期望,不僅要求她具有很高的智商水平,而且要求她具有很高的情商水平。林黛玉只具備前者,而不具備后者,因此就不能不敗下陣來。
林黛玉是賈府中為數(shù)不多的主子之一。就血緣關(guān)系來說,她顯然比不上嫡孫賈寶玉,甚至也比不上那些嫡孫女兒。王熙鳳第一次見到林黛玉時就說:“天下真有這樣標(biāo)致人兒!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這個慣會弄花胡哨的璉二奶奶固然是在吹捧林黛玉以討好賈母,但無意中卻把她心目中的親疏界限表露得一清二楚:林黛玉不是賈母“嫡親的孫女兒”。作為親戚,林黛玉又大不如薛寶釵。薛寶釵“家中有百萬之富”,又有母親、哥哥;“一應(yīng)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而林黛玉卻是父母雙亡,“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她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完全是依賴于賈府而成為“主子”的。用林黛玉自己的話來說,就叫做“我又不是正經(jīng)主子”。是“主子”,但又不那么名正言順(“正經(jīng)”)——這就是林黛玉在賈府的特殊地位。
地位決定待遇。同樣是慶賀生辰,家道豐厚的薛寶釵做起生日來,就“自然和往年給林妹妹做的不同”;同樣是親戚,自我抄檢起來,“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抄檢不得的”,而“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nèi)”。這里,“正經(jīng)主子”和非“正經(jīng)主子”的確有所不同。
王熙鳳曾對林黛玉說過:“你給我們家做了媳婦還虧負(fù)你么?”“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弟兒配不上?根基兒家私兒配不上?哪一點玷辱你?”雖說是玩笑話,言談之間所流露出來的“正經(jīng)主子”的強(qiáng)烈的優(yōu)越感,是不會不刺傷林黛玉那敏感的靈魂的。
在賈府諸人的眼睛里,“戲子沒有一個好纏的”,“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貍精了”。然而,鳳姐笑道:“這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事實上,她這么一比,誰都瞧得出來,像的是林黛玉。當(dāng)時,除了賈寶玉,更沒有誰顧忌到這會傷害林黛玉這個非“正經(jīng)主子”的尊嚴(yán)。
智商極高的林黛玉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如果同時她的情商水平也很高的話,也許,她就會有比較好的辦法來應(yīng)付眼前的情況??上В斆鹘^頂?shù)牧止媚镌谶@方面并不出色。面對可能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她只是警覺地睜大眼睛,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每一個人。薛姨媽差周瑞家的送宮花給女孩兒們,別人都稱謝而已,唯有她只就寶玉手里看了一眼,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她就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別人不挑剩的也不給我呀!”嚇得周瑞家的“一聲兒也不敢言語”。事實上,周瑞家的是順路而來,不存在讓別人先挑的問題。當(dāng)然,假如林黛玉的身份十分重要,周瑞家的也有可能繞道而先至。但在這個時候、當(dāng)著周瑞家的面揭開這個問題,對林黛玉來說并沒有任何好處。相反,經(jīng)由周瑞家的,會有很多人知道這件事,并因此而認(rèn)為林黛玉是個難纏的、小性兒的人,有意無意地就會疏遠(yuǎn)她。
林黛玉在賈府的特殊地位使她倍感孤獨,因此,“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了的”賈寶玉,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警惕地守衛(wèi)著它,既不允許別人傷害,更不允許別人覬覦。賈寶玉在薛姨媽處要酒喝,李嬤嬤一味阻攔,讓寶玉掃興。林黛玉立刻挺身而出,尖刻地說:“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dāng)在這里吃,也未可知。”親戚之間的禮數(shù),是賈府相當(dāng)看重的。林黛玉一句話,把寶玉能不能喝酒的問題,轉(zhuǎn)移到了是不是與薛姨媽見外的問題,李嬤嬤就再不能說話了。她只能“又是急,又是笑”。保護(hù)賈寶玉的目的,林黛玉是達(dá)到了,但她所作的犧牲,就是讓人留下了“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的印象。
人際關(guān)系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向四處輻射的同心圓,情商比較高的人,會讓自我這個小圓的邊緣變得十分模糊。盡管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無法改變的自我,但我們?nèi)匀豢梢栽谶@個“自我”中找出許多可以與他人溝通的東西。我們可以把不能與人溝通的東西暫時隱蔽起來(因為等到下一次,你與其他人溝通的時候,或許就能派得上用處了),而把能與人溝通的部分向外敞開。于是,你就會感覺到,自己像一灘水似的在人叢中融化開了,與他們成了一體,成為他們所歡迎的人。
林黛玉的處世方法正與之相反。她的自我中心圓十分堅固,邊緣銳利,別人一不小心就會被碰傷。而受傷的人一多,對她必然沒有好處。史湘云就當(dāng)面指責(zé)過林黛玉:“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其實,史湘云哪里知道,林黛玉之所以“俏語謔嬌音”,嘲諷她“偏是咬舌子愛說話”,并不是跟她有什么過不去,而是“為的是我的心”。
林黛玉最忌諱的,就是寶玉把她和別的女孩“視如一體”,“并無親疏遠(yuǎn)近之別”。寶玉對她說:“只許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到他(薛寶釵)那里,就說這些閑話。”這使林黛玉感到自己和薛寶釵處于同一地位,就憤然拂袖而去。等寶玉再來賠禮,她嘴里說的全是絕情話:“我死我的,與你何干?”“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著!好不好?”偏在這時,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拉寶玉走了。黛玉為此“越發(fā)氣悶,只向窗前流淚”。幸虧賈寶玉善解人意,回來之后,順著她探討“你”“我”關(guān)系的思路,表白了自己的心跡:“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也比你遠(yuǎn)。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遠(yuǎn)你的呢?”一番話,把“你”“我”“她”的關(guān)系辨析得清清楚楚,林黛玉的怨憤嬌嗔也隨之而立即變成了軟憐輕愛:“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慪得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脫了青肷披風(fēng)呢?”正在二人情濃意洽之時,曾經(jīng)阻隔他們的“史大妹妹”來了,林黛玉帶著戰(zhàn)勝對手的快意,譏誚的話脫口而出。
由此可見,林黛玉并非天生“與人為惡”,她只是想維護(hù)自己作為非“正經(jīng)主子”的尊嚴(yán),想追求她與賈寶玉之間的愛情。動機(jī)無可指責(zé),作者的描寫也很精彩,將她的獨特個性生動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然而換個角度看看,卻也能給我們另一種啟示。試想,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一個人假如把自我的圈子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允許自己的愛人進(jìn)入,對別的任何試圖靠近的人都報之以懷疑、警惕,甚至惡語相向,他怎么能處理好人與人的關(guān)系呢?而在現(xiàn)代社會,處理不好人際關(guān)系,往往也就意味著事業(yè)的失敗??v觀林黛玉一生,她是把追求與賈寶玉的愛情當(dāng)作畢生的事業(yè)來做的,然而,她卻失敗了。尤其意味深長的是,時至今日,社會變了,觀念變了,但很多人對林黛玉的那種兩面倒態(tài)度卻并沒有變:一方面,我們贊嘆她的才貌,同情她的悲劇命運;另一方面,假如要我們在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如果是男性)選擇一個妻子,或者(如果是女性)選擇一個朋友,大多數(shù)人的決定卻還是會和賈寶玉不一樣。這就說明,時代發(fā)展和社會變革,更新了價值觀和道德觀,但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技術(shù)層面上卻未曾改變。情商,不管你是否意識到,都是成功的必要條件。
敏感,但要豁達(dá)
我們知道,智商是先天的,很難在后天予以彌補(bǔ);而情商卻可以通過后天的培養(yǎng)提高。目前,隨著人們對非智力因素的認(rèn)識,情商正越來越受到關(guān)注。國際上一些發(fā)達(dá)國家已經(jīng)開設(shè)了有關(guān)情商的專門課程,美國心理學(xué)界的知名人士、兒童精神疾病的治療專家勞倫斯·沙皮羅還出版了專著《EQ之門——如何培養(yǎng)高情商的孩子》(HOWTORAISEACHILDWITHAHAIGHEQ)。對一個孩子來說,接受什么樣的教育,對他長成以后具有什么樣的情商是相當(dāng)有關(guān)系的。
林黛玉是鹽政林如海的獨生女。那林家“雖系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林黛玉自五歲起就有塾師(賈雨村)教她讀書寫字,這是林黛玉日后具有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的基礎(chǔ)。林如海讓女兒識幾個字的目的,“不過假充養(yǎng)子,聊解膝下荒涼之嘆”。所以,她的學(xué)習(xí)并不上緊,“工課不限多寡”。這樣的學(xué)習(xí)氛圍,非常有利于個性的培養(yǎng)。林黛玉后來之所以會成為賈寶玉的“知音”,之所以會從來不說仕途經(jīng)濟(jì)的“混帳話”,就和她從小所接受的非功利性的教育有關(guān)。但林黛玉的環(huán)境中,也有對她十分不利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孤獨。她本是獨生女,父母“愛之如掌上明珠”,在如何與人相處方面,本來就缺少經(jīng)驗,情商的培養(yǎng)可以說是一片空白。父母雙亡后,她成了一個孤兒,不得不“依傍外祖母和舅氏姊妹”,在鐘鳴鼎食的賈府寄身。這無異于把一個根本不會舞刀弄槍的人一下子推到了戰(zhàn)場之上。早在家中,她已“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未進(jìn)賈府,“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這就使她感到了一種精神上的壓力,于是,她暗中告誡自己:“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這種緊張、拘謹(jǐn)甚至帶著一點兒敵意的為人處世準(zhǔn)則,怎么可能構(gòu)造一個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的氛圍呢?由于林黛玉一開始就把他人放在可能恥笑她的對立面,所以,她往往無端猜測,多愁善感,自尋煩惱。
寶黛初次見面,賈寶玉發(fā)現(xiàn)“這個神仙似的妹妹”沒有像他那樣的寶玉,“登時發(fā)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賈寶玉的這個舉動本來是因為他對這個似曾相識的妹妹極具好感,幾乎到了一見鐘情的地步。林黛玉卻為此而感傷起來,“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們哥兒的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她這種對自己幾乎苛刻的反省,說到底,還是“恐被人恥笑了去”。
“恐被人恥笑”是人所共有的正常心理,誰都不希望自己是別人譏諷嘲弄的對象。但是,我們既然生活在人群之中,話輕語重就是難免的事,如果所有的話語都要用十二分的警惕來審視,結(jié)果只能是自尋煩惱。能不能準(zhǔn)確地判斷他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并正確地作出反應(yīng),是情感智力高下的表現(xiàn)。而林黛玉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是令人失望的。她對所有的人都抱著警惕的態(tài)度,甚至賈寶玉也不能例外。
賈寶玉在沁芳閘偷讀《會真記》,被林黛玉撞見。賈寶玉倒是深知她的為人,心中明白“要論你,我是不怕的”,信任地把書給林黛玉看,并斷定“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果然,黛玉“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出了。但覺詞句警人,余香滿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內(nèi)還默默記誦”。應(yīng)該說,此時,寶黛二人的感受完全是一致的。可是,當(dāng)寶玉笑著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時,林黛玉的態(tài)度忽然大變,指斥賈寶玉:“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fù)我。”——林黛玉的發(fā)怒,當(dāng)然有她的道理。在賈府,像《會真記》之類的書的確是被視為“淫詞艷曲”的,是“從不許說”的。薛姨媽曾很自豪地表示過他們家“也沒有這些雜話叫孩子們聽見”。林黛玉無意中在酒令里說了兩句《牡丹亭》《西廂記》里的話,薛寶釵就可以叫她“跪下”受“審”。所以,拿一本《會真記》躲起來讀一讀,已屬大膽妄為的舉動(就是被林黛玉撞見,賈寶玉也下意識地慌忙藏起,還謊說“不過是《中庸》《大學(xué)》”),忽然賈寶玉又要同她一起充起個中人來,林黛玉自然感到害羞,也感到害怕。這是極其自然的第一情感反應(yīng)。
現(xiàn)代解剖學(xué)告訴我們,人類大腦中有幾個部分與情感智力的關(guān)系比較密切。一是大腦的思維部分,它是由許多細(xì)胞組織重疊起來的、約3毫米厚的大腦皮層;二是大腦半球,它由大腦皮層包裹著,大腦皮層發(fā)信號給它,由它控制人體的大部分基本功能,比如肌肉運動、感覺等;三是大腦邊緣,位于大腦半球的內(nèi)層,主要調(diào)節(jié)人類的感情和沖動。人腦的思維部分和情感部分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作用的。所謂“情商”就是看兩者的關(guān)系如何。所以,情商和智商并不是對立的??梢赃@樣說,智商不包括情感內(nèi)容,而情商卻包容了智商在內(nèi)的人的思維機(jī)能。
我們來剖析一下林黛玉聽到賈寶玉的話后的情感反應(yīng)。當(dāng)聽覺器官把賈寶玉的話傳遞到林黛玉大腦里的時候,她立即將此轉(zhuǎn)換成腦的信號語言,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把她和賈寶玉比作像張生和鶯鶯一樣的戀人。對于這一信息,大腦邊緣系統(tǒng)迅速反應(yīng)出“害羞”。于是,她的大腦用生物化學(xué)方式將“害羞”這一情感傳遞到身體的各個部分。這種生化物質(zhì)被稱作“神經(jīng)肽”。神經(jīng)肽一般是儲存在大腦里的情感部分,也稱作“神經(jīng)傳遞素”。人產(chǎn)生情感時,便被輸送到身體的各個部位,告訴身體如何反應(yīng)。林黛玉由于神經(jīng)肽的作用,“連腮帶耳的通紅了”。作為一個少女,尤其是封建大家庭的閨閣千金,林黛玉為賈寶玉如此直率地把他們比作一對戀人而臉紅。
緊接著,大腦中專司情緒事務(wù)的杏仁核(也稱扁桃核),也就是分列腦的兩側(cè)、位于邊緣系統(tǒng)圈底部、腦干上端的神經(jīng)細(xì)胞核團(tuán),又作出了第二個情緒反應(yīng):害怕。害怕什么呢?就是林黛玉深藏心底的“被人恥笑了去”的恐懼。她馬上想到:這是不是賈寶玉的輕薄之語?他會不會因為我“又不是正經(jīng)主子”而戲弄我?我若不正言厲色地對待他,讓人知道了,豈不要遭人恥笑?為了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她立刻聲色俱厲地指責(zé)賈寶玉“該死”、“胡說”。此時,她的腎上腺素大量增加,發(fā)出可能有危險的信號,而大腦中主管記憶的海馬回,也即延伸于每一側(cè)腦室下角的海馬狀突起物,迅速提供給她許多賈寶玉不可靠的記憶。于是,她進(jìn)一步斷定,賈寶玉之所以說這“混帳話”,目的是“欺負(fù)”自己——“說到‘欺負(fù)’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如果說,前面她對賈寶玉的指責(zé)還有一點故作姿態(tài)的話,那么,到此時,林黛玉更是完全被感情所俘虜了。她日夜思忖的問題,就是會不會被人看輕、會不會受人欺負(fù),甚至連賈寶玉都不能相信,其中的酸楚只有她自己知道,所以,她忍不住泫然欲涕。
其實,林黛玉應(yīng)該知道,賈寶玉并沒有戲弄她的意思。他是把她作為一個知音才讓她看《會真記》的。對這一類與功名無關(guān)的“雜書”有共同的看法也是他們相愛相憐的基礎(chǔ)之一。然而,沉浸在恐懼感情之中的林黛玉,喪失了進(jìn)行理性思考的能力。在情感的泛濫之下,她甚至置他們相憐相愛的基礎(chǔ)于不顧,也按照賈府人等的口味把《會真記》稱為“淫詞艷曲”,把賈寶玉的愛情表白稱為“混帳話”——她的這些話,如果讓賈寶玉來評說,才是真正的“混帳話”。
錯誤的情感(恐被人恥笑)致使林黛玉產(chǎn)生了錯誤的判斷(賈寶玉欺負(fù)她),而錯誤的判斷又加強(qiáng)了錯誤的情感。林黛玉由恐懼而變?yōu)閼嵑?,表現(xiàn)在外部形態(tài)上便是“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看到她的憤怒之態(tài),賈寶玉賭咒發(fā)誓說:“要有心欺負(fù)你,明兒我掉在池子里,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你墳上替你駝一輩子碑去。”這一番話,既表明自己決無欺負(fù)之心,又以林黛玉做“一品夫人”暗示了兩人的清白,同時也委婉地表達(dá)了陪伴一輩子的心意,林黛玉這才破涕為笑。如果賈寶玉一聽林黛玉說這樣的“混帳話”,也任由情感泛濫,也像對史湘云那樣,說:“姑娘請別的地方走走罷,我這里仔細(xì)腌■了你這樣正經(jīng)的人。”這一段公案又該如何了結(jié)呢?
差不多同樣的事情,不多久又發(fā)生了一次。寶玉到黛玉房里去玩,寶玉要紫鵑“把你們的好茶沏碗我喝”,黛玉要紫鵑“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說:“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便念《西廂記》中張生對紅娘所說的話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這個舉動和沁芳閘畔的戲說完全一樣。賈寶玉之所以敢說這樣的玩笑話,是因為第一,“《西廂記》妙詞通戲語”后,林黛玉似乎已經(jīng)用自己的活學(xué)活用(用《西廂記》中的話稱賈寶玉為“銀樣蠟槍頭”)默許了賈寶玉引用雜書的舉動,她還說:“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這簡直就是一種鼓勵。第二,就在賈寶玉進(jìn)屋前,林黛玉尚在“春困發(fā)幽情”,學(xué)崔鶯鶯長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但聽到賈寶玉的話,她卻又“登時急了,撂下臉來”。如果林黛玉情感反應(yīng)到此為止,倒還無可厚非。我們也許可以解釋為,賈寶玉當(dāng)著紫鵑的面用“雜書”上的話來形容他和林黛玉之間的關(guān)系太不嚴(yán)肅、也太不謹(jǐn)慎。但接下去,林黛玉又產(chǎn)生了無端的聯(lián)想:“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而且,林黛玉會讓這種聯(lián)想一直持續(xù)下去。晚上,她來到怡紅院,丫頭們沒給她開門。她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于是認(rèn)定“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緣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jìn)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她也“不打聽打聽”是不是寶玉惱她,就“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fēng)寒,獨立墻角邊花蔭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很顯然,林黛玉陷入了一個情感誤區(qū),她無法辨別誰對她有愛心,誰對她有敵意。這就使她在與人交往時極其費心費力。怡紅院的丫頭不開門,她完全可以“高聲問他”,但她卻又“回思一番”,認(rèn)為“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xiàn)在他家依棲,若是認(rèn)真慪氣,也覺沒趣”。假如她能因為“沒趣”而不去慪氣,那倒又是高情商的表現(xiàn),說明她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緒。然而她又不能,“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了”。就這樣,林黛玉的高智商在很多時候都被她用來猜疑別人、無端聯(lián)想。她的智力一直在情感的控制之下,而不是相反。這也就是林黛玉的情感智商叫人失望的原因。生活中,我們可以敏感,甚至可以說敏感度越高越好,但同時要豁達(dá),要坦然面對我們所感受到的東西,否則,敏感倒反不如不敏感好了。
警惕“流行性抑郁癥”
林黛玉是一個自由愛情的追求者,同時也是個失敗者。探究其失敗的原因,我們發(fā)現(xiàn),林黛玉雖然一直在盡最大的努力追求她與賈寶玉的愛情,但是,她對自己或者對賈寶玉卻從來不是充滿信心的。由于這種自信和信任的缺乏,她常常表現(xiàn)得情緒過敏,反應(yīng)偏激。
心理學(xué)家曾經(jīng)對成績不好的孩子進(jìn)行過觀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同樣是拿到一張令人沮喪的成績單,一些小孩會對自己說:“沒辦法,我實在太笨了”;另一些小孩則對自己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下次努力一點,就會好的”,而后者的沮喪程度往往要比前者低得多。他們的區(qū)別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前者是悲觀的,而后者是樂觀的。
樂觀的情緒有助于人的身心健康。因為樂觀的人相信天空是藍(lán)的,太陽是亮的。即使陰云密布,暗無天日,甚至大雨滂沱,在樂觀的人的眼睛里都是暫時的。他們用樂觀的心情等待著風(fēng)雨如晦的過去,等待著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到來。他們絕不會在凄風(fēng)苦雨的日子里倒下,不會把苦難看作永恒。
悲觀的人卻不是如此。在他們的眼睛里好事總是暫時的,是碰上好運氣偶然發(fā)生的;壞事才是必然的。在解釋壞事發(fā)生的原因時,他們也時常犯錯誤,或者對自己太苛刻,或者對別人太苛求。這種情緒在心理學(xué)家們看來是“災(zāi)難性的”。因為它不僅僅是思考的負(fù)面方式,還是一種“流行性的抑郁癥”。
林黛玉心理上就有這種“流行性抑郁癥”的傾向。若論她和賈寶玉的親密關(guān)系,那是幾乎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確定了的。林黛玉未見賈寶玉之時,別人向她提供的,全部是不利于寶玉的信息。先是“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nèi)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nèi)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后又聽王夫人介紹說,賈寶玉是她的“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這些信息儲存在她的腦海中,造成了“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懶人呢”先期印象??墒牵灰妼氂?,她就大吃一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見過的,何等眼熟!”而賈寶玉見了她,也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還不能說是一見鐘情,但彼此的好感是自不待言的。賈寶玉為了她這個“神仙似的妹妹”,還差一點把通靈寶玉砸了。之后,“寶玉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按理說,林黛玉應(yīng)該對他們之間的愛情充滿信心,但事實并非如此。
林黛玉選擇了薛寶釵作為她的第一競爭對手。薛寶釵的實力在于兩個方面:第一是“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第二是“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薛寶釵的這兩大優(yōu)勢,其實并未給黛玉造成太嚴(yán)重的威脅,因為,賈寶玉所關(guān)心的,并不是什么“品格端方”,相反,他甚至是討厭這種“品格端方”的。至于下人的態(tài)度,更與賈寶玉的選擇毫無關(guān)系。但林黛玉卻因此而悲觀起來,總覺得賈寶玉會別有選擇。薛寶釵生病,賈寶玉去探望,林黛玉一見就酸溜溜起來,說:“哎喲!我來得不巧了!”暗示他們倆有親密關(guān)系,并不無幽怨地說:“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其實,林黛玉也知道,即使賈寶玉和她這么親密,也不見得就不容第三者參加,更不用說他和薛寶釵了。所以,當(dāng)寶釵追問她是什么意思時,她只得解嘲說:“什么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憬阌惺裁床唤獾哪?”這是林黛玉少有的一次高情商表現(xiàn)。
早在20世紀(jì)上半葉,西格蒙特·弗洛伊德就認(rèn)為,學(xué)會控制情感是作為文明人個性發(fā)育的水準(zhǔn)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科學(xué)家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情感是由大腦中的如閃電般迅速的傳遞系統(tǒng)傳遞和控制的。該系統(tǒng)又由丘腦、杏仁核、大腦皮層額葉等操縱,得到大腦的其他部分和腺的支持,后者以生化物質(zhì)的形式把信息傳送到身體的其他部位。大腦皮層的額葉對控制感情尤其重要。林黛玉自我解嘲的一段話看似信口說出,其實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快速的思維反應(yīng)。就情感而言,林黛玉恨不能把寶玉和寶釵再狠狠地嘲弄一番才好;但是,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取的。她總不能真像賈寶玉所說的:“只許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到她那里,就說這些閑話。”這時,她大腦皮層的額葉發(fā)揮了作用,使她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只是,語含譏諷的話已經(jīng)說出,也已經(jīng)被聰明的薛寶釵抓住,她必須對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話作出一個合適的、同時也是合理的解釋。一旦解決了情商方面的矛盾,林黛玉的智商是足夠用的。她馬上想出了讓精明的薛寶釵也不能不接受的理由——輪流探訪論。原先,她出于妒忌而講“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言外之意為“讓你們二人好去”;現(xiàn)在,一經(jīng)解釋,“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的意思變成了“他來和我來是一樣的”。能成功地用理智控制情感,這就是情商的勝利。
遺憾的是,林黛玉的這種高情商的發(fā)揮非常少見。就在上面所提到的那次會面中,林黛玉有關(guān)情商的不良表現(xiàn)又出現(xiàn)了兩次。
一次是寶玉看見黛玉外面罩著防雨雪的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么?”地下老婆子們說:“下了這半日了。”寶玉就吩咐把他的斗篷拿來。林黛玉立刻把寶玉的這一舉動理解為他要離開。從內(nèi)心來說,林黛玉是多么不情愿寶玉離開,多么希望他能陪伴在自己左右。按理說,憑她的智商,完全可以想得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挽留寶玉,然而,她卻譏諷地說:“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走了!”這句話,是林黛玉情緒上的過激反應(yīng)。首先,她就沒有問一聲:“你要走了么?”用賈寶玉的話來說:“我何曾說要去?不過拿來預(yù)備著。”她就認(rèn)定他是要離開了。其次,即使賈寶玉真的要走,也不一定就意味著厭棄她,也就是說,賈寶玉的“走”和林黛玉的“來”,并沒有內(nèi)在聯(lián)系。但林黛玉不假思索地把兩者聯(lián)系到一起去了,這種過敏心態(tài)說明她對自己和寶玉的親密關(guān)系絕對缺乏信心,看法完全是悲觀的。
另一次是關(guān)于喝冷酒的事。賈寶玉想要喝冷酒,薛姨媽勸阻說:“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薛寶釵也附和著說:“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xué)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fā)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jié)在內(nèi),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快別吃那冷的了。”這番話很符合薛寶釵的性格。一則,寶釵雖說“裝愚”“守拙”,言談之間還是常常會不顯山不露水地透出她的“無書不知”來。她勸賈寶玉不要喝冷酒,硬是有她的一番道理,不容你不信服(當(dāng)然,若從現(xiàn)代生理學(xué)和醫(yī)學(xué)的角度看,寶釵的話和薛姨媽嚇唬寶玉的話都可屬無稽之談);二則,薛寶釵用“講道理”的方法來勸說賈寶玉,既順了母親之意,也暗示出愛護(hù)賈寶玉之心,言之有理加上語詞平和,使賈寶玉由衷地感到“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這情景被林黛玉看在眼里,她“嗑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這個表情并不表示愉悅。“賈寶玉聽薛寶釵的話”——這一信息迅速進(jìn)入黛玉的大腦,立刻引起了她強(qiáng)烈的情緒反應(yīng)。她的心中充滿酸楚,又不好立即發(fā)作,只能用“抿著嘴兒笑”來傳達(dá)“好,好,你的作為我可都看在眼睛里了”的信息。當(dāng)紫鵑打發(fā)小丫頭雪雁給她送小手爐兒來的時候,林黛玉立刻抓住這個機(jī)會借題發(fā)揮,說出了她的心里話:“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快呢?”這一番奚落,林黛玉讓自己的情緒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宣泄,也暴露出她自信的缺乏。若論賈寶玉對薛寶釵的感情,無論如何不能與其對林黛玉的情感相提并論。他對林黛玉所付出的,要比對薛寶釵多得多。林黛玉因為這一件小事就覺得自己比不上薛寶釵,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林黛玉不能確認(rèn)自己在賈寶玉心中的地位,既是不自信,也是對賈寶玉的不信任。賈寶玉從父親處回來,“身邊佩物,一件不存”,都給“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但黛玉替他做的那個荷包卻安然無恙。原來寶玉“怕人拿去”,早就悄悄地系在里面衣襟之上。這說明賈寶玉對林黛玉的贈物是非常珍重的。林黛玉卻一點也不信任賈寶玉,看見寶玉身上帶的東西果然一件沒有,就立刻大發(fā)脾氣,不僅憤憤然地警告寶玉說:“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而且,“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這個舉動,說明黛玉心中的憤怒達(dá)到了無可遏制的地步。人在憤怒的時候,心率會加快,腎上腺素類的激素猛增。激素的增加會產(chǎn)生強(qiáng)大的能量,尤其是血液會大量涌向手部,以應(yīng)付激烈的行動。林黛玉此時的激烈行動便是拿起剪子,鉸破香袋兒。這個動作替代了戰(zhàn)爭時的拿起武器,打擊敵人。她的情緒反應(yīng)是那樣強(qiáng)烈,又是那樣迅捷。等賈寶玉見她生氣,忙趕過來,早已把那個“雖未完工,卻十分精巧”的香袋兒剪破了。這個偏激反應(yīng)的后果,是激怒了賈寶玉。他先“把衣領(lǐng)解了,從里面衣襟上將所系的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說:“你瞧瞧,這是什么東西?我何從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隨后惱怒地解下荷包,“擲向他懷中而去”,要原物奉還。“黛玉越發(fā)氣得哭了,拿起荷包又鉸”。如果任其發(fā)展下去,這會是一場嚴(yán)重的感情危機(jī)。所幸賈寶玉尚能及時控制自己的情緒,“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又“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這場“香袋兒”風(fēng)波才告平息。
林黛玉的不自信和對賈寶玉的不信任,造成了她的悲觀情緒。而這種悲觀情緒反過來又影響到她對事情的判斷。她總是朝壞的方面去猜度,貶抑自己,也貶抑寶玉。這種悲觀情緒之所以被稱為是“災(zāi)難性的”,還在于有時它真的會引導(dǎo)事態(tài)向壞的方向發(fā)展。比如我們上面所舉的例子,由于林黛玉的悲觀情緒,只差一點事情就朝壞方向發(fā)展了。有人曾做過這樣的試驗:讓一個人在每天清晨醒來時,執(zhí)著地想“我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開始,可能感到?jīng)]有什么不舒服;但是,如果持續(xù)不斷地想下去,很快,他就真會感到有地方不舒服;漸漸地,這種不舒服就會成為揮之不去的難受。同樣,也讓一個人在每天清晨醒來的時候,愉快地想“今天我真高興,通體舒泰”。持久地做,對那人的身心健康都有意想不到的好處。這就是情緒對人的重要影響。也許,有人會說:“我明明不舒服,怎么能對自己說‘我很舒服’呢?”我們在這里所說的,是一個心理問題,生理性的疾病當(dāng)然要除外。心理上的樂觀與否,完全是可以通過某種手段來加以調(diào)節(jié)的。林黛玉的悲劇就在于她不懂得如何駕御自己的情緒,讓自己沉浸在悲觀失望中,使生活變成了一汪苦水。
不能沒有社交圈
林黛玉在情商上還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孤獨。誠然,她的美貌和才情在大觀園中很少有人可以與她相匹配;但是,同樣美麗而聰明的薛寶釵就“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更不用說對她感激涕零的史湘云了。還有,林黛玉確實是孤女一個,不僅不能和父母親俱在的元、迎、探、惜等人相比,也不能和“現(xiàn)有母親和兄弟”的薛寶釵相比;但是,比她更凄苦的還有人在。比如香菱,她既不記得“幾歲投身到這里”,也不記得“父母在那里”、“今年十幾了”、“本處是那里的人”,連周瑞家的和金釧兒都為她嘆息。所以,孤獨不僅是一種外在條件,更是一種內(nèi)在情態(tài)。這種內(nèi)在情態(tài)的養(yǎng)成,是從小時候就開始的。
專事兒童心理研究的心理學(xué)專家們認(rèn)為,孩子學(xué)會交友的過程可分為四個相互重疊的階段。第一個階段在3—7歲,是孩子的自我中心階段。這時的孩子以自我為中心,離他最近的孩子,他就看作是最好的朋友。第二個階段在4—9歲,是滿足需要階段。這個階段的孩子有了交友的需要,他不再以自我為中心,把離中心最近的人看作是最好的朋友,而是把能滿足自我需要的人看作朋友。第三個階段在6—12歲,是孩子的互惠階段。這時的孩子已經(jīng)能夠同時考慮雙方的觀點,非常關(guān)心平等的問題。第四個階段在9—12歲,是孩子的親密階段。孩子在這一階段能夠保持相當(dāng)親密的朋友關(guān)系。他們對朋友的表面行為不再注意,轉(zhuǎn)而關(guān)心其內(nèi)在素質(zhì)和幸福與否。
林黛玉作為一個獨生女,幾乎完全跳過了學(xué)會交友的前兩個階段。進(jìn)賈府時,她的年齡已經(jīng)到了學(xué)會交友的第三、第四個階段,再加上一下子有了這許多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她就像一個基礎(chǔ)沒有打好的小學(xué)生,一年級還沒上,突然要跳到三年級,她在這方面的薄弱之處立刻顯現(xiàn)了出來。她幾乎不能與任何人很好地交往,甚至連最是親密的賈寶玉也不能例外。
比如,她和薛寶釵的關(guān)系:在薛寶釵“渾然不覺”之時,她已經(jīng)在心中有了“不忿”之想。此后,不論是賈寶玉聽了寶釵的話不喝冷酒,還是寶玉夸寶釵“無書不知”,她都要冷嘲熱諷。幸虧“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他”。但這樣的做法顯然是不利于人際交往的。其實,薛寶釵倒未必是不可交之人,林黛玉自己后來也承認(rèn)“你素日待人,固是極好,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dāng)你有心藏奸”。林黛玉在“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時,“只顧怕罰,也不理論”,脫口用《牡丹亭》《西廂記》里的詞句做了酒令。薛寶釵聽出,“回頭看著他”,并不做聲。等第二天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安,回園至分路之處,才叫住黛玉,讓她到蘅蕪院中房里,說:“你還不給我跪下?我要審你呢!”寶釵故意用戲謔的口吻開始這場嚴(yán)肅的談話,免得林黛玉難堪。等林黛玉“滿面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她坐下吃茶”,然后才款款地講了一番大道理。她滿嘴是封建的倫理道德,當(dāng)然不能被我們現(xiàn)代人所接受,但是,就當(dāng)時來講,她做得的確是既“得理”又“讓人”,連黛玉自己事后也說:“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又勸我那些好話:可知我竟自誤了。”林黛玉在進(jìn)府多年以后,才有這樣的檢討,可見,在以前的日子里,她完全沒有能夠與寶釵建立正常的人際交往。
再比如,她與史湘云的關(guān)系:史湘云“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外向型性格,按理說,是最容易交往的,但林黛玉也不能獲得她的友誼。她譏誚史湘云的生理缺陷,說她“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貋碲s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了”,給史湘云留下了“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的壞印象,抱怨她說:“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賈寶玉幾乎不帶褒義地說湘云一句“還是這么會說話,不讓人”,她立刻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難怪史湘云對著賈寶玉稱她是“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
林黛玉既不能和薛寶釵、史湘云等主子姑娘建立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又“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更難以與丫環(huán)們結(jié)為同心。她身邊的紫鵑是再為她著想不過的,有幾次,紫鵑試圖推心置腹地同她交談,卻被她斥為“嚼什么蛆”。“情辭試莽玉”后,“一片真心為姑娘”的紫鵑再也無法忍耐,坦率地說:“替你愁了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jié),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后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稱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要象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fù)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紫鵑這一篇長長的演說,確實是“愁了幾年”才想出來的。它幾乎把林黛玉所想的都想到了,對目前情況的分析和對日后情況的推測都可說是準(zhǔn)確無誤。被打動內(nèi)心最深處的黛玉,為之“直哭了一夜”。照理,這是她與紫鵑溝通的最好機(jī)會,她可以把心中無可言說的苦水徹底地倒一倒,宣泄一下;然而,她并沒有這么做。她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這丫頭今日可瘋了!怎么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林黛玉在這里所說的話全部是言不由衷的。紫鵑因為謊稱林黛玉要回蘇州去,引得寶玉發(fā)了病,是黛玉吩咐:“趁早兒去解說。”結(jié)果,寶玉“只不肯放紫鵑”,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還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紫鵑為何在此時提這件事,林黛玉心中一清二楚。說“怎么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完全是明知故問。至于用“回老太太”的話來嚇唬紫鵑,紫鵑倒是不怕,因為她知道回老太太的結(jié)果,“叫我吃了虧,有什么好處”!但是,黛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卻表現(xiàn)得很清楚了。所以紫鵑不再說話,“竟自睡了”。
從以上例證可以看出,林黛玉不善與人交往,也不喜與人交往。這樣,她就缺少交流感情的伙伴,縱有千情萬緒,也只能藏在心頭。當(dāng)她聽到賈寶玉指斥史湘云講仕途經(jīng)濟(jì),并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時,感覺是“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rèn)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見成,醫(y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這樣復(fù)雜的內(nèi)心感受,她竟無可訴說。就是在一片真誠的賈寶玉面前,她也是裝癡作呆,緘口不語。
如果是一個頭腦比較簡單的人,孤獨還不至于給他帶來多大的痛苦。像林黛玉這樣敏感多思的人,不能與人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把所有的思緒都藏在心底,是極其有害的。有趣的是,頭腦簡單的人,往往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因為頭腦簡單,與人交往之時就不會有太多的顧慮,反而比較容易宣泄自己的情緒。林黛玉的這種孤獨,實質(zhì)上是一種自閉傾向。有自閉傾向的人,喜歡與人隔絕,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而其內(nèi)心的思想活動往往又極其豐富。有很少一部分有自閉傾向的人成了有用的專門家,他們的自閉創(chuàng)造了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環(huán)境,而他們豐富的思想則在對某個問題的探討中得到了升華。但這種情形并不多見,常見的情形是,有自閉傾向的人,由于找不到正常的宣泄渠道而出現(xiàn)自殘或傷害他人的情況。曾經(jīng)有好幾例案件,案犯以襲擊單獨上洗手間的女性、或偷取女性用品為手段來滿足自己,戕害他人。破案后,案犯的熟人都不敢相信他竟會做出這種事。因為他們平時是那么的“老實”。其實,這種所謂的“老實”,往往就是一種自閉傾向。他們不善于與人交往,更不用說接近異性,于是,性沖動就以扭曲的形式變態(tài)地表現(xiàn)出來。同樣,除性沖動以外的其他內(nèi)心欲求以及強(qiáng)烈情緒,如果沒有合適的宣泄渠道,也會構(gòu)成對人或?qū)旱膫??!都t樓夢》中有一段描寫,很形象地說明了林黛玉在自閉狀態(tài)下所受到的自我傷害。
寶玉為金釧兒和蔣玉菡的事挨打之后,林黛玉“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賈寶玉念及此事,便叫晴雯送去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林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癡心醉,想到“寶玉能領(lǐng)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nèi)沸然,由不得余意纏綿,便命掌燈,在那兩塊舊帕子上寫了三首詩。往帕子上寫詩,固然也是一種宣泄,不過,林黛玉長期壓抑在內(nèi)心的百感交集的感受,靠幾首詩的宣泄是完全不夠的。所以,她寫完三首詩后,便“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
現(xiàn)代科學(xué)告訴我們,人的任何一種感情——包括憤怒、恐懼、快樂、愛、溫柔、驚訝、厭惡和悲哀等等,都會在身體的各個部分引起相應(yīng)的生理反應(yīng)。身體之所以作出這些反應(yīng),就是為了應(yīng)付由情感沖動而引發(fā)的行動。這些舉動完成了,情感的宣泄也就完成了。在日本的有些大公司里,專門設(shè)置一間房間,里面放些沙包、氣球之類的東西,讓心有怒氣的職工打沙包出氣。據(jù)說,這一招還挺有效。那些受了上司批評或工作不順利的職工,進(jìn)房間向沙包猛擊一氣,還真能宣泄掉心中煩悶。強(qiáng)行壓制內(nèi)心的激烈情緒,往往會造成對身體的傷害。古人所謂“怒傷肝”,指的就是強(qiáng)烈情緒不能發(fā)泄的危害。
孤僻的林黛玉沒有可以傾訴內(nèi)心情感的伙伴,也不懂得宣泄情感的重要,百樣感受都埋在心底:不是“又喜又驚,又悲又嘆”,就是“可喜、可悲、可笑、可懼、可愧”地折騰自己。連賈寶玉都知道,“你皆因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林黛玉的病,是心病,更準(zhǔn)確地說,是心理疾病,并由此而影響到身體健康,帶來了生理疾病。小說生動地描繪了她這種心理疾患及其產(chǎn)生的原因,讓我們嘆為觀止,同時也大受啟發(fā)。
尋找情感的宣泄口
人的生命過程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生理和心理過程,很難說什么是它的必然。有一則笑話,生動地揭示了生命過程的這種偶然性:有人去采訪一位耆老,問他長壽的秘訣是什么。他說,我不抽煙、不喝酒、不亂發(fā)脾氣。正當(dāng)記者把他的經(jīng)驗往本子上記的時候,聽見鄰屋傳來一陣吵鬧聲。記者問是怎么回事,老人說,那是我父親,他就愛抽煙喝酒,這不,不讓他抽,他正在發(fā)脾氣呢!確實,到目前為止,我們還很難把生命現(xiàn)象中所有問題都說清楚。但對上面所說的例子,至少,我們可以作出這樣的解釋:前面一位耆老,是因為心情平和而延年;而后面一位耄耋,則是因為情緒得到了適當(dāng)?shù)男苟鎵邸:瓦@兩者都相反的做法,就是既不能保持寬容平靜的心態(tài),又不能為情緒找到合適的宣泄渠道。林黛玉可以說就是這方面的代表。
林黛玉還沒進(jìn)賈府之時,身體就弱,“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jīng)過多少名醫(yī),總未見效”。作者借癩頭和尚之口,說出了黛玉之病的癥結(jié)所在:“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第一個要求是不許見哭聲,也就是不能有悲傷情緒,這是對主觀條件的要求;第二個要求是不見外人,也就是斷絕一切人際交往,這是對客觀條件的要求。實際上,后一個要求是前一個要求的必要條件:斷絕一切人際交往,無異于讓人生活在虛空之中,等同行尸走肉,那時自然不會有什么哀傷,這才能做到“不許見哭聲”;如果要與人打交道,就必然會有喜怒哀樂,不動感情是不可能的。
人腦中專司情緒事務(wù)的是分列在腦的兩側(cè),位于邊緣系統(tǒng)圈的底部,腦干上端的扁桃核,俗稱杏仁核。有人曾經(jīng)因為車禍而手術(shù)切除了杏仁核,之后,這個病人雖然能夠存活,但卻沒有了情感反應(yīng)。他沒有親情、愛情,也沒有喜怒哀樂。他就像一架機(jī)器一樣地活著,從社會的角度來說,這個“人”已經(jīng)不存在了。人之所以區(qū)別于動物,就是因為人是有感情、會思索的。人與人不可能像一臺機(jī)器和另一臺機(jī)器那樣地相安無事,人與人必然要發(fā)生這樣或那樣的關(guān)系。如何在這張用人際關(guān)系交織成的網(wǎng)絡(luò)中健康地生活,是情商的關(guān)鍵性命題。所以,即使是林黛玉這樣的閨閣千金,她也不可能“凡有外親,一概不見”。特別是父母雙亡后,她更是到了不見“外親”就無法存活的地步,也就是說,她必須成為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的一部分。把跳出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作為“病”好的必要條件,也就決定了她的“病”是“一生也不能好的”。
林黛玉的“病”,是一種心理疾患,是由于她既不能保持寧靜的心境又不能找到合適的宣泄渠道而形成的。從寶玉在襲人和湘云面前“一片私心稱揚”黛玉,夸獎她從不說“混帳話”的時候起,林黛玉“病已漸成”。
這時,她和賈寶玉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從初次見面時彼此對對方外貌的好感發(fā)展為“知己”。這個過程是極其艱苦的。寶玉雖說“早存一段心事”,又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試探”,所以“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甚至鬧到砸玉、剪穗子、大哭、大吐的地步。愛情是一種愉悅的情感,本來應(yīng)該引起副交感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放松反應(yīng),使機(jī)體處于一種平靜和滿足的狀態(tài),樂于合作、配合。可是,在當(dāng)時的特殊條件下,寶黛的愛情是那么反常:接收不到賈寶玉愛的信息,林黛玉自然是痛苦萬分;接收到賈寶玉愛的信息后,林黛玉除歡喜外,還要外加驚奇、悲傷、感嘆。情感是那么復(fù)雜、那么強(qiáng)烈,而宣泄渠道又是那么缺乏。賈寶玉站在面前,明明白白地說:“你放心。”她還要矢口否認(rèn):“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一方面,她極想聽到賈寶玉的愛情表白,催逼說:“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一面又連著裝糊涂:“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直到賈寶玉說出了“如轟雷掣電,細(xì)細(xì)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的話,她還是不能坦言自己的情感。“有萬句語言,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結(jié)果,除了流淚,還是流淚。這種感情的壓抑,顯然是不利于身心健康的。郁積于內(nèi)心的種種強(qiáng)烈情緒,使她的機(jī)體疲于應(yīng)付,不由得陷入“神思恍惚”的病態(tài)之中。
再接下去,寶黛關(guān)系已進(jìn)入心心相印階段。寶玉挨打后,林黛玉前去探望,“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半天,方抽抽噎噎地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回答說:“你放心,別說那樣話。我便是為那些人死了,也是情愿。”一個要他“改了”,一個向她保證、請她放心的卻是死不悔改——表面上,似乎是賈寶玉答非所問,實際上,這卻正是他們心心相通的表現(xiàn)。黛玉的“規(guī)勸”是沉浸在一片脈脈深情中的同志式的體諒和痛惜:我知道,你并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可是他們卻把你打成了這般模樣。已經(jīng)威逼到了這種無可奈何的地步,“你可都改了罷!”寶玉對林黛玉的語中之意心領(lǐng)神會,所以叫她“放心”,自己決不會改悔。這一對戀人,此時已經(jīng)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他們憑借最簡單的語言,快捷地進(jìn)行了情感交流,又一次獲得了思想上的統(tǒng)一。這一次情感交流,更加深了寶黛的愛情,事后,賈寶玉叫晴雯送去兩塊舊手帕以示關(guān)切之情。這一來,林黛玉的心中又是百感交集。除了愛情帶給她的喜悅之外,她仍然經(jīng)受著悲哀、恐懼、羞愧等種種情感的煎熬。情緒激動的結(jié)果,是心跳加快,血壓升高,腎上腺素大量分泌,使她“渾身火熱,面上作燒”。作者說“卻不知病由此起”,也就是說,黛玉由于千情萬緒無處抒發(fā),已嚴(yán)重傷害到她的生理健康。
我們已經(jīng)說過,林黛玉有自閉傾向,而她的內(nèi)心感受又特別豐富。經(jīng)常讓“千愁萬緒,堆上心來”,“一上一下,輾轉(zhuǎn)纏綿,竟象轆轤一般”地折磨自己。她雖然知道“自己身子不牢”,卻不知道“身子不牢”的原因就是因為她沒有正常的情感宣泄渠道。她在睡前左思右想,而后“無情無緒”地“和衣倒下”,嚴(yán)重影響到睡眠的質(zhì)量。她的潛意識在夢中空前活躍:一會兒,擔(dān)心“南京還有人來接”,使她和寶玉不能團(tuán)聚;一會兒,怕把自己許給什么不合適的人,誤了前程;一會兒,是對眾親戚的反思,“平時何等待的好”,不解決自己終身大事,“可見都是假的”;一會兒,又是對賈寶玉的審視,既怕他“無情無義”,也怕他剖腹掏心。夢中的內(nèi)容繼續(xù)著白天的情思,而且更形象、更生動。正應(yīng)了俗語所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后,林黛玉的感覺是“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是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這些情況說明,林黛玉這時的主要情緒是恐懼——對失去賈寶玉的恐懼??謶值臅r候,血液會流向大骨骼肌,比如流向大腿,以便逃跑。臉部則因為缺血而變得慘白,同時會有血液流失的冰冷的感覺。林黛玉不僅有這種“但覺冰冷”的失血的癥狀,還有心動過速、出冷汗等心血管異常的表現(xiàn)。再由于夢后失眠,挨到天亮,林黛玉的呼吸系統(tǒng)也出現(xiàn)了問題,她開始咯血。
身體的虛弱并未改變林黛玉多疑的心性,相反,她比平時更加敏感,更加緊張。窗外老婆子罵小丫頭說:“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么東西,來這園子里頭混攪!”若在別人,這些罵話應(yīng)該“一句是貼不上的”,她聽起來,卻像是“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里委屈得來?”為此,大叫一聲道:“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這一場昏厥,是由于多疑而引起的過激反應(yīng)。它明顯地由心理而影響到了生理。
到這兒為止,林黛玉的病雖說是由于情緒郁積所致,自然的因素畢竟還占著多數(shù);此后,黛玉的病中又滲進(jìn)了人為的因素。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琢磨寶玉以及其他人對這件婚姻的態(tài)度上,本來已經(jīng)費心勞神,誤聽到寶玉定親的消息后,她更是“如同將身撂到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應(yīng)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林黛玉的這種情緒,就是悲觀到極點時的絕望情緒。心理上的絕望,減退了生命的活力,機(jī)體的新陳代謝也因之減慢,因此食欲減退,“茶飯無心”。林黛玉還決意慢性自殺,她褪下被子,故意受寒,加劇了她原本患有的呼吸系統(tǒng)疾病;她拒絕吃藥,只求速死。就在林黛玉奄奄一息之時,傳來了寶玉尚未定親的消息,而且還說:“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里的”,“總是要親上作親的”。這些話,對林黛玉來說,不啻是一帖靈丹妙藥。她大腦中抑制消極情緒的部位被激活,產(chǎn)生憂慮情緒的部位則沉寂下來。“雖身骨軟弱,精神短少”,卻已不是日薄西山的光景了。可見,情感對人體健康的作用是多么巨大。
然而,林黛玉日夜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還是不可避免地來到了。當(dāng)傻大姐把“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告訴林黛玉的時候,她的感覺是“如同一個焦雷,心頭亂跳”。這次她還算鎮(zhèn)定,為了免得再像上次那樣杯弓蛇影,她“略定了定神”,把傻大姐叫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那里背靜”,細(xì)細(xì)盤問。等問明白是怎么回事,林黛玉的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這樣強(qiáng)烈的情緒,對林黛玉原本就虛弱的身體簡直就是催命劑,用醫(yī)生的話來說,是“郁氣傷肝,肝不藏血”。因此,她吐血、昏迷,最終,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臨死之前,林黛玉曾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這是她最后一次的情感抒發(fā),可惜,竟也沒有說完,便帶著無限的遺恨離去了。
林黛玉催人淚下的悲劇,首先是一出社會悲劇。在那個封建大家庭里,“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黛玉有這個“心病”,就注定她必然落得一個悲劇性的下場。榮寧二府中,另外兩個有過“心病”的年輕女子司棋和尤三姐,下場也都是凄慘的。從某種角度來說,正是那個不人道的環(huán)境,逼出了林黛玉的“心病”,奪走了她的美麗的生命。現(xiàn)在,兩性之間的相互愛慕早已不存在障礙,婚姻自由也早已不是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但是,不能處理好人際關(guān)系、包括戀愛和婚姻關(guān)系的人依然存在。林黛玉在這方面給我們的教訓(xùn)就是:要敢于袒露自己的心跡,學(xué)會與他人真誠相待,交流情感;要保持樂觀開朗的心態(tài),學(xué)會尋找宣泄情感的合適時機(jī),不要讓它郁積心中,成為沉重的負(fù)擔(dān),甚至影響到身體健康。
林黛玉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善待周圍所有人
《紅樓夢》中,擊敗林黛玉而榮登“寶二奶奶”之位的,是與林黛玉同樣聰明而美麗的少女薛寶釵。盡管作者用“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的對比手法來描寫這兩個女孩子的不同命運,但我們在為林黛玉而灑一掬同情之淚的時候,卻并不仇恨薛寶釵,甚至連賈寶玉也不恨她,他雖然奇怪寶釵怎么“霸占住在這里”,卻仍顧念著她,思忖“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因此只是喚襲人至跟前,拉著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么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么叫寶姐姐趕出去了?”早在《紅樓夢》問世之初,就有人對薛寶釵情有獨鐘:朋友之間,只要談到《紅樓夢》,就要為釵、黛的高下而爭吵,甚至鬧到了“幾揮老拳”的地步,為了讓朋友之情不至破裂,只好彼此相約,誓不談“紅樓”。時至今日,心懷“娶妻當(dāng)如薛寶釵”之想的男性亦不在少數(shù)。這是什么原因呢?探究薛寶釵的為人,我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情感智商很高的女孩。她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善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在她周圍的人,幾乎都沐浴在她那友情的陽光里,因此而感到心情舒暢。
最感念寶釵的是史湘云。在她的心目中,薛寶釵是個完美無缺的人。當(dāng)林黛玉嘲笑她的缺陷時,她便以薛寶釵為旗幟來進(jìn)行反擊,她說:“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她信心十足地斷定,林黛玉絕對挑不出薛寶釵的短處。果然,林黛玉也只冷笑著說了一聲:“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他!我可哪里敢挑他呢?”史湘云對薛寶釵的評價不算過譽。薛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就外貌和智商而言,她就是高水準(zhǔn)的。從情商的角度來說,薛寶釵也非常出眾。
襲人曾因“這兩日身上不好”,不能做針線,請湘云幫忙做一雙寶玉的鞋。寶釵知道后,就批評襲人說:“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著云姑娘的神情兒,風(fēng)里言、風(fēng)里語的,聽起來,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么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沒見人在跟前,他就說家里累得慌?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也紅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他的形景兒,自然從小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這一段話,就表現(xiàn)出寶釵的情商水平。
她的第一句話是把襲人定性為“明白人”。這個褒語首先讓被批評的人得到肯定,讓她心情舒暢,不生反感。被稱為“明白人”的人,為了要對得起這個名頭,會努力讓自己的行為做得像個“明白人”。這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接受批評的良好狀態(tài)。寶釵還在批評襲人“不會體諒人”的前面,加上了一個時間限制——“一時半刻”,以此來強(qiáng)調(diào)這個錯誤的偶然性,讓被批評者心理上更容易接受。這表明,薛寶釵非常注意調(diào)動他人的情緒,她要批評襲人,先用欲抑故揚的方法,把襲人的心理接受能力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襲人只是個丫環(huán),薛寶釵對她說話尚且這樣用心,其人際交往時的一般態(tài)度可想而知。
從寶釵的敘述來看,史湘云并未在她面前直接訴說過什么,但是,憑著敏銳的觀察力,寶釵感覺到了其中的問題。她一是“說話聽聲,鑼鼓聽音”,從湘云“風(fēng)里言,風(fēng)里語”的話語中了解情況;二是察顏觀色,從史湘云的表情中發(fā)現(xiàn)問題。這樣,她就比旁人更多地獲取了談話對象的有關(guān)信息。常言道:“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與人交往時也是如此。多多地掌握對方的情況,才能作出相應(yīng)的準(zhǔn)確的反應(yīng),而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就是情商水平的問題。
薛寶釵曾試探著問史湘云“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表明她有進(jìn)一步了解情況的愿望。但是,當(dāng)史湘云反饋的信息為“嘴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時候,她就立即停止追問,表示出她對他人隱私的尊重。人際交往憑的是情感傳遞,史湘云雖然沒說什么,但她的“待說不說”,已經(jīng)傳遞出了該傳遞的信息。這條信息大致可以解讀為兩點:一是她確有為難之處;二是她不希望讓更多的人知道她的這種為難之處。薛寶釵的長處就是能準(zhǔn)確地理解對方的信息,并能作出相應(yīng)的準(zhǔn)確反應(yīng):既知趣地不再追問,又盡可能地為她排憂解難。
從薛寶釵對襲人所說的一番話中,我們可以看到,薛寶釵關(guān)心人、了解人,又尊重人、體貼人;她既敏感,又大度,在人際交往中顯得從容圓熟,恰到好處。
史湘云在大觀園中和眾姐妹玩得痛快,一時沖動要做東請客。細(xì)心的薛寶釵一盤算:史湘云在家里“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tǒng)共那幾吊錢”,“做這個東也不夠”。她既不能“為這個家去要”,又不能“和這里要”,做東請客實際上是自己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她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后,先不張揚,等“已經(jīng)有個主意了”,才對史湘云提起,用自己家的大螃蟹替史湘云解了圍。主意出完,還精細(xì)地補(bǔ)充說:“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可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無怪史湘云動情地感嘆:“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上覀儾皇且粋€娘養(yǎng)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
邢岫煙來到大觀園后,薛寶釵就“想他家業(yè)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獨她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老實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yīng)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與人張口”。這里,邢岫煙的姑母邢夫人、和邢岫煙同住的賈迎春都不曾像薛寶釵這樣細(xì)心地為邢岫煙思量過,連她的父母都對她“平常”,可是薛寶釵卻“每相體貼接濟(jì)”。當(dāng)薛寶釵發(fā)現(xiàn)“這天還冷得很”,邢岫煙“倒全換了夾的”時,她的反應(yīng)先是“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走到一塊石壁后,才問她緣故。這個小動作,表現(xiàn)出寶釵待人的一片苦心。她要關(guān)心邢岫煙,但又絕不希望給邢岫煙造成尷尬,所以特地挑了“石壁后”這個避人眼目的地方。知道邢岫煙“悄悄地把棉衣服叫人當(dāng)了幾吊錢盤纏”,寶釵就叫邢岫煙“把那當(dāng)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里,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穿好”。她深知邢岫煙“悄悄的”當(dāng)衣服是什么用意,便連用兩個“悄悄的”表示決不驚動旁人,讓邢岫煙放心。后來,史湘云拿到邢岫煙的當(dāng)票,不知就里,當(dāng)眾拿出來問“這是什么賬篇子”。薛寶釵忙瞞過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他們玩的。”兌現(xiàn)了自己對邢岫煙許下的諾言。
對史湘云和邢岫煙,薛寶釵都不是在請求她們幫助,而是在幫助她們,但她還是非常注意方式方法,使自己的一片好心取得了最好的效果。
生活中有不少好心人,他們樂于幫助別人,但因為不注意方式方法,結(jié)果往往是“好心沒好報”。孟子說過:“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勿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就是說,有沒有食物,對于人來說是的確生死攸關(guān)的;盡管如此,用污辱人的方法來賜予別人食物,還是會遭到別人——哪怕是乞丐的拒絕。這就證明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中,有時,方法甚至比內(nèi)容還要重要。薛寶釵在這方面,顯然是相當(dāng)出色的。她的與人為善,在大觀園可說是好評如潮。襲人對她的印象是“寶姑娘叫人敬重”,“真真是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的”。在證實把薛寶釵許配給賈寶玉的消息后,襲人竟從心底里連喝三聲彩:“果然上頭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第一句話是對薛寶釵為人的總評價,第二句話是針對寶玉說的,第三句話是針對自己說的,可見薛寶釵在襲人心中的地位。
薛寶釵人際交往最大的成功,是終于贏得了林黛玉的心。
大觀園姐妹們中最有才華也最細(xì)心的就是林黛玉。因為薛寶釵具有與自己不相上下的才貌,林黛玉幾乎一上來就把她當(dāng)作了自己的競爭對手,更何況又有什么“金玉之論”。她密切注意薛寶釵的一舉一動,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馬上出擊。她諷刺過薛寶釵:“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有心呢”;也嘲笑過夸獎寶釵的寶玉:“安靜些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對林黛玉的想法和作為,開始,薛寶釵是“混然不覺”,后來,她有了知覺,就采取了以忍讓為主的方法。賈寶玉聽了薛寶釵的話,不吃冷酒,林黛玉借題發(fā)揮,奚落寶玉,薛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他”。林黛玉當(dāng)面譏諷她特別在意“人帶的東西”,她也能“回頭裝沒聽見”。分明聽見黛玉克薄她,她卻“并不回頭,一徑去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薛寶釵的忍讓說明她能相當(dāng)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緒,這正是高情商的表現(xiàn)。
薛寶釵是一個精細(xì)敏感的人,寶玉和黛玉的情形經(jīng)常落在她的眼睛里,但她卻故意置若罔聞。寶玉和黛玉在一起,“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只裝沒看見,低頭過去了”。本來她要到瀟湘館去的,“忽然抬頭見寶玉進(jìn)去了”,她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jìn)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她用寬容的態(tài)度對待別人,也使自己避免了許多尷尬。
寶釵的這些舉動,使林黛玉對她的敵意變得毫無意義。就算是一頭兇猛的獅子,如果它選中的目標(biāo)是一堆棉花,那么,在頻頻攻擊后,它也會感到無趣的。這可能是在人際交往中,避免同不想與之交手的人交手的最好辦法。
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薛寶釵不失時機(jī)地向林黛玉敞開了心扉。她說:“你當(dāng)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她坦言自己也背著大人偷看過《西廂記》《琵琶記》等“雜書”,以此來表示誠意,打消林黛玉的顧慮。然后,再堂堂皇皇地講一番大道理:“至于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rèn)得幾個字。既認(rèn)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得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并從此感念寶釵。
薛寶釵化敵為友,可以說是人際交往中最大的成功。為了達(dá)到這一目的,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表現(xiàn)得寬容大度,即使收到對方挑戰(zhàn)的信息,也甘受委屈,不予計較;她與人為善,一片真心幫助別人,而且方式方法做得恰到好處。這些都是高情商的表現(xiàn)。如何對待自己和如何對待別人是情商的關(guān)鍵問題,薛寶釵在這方面交出的答案是令人滿意的。所以,盡管她的身上打著嚴(yán)重的封建禮教的烙印,她仍不失為一個討人喜歡的少女。
出言慎,入言淡
人與動物相比,區(qū)別就在于人的大腦皮層比其他所有種類的動物都大了許多。大腦皮層是思維之地,正是這一領(lǐng)域的擴(kuò)大,使我們比動物聰明了許多。我們利用大腦皮層接受和感知信息,并進(jìn)行再思考。大腦皮層在對信息進(jìn)行分析估價后,指示作出相應(yīng)反應(yīng)。這一個完美的思考過程,是人的優(yōu)勢,它離原始反應(yīng)比較遙遠(yuǎn),而理性色彩非常濃重。人也可能會有不太完美的反應(yīng)過程,就是有一小部分信息可能搶先一步,由丘腦更快地直接進(jìn)入扁桃核。扁桃核是情緒的司令部,它可能在大腦皮層作出充分理解情勢前就激發(fā)情緒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因其速度較快,準(zhǔn)確性往往就比較差。它就像一個毛手毛腳的小伙子,一看到火苗就沖上去撲打,等邊上人阻止,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人家在燒烤,而這時,火也給他滅得差不多了。當(dāng)一個人的思考過程完美化的時候,我們說,他是理智的;當(dāng)一個人的思考過程不那么完美的時候,我們就說,他是感情的。在處理事件時,是讓理智戰(zhàn)勝感情,還是讓感情壓倒理智,是衡量一個人情商高下的一桿標(biāo)尺。理性思考的成分越多,就越是人性化,情商也就越高;理性思考的成分越少,就越是原始化,情商也就越低。在這方面,薛寶釵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出色。這個美麗的少女始終非常理智地面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高情商。
賈府的老祖宗賈母曾經(jīng)對大觀園中的女孩兒作過一個評價,說:“提起姐妹,不是我當(dāng)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里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說這話的前因,是她夸獎了鳳姐,說:“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賈寶玉見賈母說嘴乖的可疼,立刻想起了他心愛的林妹妹,便抓住機(jī)會“勾著賈母”,“要贊黛玉”,湊上去說:“要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里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沒想到賈母卻“反贊起寶釵來”。賈寶玉畢竟單純幼稚,雖然“意出望外”,也覺聊勝于無,所以“看著寶釵一笑”,一點沒意識到其中暗藏的危機(jī)。其實,老太太早已有話在先:“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王熙鳳已經(jīng)明擺著屬于嘴乖可疼的,那么,誰又是嘴乖可嫌的呢?毫無疑問,就是林黛玉。老太太主要就是針對黛玉而說“都不如寶丫頭”的。薛寶釵最后榮登“寶二奶奶”之位,在賈母的這一評價中已埋下了伏筆。
賈母之所以給薛寶釵這樣的好評,是“喜他穩(wěn)重平和”。所謂“穩(wěn)重平和”,就是處事不沖動、不急躁,能作出比較周全的思考。薛寶釵在這方面的確做得很好。在替寶釵做生日之前,賈母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這并不是什么疑難問題,一般人往往按照自己所喜歡的,脫口而出就回答了。但寶釵接到這一信息后,卻做了如下的思考:
一、發(fā)問者的身份——“年老之人”;
二、“年老之人”的特點——“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
然后,她“便總依賈母素喜者說了一遍”。做這個思考的前提,就是寶釵已決定置自己的喜好于不顧,而力求討取賈母的歡心。這就是理性的選擇。人的本能總是利己的,比如說,假使我們把一份吃食放在兩個尚未開智的孩子面前,他們都會毫不遲疑地把吃食拉向自己。哪怕其中有一個孩子已經(jīng)饑餓到了瀕臨死亡,而另一個孩子只是一餐未吃,他也不會做出謙讓的舉動。整個人類在其嬰兒期恐怕也是這樣的。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人們發(fā)現(xiàn),短視的“利己”,實際效果往往并不利己。比如說,身強(qiáng)力壯的男性全部把食物占為己有,不讓婦女和孩子吃,那么,這個“利己”行為的后果,將是不能繁衍后代。人類在其生長過程中逐漸學(xué)會了“互利”乃至“利他”。但無論如何,“利己”總是本能反應(yīng),而“利他”則屬道德范疇。直到現(xiàn)在,也還是只有理性思考才會讓我們做出利他的舉動。比如,在公共汽車上,我們總希望自己能舒舒服服地坐著,而理性思考才會讓我們站起來給老年人讓座。寶釵置自己的喜好于不顧,而討取賈母的歡心,是一種“利他”行為,這種行為必定要經(jīng)過一個完美的思考過程,而不是感情沖動就做得出來的。這個思考過程是理智戰(zhàn)勝感情的過程,是情感智商展現(xiàn)的過程。從效果來看,薛寶釵是成功的,她達(dá)到了預(yù)期效果:讓賈母聽了“更加喜歡”。
薛寶釵還曾在賈母面前講過這么一句話:“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我們暫且不去討論這句話是否有阿諛之嫌,只就這句話的效果來看,薛寶釵也是相當(dāng)成功的。賈母的回應(yīng)是:“我的兒!我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當(dāng)日我象鳳丫頭這么大年紀(jì),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這幾句話,表面上像是說薛寶釵過譽,實際上句句都證明薛寶釵的話一點沒講錯:
第一句,“我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就是說不“老”的時候,的確是“巧”的;
第二句,“當(dāng)日我象鳳丫頭那么大年紀(jì),比他還來得呢”——明確說如果年齡相同,“我”“比他還來得”;
第三句,“他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他”“雖說不如我”已經(jīng)“算好了”,則“我”當(dāng)年的“好”就更不用說了。
薛寶釵幾年留神觀察,與其說是觀察到了賈母比王熙鳳“巧”這一事實,倒不如說,是觀察到了賈母這種認(rèn)為自己比王熙鳳“巧”的自我感覺。
薛寶釵能夠準(zhǔn)確接受他人所傳遞的信息,也是她情商高的表現(xiàn)。人與人交往,語言是傳遞信息的重要渠道,但卻不是唯一的渠道。有時候,語言所傳達(dá)的意思同說話人想要傳遞的信息可能不盡相同,出現(xiàn)所謂“言不由衷”的情況。如果細(xì)心的話,注意語言之外的其他因素,比如動作、表情等,就有可能辨別出它的真正含義。如果錯把語言的表面意義當(dāng)作唯一正確的信息,就可能犯錯誤。我們經(jīng)常會聽到有人抱怨說:這人好生奇怪,是她自己說她丈夫如何如何不好,我不過是附和著說了兩句,她怎么倒怨恨起我來?這里的問題就在于聽話人沒能正確理解說話人的意思。一個女人對丈夫的經(jīng)常晚回家的抱怨,很可能并不是真的怨恨,而是一種嬌嗔,甚至可能是一種炫耀——你看,我的丈夫多忙,他工作得多么出色!誤讀對方的信息,自然就不會有好的效果。薛寶釵就沒有誤讀信息。盡管老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夸獎鳳姐嘴巧,旁人也都附和著說,最巧的就是鳳姐,但她心中有數(shù),老太太是懷著惺惺惜惺惺的心態(tài)來稱贊鳳姐的,因此,最巧的不是鳳姐,而是老太太。她準(zhǔn)確地解讀了賈母所傳遞的信息,并投其所好,傳遞出相應(yīng)的信息,老人自然就感到高興了。
在人際交往中,薛寶釵基本上一直保持著這種理性狀態(tài),很少因為情緒失控而做出不合適的舉動,在出言謹(jǐn)慎的同時,對別人說她的話,又十分淡然,多次置若罔聞地對待林黛玉的奚落,對賈寶玉也是如此。
薛寶釵曾經(jīng)在賈寶玉面前“說過一回”關(guān)于仕途經(jīng)濟(jì)的話,結(jié)果,她的話還沒說完,賈寶玉“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賈寶玉的這一舉動,使薛寶釵陷入了極其尷尬的境地。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登時羞的臉通紅”。這是典型的情緒反應(yīng)。賈寶玉的表情動作作為視覺信號,經(jīng)由薛寶釵的視網(wǎng)膜到達(dá)丘腦,在那里被轉(zhuǎn)換成腦的信號語言——有人羞辱自己。這個腦的信號語言激活她的情緒中樞,她為受到羞辱而情緒激動,血液流向頭部,使她“臉通紅”。如果沒有大腦皮層加入進(jìn)來,聽?wèi){情緒中樞指揮,接下來往往就會有一些情緒激烈的舉動,來幫助自己擺脫窘境。襲人假想,如果是林黛玉,此時她的舉動就是“不知又鬧得怎么樣、哭得怎么樣了”。很多人會作這樣的反應(yīng),也即所謂“惱羞成怒”,通過發(fā)怒來報復(fù)對方并使自己擺脫困境。
薛寶釵在這個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停頓:“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別看這個小小的停頓,薛寶釵的情商就在此得到體現(xiàn)。“說不是,不說又不是”的思考,說明她大腦中的思維部分已經(jīng)啟動,不是聽?wèi){情緒中樞指揮了。大腦皮層的活動是綜合性的,海馬回迅速提供記憶:賈寶玉一向如此,最聽不得有關(guān)仕途經(jīng)濟(jì)的話。根據(jù)這一信息,大腦皮層判定:賈寶玉的發(fā)作并不是和自己有什么特別的過不去。況且他已拔腳走開,徒說無益,所以,“說不是”;但是,受到這樣的沖撞,一句話不說,又如何擺脫窘境,所以,“不說又不是”。權(quán)衡下來,薛寶釵的決定是“不說”。因為兩者相比,顯然“不說”是更理性的,而覺得“不說又不是”,歸根結(jié)底,還是個感情問題。薛寶釵的高情商就表現(xiàn)在她能克制自己的感情,用理智戰(zhàn)勝羞惱這一情感。事實證明,她的做法是對的。眼看薛寶釵“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襲人反倒“過不去,只當(dāng)他惱了”,但薛寶釵“過后還是照舊一樣”,襲人便由衷地感嘆:“真真是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的”,并由此而“敬重”她。
我們不妨依照襲人的思路,把這件事的對象假想成林黛玉(當(dāng)然,林黛玉從不說這樣的“混帳話”,但是林黛玉也可能因其他話引起寶玉的不悅),她的反應(yīng)是情緒化的大哭大鬧,結(jié)果,也許賈寶玉會給她賠不是,但在襲人等旁觀者看來就不那么“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了,因此也就不那么“叫人敬重”了。這就是人際交往上的敗筆。
人際交往是個復(fù)雜的過程,有良好的愿望不一定有良好的效果;在這一點上成功,在另一方面卻可能失敗。薛寶釵面對賈寶玉的羞辱不驚不咋,她的本意只是希望以寬容心來對待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不料,卻因此而在襲人的心中留下了那樣深刻的印象,真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行”。她之所以能在賈府上上下下贏得好評,不能說和她平時這樣點點滴滴的積累毫無關(guān)系。相反,林黛玉經(jīng)常和賈寶玉口角,她的本意也只是想把尚在朦朧中的愛情澄清得明晰一點。未曾料到的是,她竟給襲人等留下了一個氣量狹窄、涵養(yǎng)缺乏的壞印象。她最后的慘敗,固然有多種原因,而她給賈府上下人等留下的這種壞印象,也未嘗不是原因之一,這卻又是“有心栽花花不開”了。這里的關(guān)鍵問題,就是要充分發(fā)揮理智的作用,要始終讓感情處于理智的控制之下。只有理性的思考才可能是比較全面的,才可能獲取良好的效果。情感智商如果有一個浮標(biāo),那么,它就是隨著理智和情感誰占上風(fēng)而浮動的。
用“無情”傳達(dá)感情
人類社會的組織形式可以看作是一個梯形結(jié)構(gòu),從底層到高層,有無數(shù)的階梯。我們每個人都站在屬于自己的那個階梯之上。往上看,有好多好多級;往下看,同樣會有好多好多級。有的人喜歡往上看,總覺得自己比不上別人,因而自卑、泄氣;也有的人喜歡往下看,自以為了不起,驕橫傲慢,不可一世。這都是不健康的心態(tài)。我們應(yīng)該往上看,但不是去羨慕、甚至妒忌別人,而是要努力爭取更好的生活,爭取上一個臺階。我們也應(yīng)該往下看,但不是去輕視,甚至作賤別人,而是將心比心,去同情和幫助別人。后一種情況,心理學(xué)上叫做“移情”。
移情反應(yīng)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他人的情感——或痛苦,或喜悅,都會傳染給我們,讓我們覺得感同身受。最典型的例子是嬰兒的啼哭。在醫(yī)院的嬰兒室里,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這樣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只要有一個嬰兒開始啼哭,原本靜悄悄的嬰兒室里很快會掀起一場“大合唱”。這是什么原因呢?這就是移情反應(yīng)在起作用。嬰兒聽到別的孩子表示痛苦的啼哭,便也覺得痛苦,并因此而與他一起放聲大哭。這種現(xiàn)象,美國的兒童發(fā)育心理學(xué)家馬丁·霍夫曼稱其為“全球同情心”。
隨著嬰孩的長大,他漸漸能夠區(qū)分什么是自己的痛苦,什么是他人的痛苦。這時候,所謂的“全球同情心”就消失了,代之而來的就是我們一般所謂的“同情心”,也就是對他人的情感反應(yīng)和認(rèn)知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是因人而異的。有的人由于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或者自幼就與一些充滿同情心的人在一起,他的移情反應(yīng)就比較正常。這種人往往比較注意他人的情感,并能尊重他人的情感,或適時地向他人提供幫助。而從小缺少教育,或者經(jīng)常和一些缺乏同情心的人生活在一起的人,移情反應(yīng)就比較差,甚至可能會移情缺乏。我們有時發(fā)現(xiàn),個別孩子會極其殘忍地對待動物,比如把小青蛙撕成兩半,把小鳥身上的羽毛拔光等等,這種孩子往往是移情缺乏者。移情缺乏是個危險的信號,輕則,這樣的人沒有同情心,不能搞好人際關(guān)系;重則可能是暴力犯罪的潛在因子。
移情反應(yīng)的程度如何,也是情感智商的一個要素。如果用這把標(biāo)尺來衡量一下薛寶釵,我們發(fā)現(xiàn),她不僅是合格的,而且是優(yōu)秀的。她的最出色的卷子,就是采用“無情”的形式來達(dá)到傳達(dá)感情的目的。
一個盛暑的下午,百無聊賴的賈寶玉跑去和母親的丫頭金釧兒套近乎,說:“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金釧兒不答,賈寶玉又說:“等太太醒了,我就說。”金釧兒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兒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方兒:你往東小院里頭拿環(huán)哥兒和彩云去。”金釧兒的這段話有兩個大不是:一是金釧兒對“寶二爺”講話用的竟然都是教導(dǎo)的口氣;二是金釧兒教給“寶二爺”的竟然全是男女情事。在賈府,男主子與女奴才發(fā)生性關(guān)系并不是絕無僅有的事,但必須是男主人居于主動,況且賈寶玉尚在少年,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大大地激怒了王夫人。正在假寐的她立刻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然后便吩咐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在苦苦哀求不成的情況下,只得“含羞忍辱的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淚的”,最后,投井自殺——她自己所說的“金簪兒掉在井里頭”竟成了一句讖語。
這個結(jié)局是出乎王夫人意料之外的。王夫人流著眼淚對薛寶釵說:“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這話雖然有夸張之嫌,但金釧兒畢竟是使喚了多年的貼身丫環(huán),突然暴死,王夫人心里難免傷感。更何況,金釧兒的死與王夫人直接有關(guān),所以她想來想去,“到底我心里不安”,總覺得“豈不是我的罪過”。
面對這種情況,薛寶釵的第一反應(yīng)是“裝”,也即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她是在聽到金釧兒跳井身亡的消息后“忙向王夫人處來”的,她也明明看見“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nèi)坐著垂淚”,但她卻不主動提起這件事,只是在一旁坐下。這第一個舉動就顯示出了薛寶釵的修養(yǎng)。類似這種不愉快的事,愿不愿意談,主動權(quán)應(yīng)該交給當(dāng)事人。生活中,往往會有那樣一些“熱心人”,喜歡對別人的不幸刨根問底,或許,他們這樣做并沒有什么惡意,但卻是十分令人討厭的。有這種“包打聽”惡習(xí)的人,沒有一個能有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薛寶釵不提此事,既是對王夫人的尊重,也是對王夫人的寬慰——好像賈府上下并沒有傳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盡人皆知。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薛寶釵的回答巧妙地避開了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金釧兒之事的問題,對此既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而只是順著王夫人的話頭說:“怎么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強(qiáng)調(diào)一個“奇”字,就意味著把金釧兒之死看作一個情理之外的非常事件,這就迎合了王夫人的心理,給了她安慰。
薛寶釵對金釧兒事件的第二反應(yīng)是“勸”。在這兒,薛寶釵扮演了一個狠心的角色。有人因此而批評她,說她對金釧兒之死表現(xiàn)得冷漠無情。薛寶釵對金釧兒之死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在這里所看到的只是一個盡心為王夫人排憂解愁的善解人意的少女。她知道王夫人怕因金釧兒之事而落下個惡名聲,因此一開口就說“姨娘是慈善人”,而自己則扮演一個不“慈善”的角色。她說:“據(jù)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言下之意,你既然已經(jīng)承認(rèn)“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因而造成她的自殺,這就夠慈善了,不是也可以把她的死說成是失足掉下去的嗎?她又順著王夫人“誰知他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的話,勸說王夫人:“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表面上,薛寶釵確實是非常絕情,一個年輕生命的消失,連王夫人也忍不住淌眼抹淚,她卻說“不為可惜”。實際上,薛寶釵這種冷峻態(tài)度卻是醫(yī)治王夫人心頭傷痛的最好辦法。如果她也陪著流淚傷感,那就不是釜底抽薪而是火上澆油了。
薛寶釵對金釧兒事件的第三反應(yīng)是“幫”。她從王夫人的表情上知道,自己的勸說已產(chǎn)生效應(yīng),在心理問題已基本解決的基礎(chǔ)上,她又提出了解決具體問題的方法,即用“多賞他幾兩銀子”來結(jié)束這一非常事件,附帶也了卻王夫人的心病。王夫人說:“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么新做的衣裳。”薛寶釵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前日才做的新衣裳拿了出來。當(dāng)王夫人問她是否忌諱時,她笑著說:“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這個“不計較”,具有相當(dāng)濃厚的理性色彩。從感情上說,誰也不會喜歡把自己的新衣服讓死人穿,薛寶釵這樣做,完全是出于理性的考慮,她覺得這樣做所能起的作用,遠(yuǎn)比感情上的別扭來得重要。果然,由于她的幫助,王夫人順利地解決了金釧兒事件。
當(dāng)然,薛寶釵的所有勸解和幫助,其立足點都是站在王夫人一邊的。在這一點上,她和“聽見金釧兒含羞自盡,心中早已五內(nèi)摧傷”的賈寶玉大不相同,但就情感智商而言,作為一個封建大家庭中的小輩,她做得無懈可擊。自始至終,她顯得那么從容,既不幸災(zāi)樂禍,也不大驚小怪,她的無情,恰恰表現(xiàn)出她對王夫人的情感:要幫助她擺脫金釧兒事件的陰影。
由于金釧兒事件和蔣玉菡事件,賈寶玉被賈政痛打了一頓。寶玉挨打之后,襲人誤聽焙茗的話,以為蔣玉菡的事是薛蟠因為吃醋,設(shè)法告訴了賈政。薛寶釵來探視賈寶玉的傷情時,問襲人“怎么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悄悄地說了。寶玉見“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用話攔襲人說:“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你們別混猜度。”對賈寶玉來說,這話已是夠細(xì)心的了,但與薛寶釵一比,他馬上黯然失色。薛寶釵聽到別人提及自己哥哥,并不從自己的情感出發(fā),或感到難堪,或覺得羞惱,而是覺察到賈寶玉“打得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這樣細(xì)心,怕得罪了人”,為了報答賈寶玉的這份心意,她正言厲色地講了一通大道理:“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jù)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樣細(xì)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說什么的人呢?”這番話從表面上看,可真是非常無情:第一,錯誤在“寶兄弟”自身,別人告發(fā)不告發(fā)并不重要。第二,即使此事是薛蟠所說,也不在可指責(zé)之列。但這看似無情的話語,卻隱含著對賈寶玉的一份愛護(hù):既然如此,寶釵就不會為此事而“沉心”,也就不勞賈寶玉費心了。賈寶玉準(zhǔn)確地體會出了這番話的意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堂皇正大”的是它的表層語意,體貼賈寶玉的“私心”則隱藏在表層語意之下。這既符合薛寶釵一個閨中少女的身份,又傳達(dá)了她對賈寶玉的心意。這讓賈寶玉“更覺比先心動神移”。而襲人也聽得又羞愧,又感激。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后,面對神志不清的丈夫賈寶玉,更顯現(xiàn)出了其過人的情感智商。她一改眾人將事實真相遮遮掩掩的做法,給了賈寶玉一記當(dāng)頭棒喝:“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jīng)亡故了。”賈寶玉受此刺激,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昏厥過去。這個嚴(yán)重的后果招來不少的批評,但后來的事實證明,薛寶釵的做法幾乎是最有效的。
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這個判斷是她在長期細(xì)心觀察的基礎(chǔ)上得出的正確結(jié)論。人與人交往,必然會展示情感,對別人的情感展示是否敏感、能不能準(zhǔn)確判斷他人的情感內(nèi)容,都是情感智商高下的表現(xiàn)。因為寶玉夸獎史湘云“會說話”,黛玉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這句微妙的醋話,“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著嘴兒一笑”。寶玉大病初愈,黛玉念了一聲佛,眾人都不曾在意,寶釵卻說:“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阏f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說得黛玉紅了臉。這些都說明薛寶釵對別人的情感展示十分敏感。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她作出了“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的判斷。
薛寶釵能這么做,還需要有“任人誹謗,并不介意”的胸襟。當(dāng)初,“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深怪他造次”,襲人也“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兒背地也說寶釵:“姑娘忒性急了。”但薛寶釵并不動搖,她依據(jù)“心病還需心藥醫(yī)”的原則,用揭示事實真相的辦法,對寶玉痛下針砭,讓他想無可想,從而擺脫纏綿,求得新生。而她則用無情的手段,傳達(dá)了她希望丈夫康復(fù)的感情。
永不炫耀自己
高智商的人不一定具有高情商,關(guān)于這個問題,林黛玉是最好的證明。在沒有較高情商水準(zhǔn)的情況下,有時候,智商高反而不一定是好事。襲人就深有體會地說過:“象我們這樣粗粗笨笨的倒好。”反過來,情商高的人同樣也不一定有高智商。在廣告公司工作的小林,最不能接受的事實,就是上級派來的新部門主管,竟然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大劉。大劉當(dāng)年的學(xué)習(xí)成績比小林要差好多,如今卻穩(wěn)居在他之上。小林一次又一次地發(fā)現(xiàn):在處理具體問題時,他一點也不比大劉差,但不知為什么,若有升級提薪的機(jī)會,大劉好像總比他幸運。對于大劉的情商,小林缺乏了解,因此也就不明白大劉比他成功的奧妙所在。當(dāng)然,最完美的情況應(yīng)該是既有高智商,又有高情商。如果大劉具備這兩方面的才能,那么,小林也就不會對他耿耿于懷了?!都t樓夢》中,如果要找一個智商和情商都處于高水準(zhǔn)的人物,那恐怕是非薛寶釵莫屬的。
在賈母等為她舉辦的生日宴會上,賈母讓薛寶釵點戲。她第一次點的是有關(guān)取經(jīng)故事的《西游記》,第二次點的是水滸故事《山門》。這兩出戲的共同特點,就是“熱鬧”。所以,賈寶玉說:“你只好點這些戲”,還說“我從來怕這些熱鬧戲”。這里,賈寶玉的情商水平就顯然要比薛寶釵低了許多。薛寶釵專點熱鬧戲,首先是為賈母考慮。她知道年老之人“喜熱鬧戲文”,便投其所好,讓“賈母自是喜歡”。連王熙鳳在點戲之時,也知道考慮“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因此點了一出《劉二當(dāng)衣》,讓“賈母果真更又喜歡”。賈寶玉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薛寶釵“只好點這些戲”,卻對她的意圖毫無知覺,也毫不注意賈母的反應(yīng),這不能不說是情商上的缺憾。
薛寶釵不僅會“點戲”,而且也“知戲”。她對賈寶玉介紹《山門》說:“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只‘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這一番話,說明薛寶釵既懂音律,也懂詞藻。她稱為“極妙”的那曲《寄生草》,把魯智深英雄失路、不得已而托足空門但又豪氣猶存的心境表露得淋漓盡致。所以賈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薛寶釵有文學(xué)鑒賞能力,也有文學(xué)創(chuàng)作能力。元春省親的時候,眾姊妹兄弟一起做詩,唯有她和林黛玉的詩被元春稱為“與眾不同,非愚姊妹所及”;也是她細(xì)心地發(fā)現(xiàn):元春不喜歡“綠玉”,把賈寶玉題的“紅香綠玉”改成了“怡紅快綠”,因此提醒賈寶玉不要再在詩中用“綠玉”字樣,改用唐代詩人韓翊詠芭蕉詩中的“綠蠟”來替代,喜得寶玉叫她“一字師”,說“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她做的詠螃蟹詩,眾人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姐妹們“偶填柳絮詞”的時候,薛寶釵一闋“不落套”的[臨江仙]詞又拔了頭籌。
薛寶釵在大觀園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才情其實不在黛玉之下,但她的態(tài)度卻與黛玉很不相同。
元春省親的時候,林黛玉想的是“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希望自己的才華能充分顯現(xiàn),得到眾人的認(rèn)可。“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做,只胡亂做了一首五言律應(yīng)命罷了”。薛寶釵卻從不自恃其才,她一方面“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她對林黛玉和史湘云都說過類似“咱們女孩兒家不認(rèn)字的倒好……連作詩寫字等事,這也不失你我分內(nèi)的事”、“至于你我,直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的話;另一方面,即使寫詩作詞,她也十分謙讓。
寫螃蟹詩是賈寶玉起的頭。他吃著螃蟹想到:“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聲稱“我已吟成,誰還敢作?”林黛玉當(dāng)即貶抑他的詩說:“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賈寶玉反唇相譏說:“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褒貶人家!”林黛玉聽了,也不答言,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若論詩才,林黛玉固然是極好的,但她鋒芒畢露,半點不肯饒人。賈寶玉看了她的詩,“正喝彩時,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燒去”,還嘲笑寶玉說:“我做的不及你的,我燒了罷;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看。”與林黛玉相比,薛寶釵的態(tài)度簡直有天壤之別。就在賈寶玉和林黛玉為螃蟹詩而一爭高下的時候,她謙和地說:“我也勉強(qiáng)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但結(jié)果,她寫出來后,眾人卻“不禁叫絕”,連賈寶玉也佩服地說:“罵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
在把她那首詠柳絮的[臨江仙]詞拿出來之前,薛寶釵也保持著低調(diào)。她說:“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然而,話音剛落,眾人已說:“別太謙了,自然是好的。”剛看了兩句,史湘云先夸獎:“好一個‘東風(fēng)卷得均勻’!這句就出人之上了。”讀完,“眾人拍案叫絕”,并公推“這首為尊”。
為什么薛寶釵一味謙虛,眾人反倒抬舉她呢?這就和情感展示的問題有關(guān)。
所謂“情感展示”,就是人們?nèi)绾伪磉_(dá)自己的情感。這是一項關(guān)鍵的社會技能。情感展示的第一要素,當(dāng)然是要把你的情感展示給你的交往對象看。光這一點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的。有些人出于種種原因,羞于展示自己的情感。面對心愛的姑娘,他也會像個沒事人似的,眼看美好的機(jī)遇失之交臂。更嚴(yán)重的是,由于不能展示自己的情感,與他人交流就有困難,長期的社交失敗,又會使他對人際交往感到害怕,因而造成自閉。
所謂“情感展示”,還不僅僅是簡單地把自己所想的東西展現(xiàn)給人看,它還有個如何展示的問題。整個社會對于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方法表達(dá)情感,有一種共識。這種約定俗成的共識,我們把它叫作“表情規(guī)則”。如果說,能不能展示情感,是一個個人化的問題;那么,如何來展示情感,則是一個社會化的問題。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會有不同的“表情規(guī)則”。大致而言,人類的“表情規(guī)則”有以下幾種基本類型:
第一種是“縮減”,就是將情緒的展示降低到最低限度。當(dāng)我們面對一個不幸事件的時候,也許情況不允許我們把這個不幸事件透露出來,于是,我們就會把情感展示縮減到最低程度。三國之時,豫章太守顧紹死在郡所,他的父親顧雍正和僚屬下圍棋,外面送信的來,沒有顧紹的信,顧雍明白兒子已死,但表面上一點都不流露出來,為了強(qiáng)壓悲痛,他用指甲掐手心,血一直流到坐褥上。這就是情感展示的“縮減”。
第二種是與之相反的“夸張”,也即把情感展示擴(kuò)大到最大限度。賈寶玉聽得元妃傳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錮;命寶玉也隨進(jìn)去讀書”,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環(huán)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zhuǎn)了色,便拉著賈母,扭得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這個“扭股糖似的”動作就是夸張的情感展示,賈寶玉的目的,是要避免賈政可能給他施加的壓力。果然,他夸張的情感展示收到了預(yù)期的效果,賈母說:“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
第三種是“替代”,就是將真要展示的情感隱藏起來,而代之以出于需要而表現(xiàn)的情感。林黛玉在聽到賈寶玉的知己之言后,百感交集,淚流滿面。寶玉忙忙地穿了衣服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地走著,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了?”黛玉回頭看是寶玉,便勉強(qiáng)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由于封建禮教的束縛,林黛玉不可能在此時此地向賈寶玉敞開心扉,于是她就用“替代”,變“哭”為“笑”。
怎樣嫻熟地運用這些情感展示的技巧,怎樣把它運用得適時適地,正是情感智商的一個方面?,F(xiàn)在,我們來看看薛寶釵如何運用這些技巧。
她在“點戲”的時候,用的是“替代”的方法。她對戲曲可能有她自己的喜好和選擇,但這時,為了讓賈母高興,她用賈母的喜好代替了自己的喜好。這種情感展示也許會被人認(rèn)為是不真實的,但實際上,我們從小就在接受這種訓(xùn)練。只要是稍有教養(yǎng)的孩子,面對他人所給予的糖果,都會說“不”——盡管心里對那種糖果想吃得要命。往往是家長一旦首肯,孩子便動作快捷地將糖果放進(jìn)了嘴里。孩子拒絕糖果的情感展示也是不真實的,但卻是必要的,因為,至少在中國,這表示孩子懂禮貌和有教養(yǎng)。薛寶釵的做法同樣如此,她用“替代”的情感展示,表現(xiàn)了她對老人的體貼。我們平時所謂“善意的謊言”,大多都屬于這一類。
對于自己在吟詩作詞以及戲曲鑒賞方面的才能,薛寶釵采用的是“縮減”法。我們前面講過,如何展示情感是一個社會化的問題,在中國,尤其是在中國的封建社會,用“縮減”的方法來展示情感一向是受到褒揚的。東晉名將謝玄在外打了大勝仗,信寄到時,其父謝安竟默默無言,旁人問起仗打得怎么樣,他才回答說:“小兒輩大破賊。”謝安以及我們上面所提到的顧雍,他們的行為雖有一悲一喜之別,但對情感展示的縮減是相同的。他們的行為都受到了人們的贊譽,稱之為“雅量”。薛寶釵的謙虛,正符合中國文化以“縮減”情感展示為“雅量”的要求,因此就比較容易獲得接受者的好感。
情感展示之所以被認(rèn)為是一門技巧,是因為它會即刻對接受者產(chǎn)生影響作用。出色的情感展示能對接受者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使人際關(guān)系充滿和諧融洽的氣氛。不能把握情感展示的技巧,就會對接受者產(chǎn)生消極影響??梢?,正確掌握表情規(guī)則,不僅是我們社會禮儀的組成部分,而且還支配著我們?nèi)绾螌λ说那榫w產(chǎn)生影響。薛寶釵擅長此道,她的社交也就比較成功。
決勝在情商
賈寶玉命中注定和兩位女性有密切關(guān)系:一個是有“木石前盟”的林黛玉,另一個是有“金玉良緣”的薛寶釵。
應(yīng)該說,賈寶玉對薛寶釵也是深有好感的。他稱薛寶釵為“一字師”,夸獎她“無書不知”。尤其是,當(dāng)看見薛寶釵“雪白的胳臂”時,他便“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不覺又呆了。賈寶玉的“呆”,是由異性的外貌美而激起的情感沖動。這種情緒反應(yīng)是在大腦皮層接到信號前、由扁桃核率先作出的,一旦大腦的思維部分開始活動,“寶姐姐”就又被“林妹妹”替代了。一曲[終身誤],唱出了賈寶玉的心聲:“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賈府的上下人等,起初也認(rèn)為賈寶玉會與林黛玉締結(jié)良緣。薛姨媽就當(dāng)著林黛玉的面對薛寶釵講過:“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王熙鳳也開過林黛玉的玩笑:“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家做媳婦?”連小廝興兒也說:“將來準(zhǔn)是林姑娘定了的。”
但事情的發(fā)展,卻與賈寶玉的心愿相反,也讓眾人始料未及——薛寶釵最后成了他的妻子。這個結(jié)果,驗證了“美中不足今方信”的話,使賈寶玉深切體會到了“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的味道。
就薛林二人的內(nèi)心而言,她們都是喜歡賈寶玉的。林黛玉固然是在用她的整個生命在愛,就是薛寶釵,對賈寶玉也不是無動于衷的。她早就留心到“金玉之論”,“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jié)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yuǎn)著寶玉”。賈母不滿意林黛玉對男女情事“有了些知覺”,其實,薛寶釵的這種“遠(yuǎn)”,不也是因為“有了些知覺了”?“遠(yuǎn)”的表象之下,蘊藏著“近”的意思。元春賜下來的東西,獨她和賈寶玉一樣,她也感覺到了,“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盡管她努力克制,有時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她對賈寶玉超乎尋常的感情來。賈寶玉“大承笞撻”后,薛寶釵先黛玉而去探望,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這咽下去的半句話,當(dāng)然也是“心疼”之類的意思。她雖然沒把話說出來,但“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這種情態(tài),清楚地表明了她心中對賈寶玉的關(guān)切愛護(hù)。只是與林黛玉相比,薛寶釵能夠自覺控制心中的情感沖動,將可能出現(xiàn)的“私心”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自覺站在封建禮教的規(guī)范線之內(nèi)。薛寶釵所具有的這種強(qiáng)有力的自控力量,正是她高水準(zhǔn)情感智商的體現(xiàn)。
兩個少女,面對同一個對象,一個用全部生命在追求,另一個卻有意在回避;同樣,賈寶玉面對兩個少女,一個他親而近之,另一個他卻敬而遠(yuǎn)之,為什么結(jié)局卻是欲得反失、想遠(yuǎn)卻近了呢?讓我們來看看賈府老祖宗賈母的評說。
賈母在為賈寶玉定親前,曾提過一個基本要求:“也別論遠(yuǎn)近親戚,什么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脾性兒好、模樣周正的,就好。”若以這兩個條件來衡量薛寶釵和林黛玉,“模樣周正”這一條,兩人都符合;而憑“脾性兒好”這一條,林黛玉就落選了。
賈母對林黛玉的評價是“那孩子太是個心細(xì)”;在薛姨媽跟前,賈母曾把林黛玉和薛寶釵作了一個對比,說:“要賭靈怪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么;要賭寬厚待人里頭,卻不濟(jì)他寶姐姐有擔(dān)待、有盡讓了。”她還對王夫人等人說:“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里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賈母凡是說到林黛玉,有意無意總要帶上薛寶釵,這說明她的內(nèi)心也在把兩者進(jìn)行比較。有趣的是,賈母所比較的兩個方面,恰好可以看作是現(xiàn)代的智商和情商。
賈母所比的第一方面是“靈怪兒”,也就是聰明伶俐,也就是智商。比較結(jié)果林黛玉“和寶丫頭不差什么”。這話是當(dāng)著薛姨媽的面講的,有照顧薛姨媽臉面的成分在內(nèi),說“不差什么”,其實就是比薛寶釵強(qiáng)。賈母知道林黛玉比薛寶釵聰明,但這方面的優(yōu)勢并無多大意義。在她為賈寶玉擇偶的兩個條件中,根本就沒有這一條。能不能做好一個封建大家庭的主婦,智力高下決不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何況,薛寶釵的智力與林黛玉相比真的是“不差什么”。
賈母所比的第二方面是“寬厚待人”,也就是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能力,也就是情商。比較結(jié)果,林黛玉落后好多。薛寶釵是“有擔(dān)待、有盡讓”,林黛玉卻“太是個心細(xì)”。所謂“擔(dān)待”、“盡讓”,就是說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時能自我克制、能寬容對人。賈母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到,“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平和,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qiáng)幾倍。”“像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性兒,真是百里挑一的。”而林黛玉所謂的“心細(xì)”、“乖僻”,就是過分敏感,過于看重個人感受。
從封建禮教對于一個婦女的要求來說,薛寶釵無疑是優(yōu)秀的。封建禮教要求婦女“三從四德”。“三從”就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偠灾且哪行?,不能有自我。這點,薛寶釵做到了,而林黛玉卻做不到。薛寶釵沒了父親,只有一個被稱為“呆霸王”的不爭氣的哥哥薛蟠。賈府為賈寶玉向薛姨媽提親的時候,薛蟠因為殺了人正在牢獄之中。當(dāng)薛姨媽問寶釵“愿意不愿意”時,這個非常有主見的姑娘堅定地對母親說:“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yīng)該作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么問起我來?”明知薛蟠不成材,卻甘愿把自己的終身大事交給他來決定,這在今天看來未免迂腐,但在當(dāng)時卻是有道德的表現(xiàn),薛姨媽因此“更愛惜他”。薛寶釵要做到這一點,也需要有強(qiáng)大的自控力量,她理智地將自己的情感世界封閉起來,而按照封建的教條來規(guī)范自己的一舉一動。
和她相比,為自己婚姻大事操碎了心的林黛玉就不可取了。賈母就厭嫌地說過:“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心里才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賈母會對林黛玉的“心病”作出如此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智商過人的林黛玉應(yīng)該是想象得到的,她缺少的不是提醒,而是控制情感的力量。她過度顯露自己的情感,結(jié)果便加速了悲劇的發(fā)生。
所謂“四德”,是指婦女的德容言工。薛寶釵的外貌(婦容)和針黹(婦工),和林黛玉同樣出色。比林黛玉更強(qiáng)的,是她的“婦德”和“婦言”。清代小說家文康在他的小說《兒女英雄傳》中,曾經(jīng)把“婦德”分解為“孝敬翁姑,相夫敬子,調(diào)理媳婦,作養(yǎng)兒女,以至和睦親戚,約束仆婢”。薛寶釵待字閨中時,已在孝敬老人(為賈母點戲、安慰王夫人)、幫助寶玉(“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和睦親戚(為史湘云、邢岫煙排憂解難)以及約束仆婢(不準(zhǔn)鶯兒與賈環(huán)爭執(zhí)、指責(zé)靚兒“你要仔細(xì)!你見我和誰玩過!”)等方面有了出色表現(xiàn)。平時,她“罕言寡語”,“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不像林黛玉“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厲害”。
賈母最終決定讓薛寶釵來當(dāng)“寶二奶奶”,是那個社會道德審判的結(jié)果,同時也是薛林二人情商高下所造成的后果。
當(dāng)初曾經(jīng)在林黛玉面前笑語“你既喝了我家茶,怎么還不給我家做媳婦”的王熙鳳,第一個在賈母面前提出:“不是我當(dāng)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xiàn)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么忘了?”當(dāng)老太太說“只有寶丫頭最妥”的時候,王夫人的反應(yīng)是:“不但老太太這么想,我們也是這么想”;連襲人丫頭聽到賈寶玉定了薛寶釵的消息,也“心里方才水落歸漕,倒也喜歡”,連夸“果然上頭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這些眾口一詞的說法,說明在為人處世方面,薛寶釵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林黛玉。
金釧兒事件發(fā)生后,王夫人想要把“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王夫人深知“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因此,寧可叫裁縫趕做,也不動用她的衣裳。給王夫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就是林黛玉人際交往上的敗筆。何況,接下來,薛寶釵馬上自告奮勇,獻(xiàn)出了自己的新衣裳。兩人在王夫人心目中的高下當(dāng)然是不分自明了。
襲人是依據(jù)薛寶釵和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態(tài)度來判定二人的高下的。她在史湘云面前率直地把兩人進(jìn)行過比較:“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么樣、哭的怎么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很明顯,林黛玉沒能贏得她的敬意。這個一心專注于追求愛情的姑娘,對其他人顯然重視不夠,無意中失去了一個支持者。
史湘云不止一次在賈寶玉面前說過不滿意林黛玉的話,稱她是“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有一次,她當(dāng)著襲人的面對賈寶玉說:“我知道你的心?。嚎峙履愕牧置妹寐犚?,又嗔我贊了寶姐姐了。”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fā)心直口快了。”言語之間,兩人對林黛玉為人處世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
賈母對薛林二人的評價,在某種程度上集中代表了眾人的意見。雖然這種意見有道德判斷的成分在內(nèi),但從情感智商的角度來說,林黛玉與薛寶釵相比的確是遜色的。假如在我們周圍,有一個像林黛玉那樣的人,她(他)只專注于自己的感情,不大注意別人的情緒反應(yīng),甚至?xí)r常為了“我的心”而開罪別人;另有一個像薛寶釵那樣的人,她(他)不動聲色地把別人的情緒看在眼里,作出適當(dāng)?shù)姆磻?yīng)——或排憂解難,或慷慨相助,我們會更愿意和誰做朋友呢?
有真情未必有高情商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是個最為復(fù)雜、也最為有趣的人物,除了賈母和他的知己林黛玉以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對他抱著一種矛盾的態(tài)度。在他尚未出場之前,古董商冷子興就和落魄書生賈雨村先來了一番爭論。冷子興說賈寶玉“將來色鬼無疑了”,賈雨村卻“罕然厲色”地搬出一番大道理,證明賈寶玉是“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千萬人之下”的“正邪兩賦之人”。賈寶玉初上場,有兩首[西江月],把他貶得“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但是,作品的字里行間,又分明洋溢著作者對他的喜愛。
賈政從賈寶玉“抓周”時“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玩弄”起,便不喜歡他,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不甚愛惜”。平時,賈政很少給賈寶玉看笑臉,甚至對他大加笞撻,但有時又覺得他“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特別是和“人物委瑣,舉止粗糙”的賈環(huán)一比,便“把平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分”。王夫人對賈寶玉既有“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的疼愛,但又覺得倘或賈珠活著,像賈寶玉這樣的兒子,“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薛寶釵對她的“寶兄弟”含情脈脈,卻怪他不曾“早聽人一句話”。對賈寶玉忠心耿耿的襲人,也埋怨他沒有“聽我一句話”。趙姨娘一方面承認(rèn)“寶玉兒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一方面卻對他狠下毒手。
賈寶玉所面對的這種矛盾情況,和他的為人處世有很大關(guān)系。俗話說:栽什么藤兒結(jié)什么瓜,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賈寶玉這顆種子不太尋常,他所生長的環(huán)境更是奇特,因此,結(jié)出的瓜就是個苦澀參半的青果。
賈寶玉可說是生有異稟。“一落胞胎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萬人都說“只怕這人的來歷不小”,“因而他祖母愛如珍寶”。這是賈寶玉成長的第一特殊條件。這位賈府的老祖宗在榮國府享有最高的權(quán)威,所以,賈寶玉就有了一把大大的保護(hù)傘。賈政要懲罰賈寶玉,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yīng)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干凈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第一件關(guān)照的事,就是:“有人傳信到里頭去,立刻打死!”賈政這里所說的“里頭”、所說的那個經(jīng)常在“勸我”的人,不言而喻,就是賈母。不出賈政所料,賈母知道寶玉挨打后,立刻趕來,在窗外就用“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凈了!’”面對賈母的袒護(hù),賈政卻不敢真的“把這冠帶家私一應(yīng)交與他與寶玉過去”,而只能“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
不僅賈母把賈寶玉當(dāng)作“命根子一般”,王夫人也時常不與賈政配合。賈政見襲人的名字改得古怪,就問:“誰起這樣刁鉆名字?”王夫人明知是賈寶玉所為,卻故意說“是老太太起的”,幫助賈寶玉逃避了一頓可能受到的斥責(zé)。
長輩們之間的這種不協(xié)調(diào),使賈寶玉從小所受的教育出現(xiàn)了分歧。一方面,父親的嚴(yán)厲使他無所適從;另一方面,祖母和母親的溺愛又使他為所欲為。因此,他在情感智商上的發(fā)育也是不正常的。有時,他會做得非常精彩;有時,又叫人十分失望。
賈寶玉還有一個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大觀園。大觀園原本是為元妃省親而建造的,那元妃回宮后,“忽然想起那園中的景致,自從幸過以后,賈政必定敬謹(jǐn)封鎖,不叫人進(jìn)去,豈不辜負(fù)此園?況家中現(xiàn)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們,何不命他們進(jìn)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jìn)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賈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須得也命他進(jìn)去居住方妥”。這樣,就形成了一個由最高統(tǒng)治者恩準(zhǔn)的特殊環(huán)境。這里,年輕女性占絕對優(yōu)勢,男人很少涉足。賈政幾乎是絕跡的,賈母、王夫人之類也難得進(jìn)去。王夫人怒攆晴雯的時候就說過:“這幾年我越發(fā)精神短了,照顧不到。”在這個爛漫的女兒國里,賈寶玉情感智商中的某些因素發(fā)育得特別好,而另一些因素又出奇的萎縮,使他成了一個特殊化的矛盾人物。
情感智商有一個要素:同情心。賈寶玉在這一點上就是畸形發(fā)展的。他的同情心奇異地以性別為第一分界,以年齡為第二分界。賈寶玉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個分界非常明顯地表現(xiàn)在他平素的作為中,對女孩子他幾乎是不分良莠地一氣呵護(hù)。對于“自幼兒不曾去勸他立身揚名”的林黛玉,他固然“深敬”之,視為知己;對說過仕途經(jīng)濟(jì)之類“混帳話”的薛寶釵、史湘云和襲人,他同樣也十分親近。他關(guān)切畫“薔”的齡官,也幫助燒紙的藕官。甚至愛屋及烏,對男孩子中有女性之態(tài)的人也特別友好,如“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tài)”的秦鐘和“嫵媚溫柔”的蔣玉菡。
中老年婦女就沒有青年女性那么榮幸了,賈寶玉用手拉藕官,卻“用拄杖隔開那婆子的手”。他千方百計哄玉釧兒“親嘗蓮葉羹”,晴雯、芳官也都可以嘗他的湯,而芳官的干娘不要說“伸手動嘴”,連小丫頭到的地方兒,她也只能到一半兒,還有一半兒是她到不去的。她怕芳官“不老成,看打了碗”,闖入來接過碗要替賈寶玉吹湯,急得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兒跑到里槅兒來了?”小丫頭們因為沒攔住她,也連帶挨了晴雯的罵:“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們也該說給他!”從晴雯的話里,不難看出賈寶玉平時對老婆子的態(tài)度。賈寶玉甚至認(rèn)為“凡女兒個個是好的,女人個個是壞的”。而女人之所以壞,是她們“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如果還沒有嫁人,“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子,也學(xué)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那么,就是因為她受了“須眉濁物”的影響。由此可見,賈寶玉的心中的基本分界是性別,而年齡則是性別分界的衍生。我們暫且不討論這里面所包含著的道德判斷和價值判斷,僅從情感智商的角度來說,賈寶玉所具有的就不是完美的同情心。
由于賈寶玉養(yǎng)尊處優(yōu),他的情感智商上還有一個嚴(yán)重缺陷,那就是不能直面現(xiàn)實。現(xiàn)代心理學(xué)告訴我們:不管有多么痛苦,都要讓孩子正視現(xiàn)實。過去,我們總喜歡讓孩子生活在幻想中,讓她們覺得自己是白雪公主或白馬王子,世界是個美麗的大花園。這樣的孩子一旦遇到挫折,往往就表現(xiàn)得弱不禁風(fēng)。鑒于這樣的教訓(xùn),我們開始注意對孩子進(jìn)行挫折教育,也就是讓他正視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永遠(yuǎn)不會像童話世界那么美麗或簡單。賈寶玉在這方面所受到的教育,幾乎是空白一片。
王熙鳳在和平兒談起管理家業(yè)的事時,曾經(jīng)提到“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這句話非常生動地說出了賈寶玉在家庭中的地位。按賈寶玉的身份,他完全有權(quán)、也完全應(yīng)該參與家政的管理,所以叫“有個寶玉”;但實際上,賈寶玉的心思又完全游離在家政管理之外。他說過:“誰又象三妹妹多心多事?”“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所以說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
一方面,賈寶玉對家政毫不關(guān)心;另一方面,這個家庭卻給予他優(yōu)裕的生活保障,而且除了賈政之外,幾乎沒有人可以指責(zé)這位“寶二爺”。賈母和王夫人是愛之尚嫌不周,其他親戚也是奉承唯恐不到。難得有位姐姐妹妹說幾句不中聽的話,賈寶玉不是“‘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就是毫不留情地說“姑娘請別的屋里坐坐罷,我這里仔細(xì)腌臜了你這樣知經(jīng)濟(jì)的人”。
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好比一個人工構(gòu)筑的理想花園,賈寶玉沉溺其中,既保持了一顆純潔的童心,也因此而缺乏正視現(xiàn)實的情商。
在梨香院,賈寶玉親眼目睹齡官對賈薔的深情,“不覺癡了”?;氐解t院,萬分感慨地對正坐著講話的林黛玉和襲人說:“我昨兒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不得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對于“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這樣一個基本道理和基本事實,賈寶玉竟然也不知道,竟以為他一個人就足以代表天下男性,承受所有女孩子的愛,這不是幼稚可笑到了極點嗎?
晴雯死后,賈寶玉尋根究底,一個伶俐的小丫頭騙他說,曾經(jīng)偷著去看晴雯,晴雯對她說:“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賈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還追問“不知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神?”小丫頭看到園中芙蓉花正開,見景生情,順口說是專管芙蓉花的,賈寶玉就“去悲生喜”,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yè)。”此后,還為晴雯做了《芙蓉女兒誄》。生命的消逝是人生無法回避的一件大事,而且,晴雯的死完全是人為的,賈寶玉卻寧可相信一個小丫頭的胡謅,也不敢正視殘酷的現(xiàn)實。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后,賈寶玉自作聰明地在王夫人面前出了一個主意,說:“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玩,省得受孫家那混帳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當(dāng)這個無法實行的主意被王夫人否定后,他竟然灰心和傷心到了極點,走到瀟湘館,“剛進(jìn)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直哭得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竟“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生活中的這么個挫折,并不能說太大,賈寶玉的反應(yīng)卻是如此強(qiáng)烈,暴露出他情感智商上的嚴(yán)重問題。
婚嫁喪娶,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這都是人生道路上常見的景物??梢哉f,沒有任何人能躲避這一切。一個人如果沒有勇氣面對這些最常見的事件,那么,假如遇上特殊事件又怎么能戰(zhàn)勝困難,最終走出逆境呢?情感智商出色的人,必須是勇于正視現(xiàn)實的。只有正視現(xiàn)實,才能避免自欺欺人的陷阱,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人。
自我激勵機(jī)制的缺乏
賈雨村在談起賈寶玉之類人物時,說他們“上則不能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這個評價準(zhǔn)確地說出了賈寶玉為人處世的特點,那就是沒有明確的做人目標(biāo)和沒有為一個目標(biāo)而奮斗到底的決心。
賈府這樣的封建官僚大家庭,對子弟在讀書方面的要求其實并不很高。賈赦講過:“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必寒窗螢火,只要讀些書,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兒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一個書呆子來?”史湘云也對賈寶玉說過:“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舉人進(jìn)士的,也該常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jīng)濟(jì),也好將來應(yīng)酬事務(wù)。”即使是像賈政這樣嚴(yán)厲的父親,被賈寶玉逼急了,也說過“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的話。這些話告訴我們,十年寒窗的攻讀、懸梁刺股的苦熬,都是對那些需要囊螢映雪的貧苦孩子而言的,像賈寶玉這樣的貴族子弟,他的生活道路是早已由他的祖先給安排好了的,并不一定需要他通過金榜題名來改觀。當(dāng)然,若能讀書上進(jìn),自是再好不過。比如,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便從科第出身,使自己的家庭在“世襲之家”之外,更增添了“書香之族”的美名。
但是,賈寶玉卻偏是一怕讀書,二怕與為官作宦的人交際。
我們已經(jīng)說過,所謂讀書,對賈寶玉來說,不過是略加點綴而已,并無懸梁刺股之苦和囊螢映雪之艱。賈寶玉要入學(xué),“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收拾妥當(dāng)”,又是“大毛衣服”,又是“腳爐手爐”,但無論如何,枯燥的學(xué)習(xí)生活比起和“好妹妹”一起制“胭脂膏子”來,總要乏味好多。所以賈寶玉從沒在學(xué)習(xí)上用過心思。應(yīng)該說,接受知識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否則,古人也就不需要頭懸梁、錐刺股了。通過懲罰肉體來強(qiáng)迫自己學(xué)習(xí),可以看作是自我激勵的一種方法。貪圖享樂、害怕痛苦,是人的原始欲望和原始情感。人本能地想要追求享樂和逃避痛苦。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我們知道,有些享受非放棄不可,而有些痛苦非忍受不可,否則,就會從根本上違背追求享樂和逃避痛苦的原則。學(xué)習(xí)就是這樣一種暫時放棄享樂和暫時忍受痛苦的事情,它是人類的一種理性行為,往往需要靠自我激勵才能出色完成。而賈寶玉就缺乏這方面的能力,他雖然也有“雜學(xué)旁收”的讀書生活,但基本原則是喜歡什么看什么,所以,盡管賈政強(qiáng)調(diào)“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他卻始終沒能達(dá)到這方面的要求。
只有一次,賈寶玉主動要求入家塾讀書,但動機(jī)卻很有問題。他并不是真的要想發(fā)奮上進(jìn),而是為了與“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tài)”的秦鐘結(jié)交。到了家塾中也沒有好好讀書,倒在書房內(nèi)上演了一出全武行的鬧劇。
賈寶玉不能自我激勵,也拒絕來自他人的刺激。“凡讀書上進(jìn)的人”,都被他稱為“祿蠹”,并且以是不是勸他立身揚名為標(biāo)準(zhǔn),劃出一道親疏界限。在寧國府賞梅花時,“有特意給寶二叔收拾下的屋子”。為了鼓勵這個少年讀書上進(jìn),墻上掛了一幅《燃藜圖》。燃藜圖說的是一個“勤學(xué)”的故事,說漢代劉向在黑夜里獨坐誦書,來了一個神人,手持青藜杖,吹杖頭出火照著,教給他許多古書。這幅畫的“人物固好”,內(nèi)容卻讓賈寶玉感到不舒服,再加上一副“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的對聯(lián),“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里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賈寶玉這種強(qiáng)烈的抵觸情緒,就是他自己為自己構(gòu)筑的情感防線,企圖在這個防線之內(nèi)逃避理智的審視。
賈寶玉對自己的家庭,有時表現(xiàn)得離心離德。“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時,“寧榮兩處上下內(nèi)外人等,莫不歡天喜地,獨有寶玉置若罔聞”。寧國府里看戲、放花燈,“弟兄子侄,互為獻(xiàn)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語。獨有寶玉見那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坐,便走往各處閑耍”。王熙鳳生日,人人都說:“憑他什么,再沒有今日出門之理”,他偏偏出門去了。這些作為,加上他不愿讀書上進(jìn),組合成他身上的叛逆氣息。如果賈寶玉決意要成為這個大家庭的叛逆者,那么,倒不能說賈寶玉沒有自我激勵之心。問題是,他從沒想過要成為一個叛逆者,也就是說,他的叛逆行為也不是自覺的。
他的姐姐、皇妃元春將要回來省親之前,賈政命他跟入園中,試著題額出對,他真誠地說:“這是第一出行幸之處,必須頌圣方用。”雖然賈政認(rèn)為他可能有“弒君弒父”的潛在危險,他卻并無推翻“君臣大義”的企圖,只不過他有一點自己的理解和想法罷了。他相信“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他反認(rèn)為別人“并不知君臣的大義”。
就連父子關(guān)系,賈寶玉也從未去觸動過。在對林黛玉表白心跡時,賈寶玉排的次序是:“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薛蟠因為有了新異瓜藕,左思右想,唯有賈寶玉還“配吃”,為了哄他快些出來,假說是老爺叫他,賈寶玉就批評他:“你哄我也罷了,怎么說是老爺呢?我姨娘告訴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么?”賈寶玉所說的這個“理”,便是“父父子子”的封建倫理。與他相比,薛蟠倒是百無禁忌,他說:“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要哄我,也說我父親,就完了。”薛蟠的父親早已過世,拿死去的父親開玩笑,薛蟠對“父父子子”倒是大不敬的。賈寶玉卻說:“噯喲!越發(fā)的該死了!”
可見,賈寶玉雖然算不得大忠大孝,卻也并非有意不忠不孝,他的好多舉動,僅僅是他隨心所欲的結(jié)果而已。隨心所欲,往往就是讓感情指揮行動,這正是情商低下的表現(xiàn)。
人類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欲望,那就是了解和控制環(huán)境。當(dāng)嬰兒呱呱落地后,立即對周圍的世界發(fā)生興趣。如果把一個指頭放在他的手心,他會馬上抓緊它;如果把他抱起來,他會馬上睜開眼睛;如果扶著他,他就會擺動兩腿試圖走路,這一切努力都是要想了解和控制環(huán)境。但是,隨著年齡的增大,人的這種欲望卻會漸漸減弱。我們常見到的小學(xué)生厭學(xué),就是這種原始欲望衰退的典型表現(xiàn)。老師在課堂上講授,形成一個客觀環(huán)境,大部分學(xué)生都希望了解并掌握它。這時,有的人比較輕松,甚至能從中感受到樂趣,而有的人則會覺得有困難。遭遇困難的人,有的會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堅韌,非要戰(zhàn)勝困難取得成功不可;有的人則會打退堂鼓,厭學(xué)甚至逃學(xué)的孩子,就屬于這第二種人。這兩種人的區(qū)別就在于情感智商的高下。
人活在世界上,總會有碰到困難的時候,沒有人能不遇到任何困難而度過一生。因此,自我激勵就成了情感智商的一項重要技巧。近代思想家、學(xué)問家梁啟超曾經(jīng)講過:“蓋人生歷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順境亦居十三四,而順逆兩境又相間以迭乘。無論事之大小,必有數(shù)次乃至十?dāng)?shù)次之阻力,其阻力雖或大或小,而要之必?zé)o可逃避者也。”意志薄弱的人,遇到阻力就害怕了,退縮了,放棄了;而意志堅強(qiáng)的人,則會身處逆境而不放棄,以堅苦忍耐之力征服逆境。只要能堅持住,則小逆之后,必有小順;大逆之后,必有大順。這種“堅苦忍耐之力”,就是自我激勵的精神。
賈寶玉作為這個大家庭中的青年男性,理應(yīng)對社會和家庭負(fù)起一定的責(zé)任,而要負(fù)起這個責(zé)任,途徑就是讀書上進(jìn)。賈寶玉卻不能激勵自己走這條其實還算不上很艱苦的路。
如果說,不愿讀書上進(jìn),還可以看作是賈寶玉對功名利祿的鄙視;那么,對于他所熱愛的女孩子,賈寶玉也沒有過積極的行動。在金釧兒面前,他夸口說:“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還強(qiáng)調(diào)“等太太醒了,我就說”。但王夫人真的“醒了”,他卻“早一溜煙跑了”。抄檢大觀園之后,王夫人到怡紅院來“閱人”,攆走了“第一等的人”晴雯,賈寶玉“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就連他對林黛玉的“這個心”,也“從來不敢說”,只有一次,錯把襲人當(dāng)林黛玉,“膽大說出來”,訴了一回肺腑,卻從沒有采取過促成這樁婚姻的積極行動。
在生活中碰到困難或問題,賈寶玉也往往采用逃避的辦法。
在薛寶釵的生日宴會上,王熙鳳說那做小旦的“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寶釵心內(nèi)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不敢說。湘云便接口道:“我知道,是象林姐姐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這一瞅,既得罪了林黛玉,也得罪了史湘云。在林黛玉看來:“你為什么又和云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在史湘云看來:“別人拿他取笑兒都使得,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說話: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么!”賈寶玉“細(xì)想自己原為怕他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diào)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shù)落”。
這就是說,賈寶玉預(yù)想的目標(biāo)是通過“中間調(diào)停”,不讓林黛玉和史湘云“惱”,但是,他沒有成功,反而把兩個人都得罪了。面對失敗,他應(yīng)該自我激勵,修正自己的調(diào)解方法,為達(dá)到目的而努力??墒牵Z寶玉沒有這么做,回到怡紅院,他就心灰意懶,“回頭試想真無趣”,躺在床上,大哭起來。又“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還填寫一支[寄生草],想借助佛學(xué)思想來逃避現(xiàn)實問題。他好比一個航海的舵手,一遇風(fēng)浪就掉頭而回,以放棄目標(biāo)來掩飾失敗。
后來,林黛玉和薛寶釵來了,林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接著,薛寶釵又比出“語錄”來,講了五祖宏忍向六祖惠能傳衣缽的故事,賈寶玉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別人比自己強(qiáng),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如何對待,也關(guān)系到情感智商的高下。情商高的人,能自我激勵,為趕上和超過別人而努力。情商低的人,就會放棄努力,自暴自棄。賈寶玉發(fā)現(xiàn)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佛學(xué)知識比他淵博,“素不見他們所能的”,竟比自己強(qiáng)多了,他不是激勵自己在佛教知識上苦下功夫,發(fā)憤要趕上二人,而是就此丟開,以他們“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為理由,自覺退出競爭,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
賈寶玉一向缺少自我激勵,因此到了最后關(guān)頭,就以出家一了百了。
源自移情反應(yīng)的同情心
西方心理學(xué)家在描述對成功至關(guān)重要的情感特征時,第一條就是“同情和關(guān)心他人”。這種對他人的同情和關(guān)心,來自移情之源。也就是說,人類原始的移情反應(yīng)是同情心的源泉。早在兩千多年以前,我國古代的思想家孟子就說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從將心比心的角度來提倡尊敬老人和愛護(hù)兒童:從尊敬自家老人出發(fā),擴(kuò)展為也尊敬別的老人;從愛護(hù)自家的孩子出發(fā),擴(kuò)展為也愛護(hù)他人的孩子——這是移情反應(yīng)的泛化表現(xiàn)。我們所走的第一步,是一種感同身受的情緒反應(yīng)。當(dāng)孩子喜笑顏開地跑回家里,說他考試得了雙百分,這時,孩子的情緒立刻會感染我們,使我們也感到快樂。我們說:“太棒了!孩子,我們來慶祝一下。”同樣,年邁父親躺在床上的呻吟,聲聲都讓我們感到痛苦,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我們走的第二步,就是把對家人的情感再擴(kuò)展到其他人身上。這時,感情色彩或許已經(jīng)不那么濃烈了,而代之以一種道德準(zhǔn)則,比如,敬老愛幼、關(guān)心他人,等等。移情反應(yīng)也就很順利地發(fā)展為利他主義,因為我們知道,同情他人所得到的回報是無限的。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得到過別人的幫助,我們應(yīng)該隨時準(zhǔn)備著把別人的幫助轉(zhuǎn)變?yōu)閷e人的關(guān)心。這種對他人的關(guān)切同情,是人與人之間的一道美妙的風(fēng)景。
在賈府中,展現(xiàn)這種美妙風(fēng)景的地方,就是大觀園。這道風(fēng)景中的主人公,就是賈寶玉。
賈寶玉是榮國府的主子之一、皇妃元春的親弟弟、賈府老祖宗的命根子,若論身份地位,大觀園中的權(quán)威非他莫屬,但他卻“沒個剛氣兒”。小廝興兒向尤氏姐妹介紹說:“有一遭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zé)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這個“一點剛性兒也沒有”的主子,顯然不愿意在奴才身上作威作福。從他偶然的幾次發(fā)作來看,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擁有怎樣的權(quán)力。一次,他為了楓露茶,不僅“將手中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摔,豁瑯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還差點將茜雪“攆出去大家干凈”。另一次,他“頭一遭兒生氣打人”,嘴里就說:“下流東西們,我擔(dān)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fā)拿著我取笑兒了!”可見,他很清楚那些奴才打得、罵得,甚至可以“攆出去”。他沒這么做,就是對他們的“擔(dān)待”。但是,他這樣做,就那么絕無僅有的幾次。相反,在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連那些小丫頭的氣都受到了”。賈寶玉的奶媽李嬤嬤稱賈寶玉是“丈八的燈臺——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他的房子,由著丫環(huán)們糟蹋,“越不成體統(tǒng)了”。所謂的“體統(tǒng)”,就是不平等地把人安排在不同的尊卑等級中。而賈寶玉對“體統(tǒng)”很少有在意的時候,他基本上是以平等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身邊的奴才的。尤其是在和女性奴才相處的時候,他的同情心表現(xiàn)得格外令人感動。
對金釧兒的死,賈寶玉“五內(nèi)摧傷”。一年之后,對這件事仍難以忘懷。在“憑他有什么事,也不該出門”的日子里,他偷跑出去,私下祭奠了一番。同王夫人以及薛寶釵相比,他的移情反應(yīng)要強(qiáng)烈得多。王夫人為金釧兒之死而難過,既有惻隱之心,更有怕?lián)p害自己“寬厚仁慈”的好名聲的意思在內(nèi)。薛寶釵的同情只在王夫人一邊,金釧兒的生命價值她基本是不考慮的。而賈寶玉的傷感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他甚至愛屋及烏,把對金釧兒的“不了情”轉(zhuǎn)移到了她的妹妹玉釧兒身上。
賈寶玉挨打后,王夫人差玉釧兒給賈寶玉送“那小荷葉兒小蓮篷兒的湯”,玉釧兒和鶯兒一路來到怡紅院。賈寶玉本來“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但一看到玉釧兒,“便想起他姐姐金釧兒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盡管玉釧兒“滿臉?gòu)舌?,正眼也不看寶?#8221;,賈寶玉還是想要“虛心下氣哄他”。因為人多,不好做出來,賈寶玉想方設(shè)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問長問短”。不管玉釧兒什么態(tài)度,他“一些性氣也沒有”,“還是溫存和氣”。他請玉釧兒把湯端給他,玉釧兒拒絕說:“我從不會喂人東西。”一個主子會讓奴才用這樣的口氣回話,恐怕除賈寶玉而外,不會有第二人了。賈寶玉不但不指責(zé)玉釧兒,反而說:“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喝了,你好趕回去交代了,好吃飯去。我只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你。”賈寶玉完全是站在玉釧兒的立場上,設(shè)身處地為她著想。即使是出于這樣的動機(jī),賈寶玉還是允許玉釧兒“懶怠動”,準(zhǔn)備“忍著疼下去取去”。對下人寬容到這個地步,其精神支柱就是同情心。
賈寶玉就像一個體貼的膩友,關(guān)照玉釧兒說:“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里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著些。若還這樣,你就要挨罵了。”他明明知道,在等級森嚴(yán)的賈府,玉釧兒這樣的態(tài)度是該挨罵的,然而,他非但自己不罵,還生怕玉釧兒在別處挨罵,善意地提醒她,而自己則甘愿充當(dāng)“出氣筒”的角色。為了讓玉釧兒能喝一口“家常不大做”的好湯,賈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一點味兒也沒有,哄得玉釧兒嘗了一口,他才歡喜地說:“這可好吃了!”很顯然,賈寶玉把玉釧兒的痛苦,看作是自己的痛苦;把玉釧兒的快樂,看作是自己的快樂。正是這種移情反應(yīng),使他的同情心得以充分的發(fā)揮。
因為有人進(jìn)來說話,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寶玉伸手要湯時將碗撞翻,湯潑在寶玉的手上。他自己燙了手,倒不覺得,只管問玉釧兒:“燙在那里了?疼不疼?”他的舉動在別人眼里“果然竟有些呆氣”,連看慣了主子奴才規(guī)矩的老婆子也覺得他“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但實際上,賈寶玉的同情心卻是非常珍貴的,他以自己的赤誠贏回了玉釧兒的心。玉釧兒對他的態(tài)度從一開始的滿臉?gòu)舌?、正眼不看,漸至“不好意思”、“三分喜色”,直到最后笑逐顏開,親熱地“和寶玉廝鬧”起來。
也許,一個丫頭是否高興,對賈府來說是無關(guān)緊要的,但是對兩顆年輕的心來說,這卻是重要的。就賈寶玉而言,他通過恢復(fù)同玉釧兒的友誼,盡到了對金釧兒的不了之情;對玉釧兒而言,她通過諒解并理解賈寶玉,感受到了人間尚有真情在。
賈寶玉最接近的女孩子是大丫環(huán)花襲人。襲人是個忠實的奴才,“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于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yán)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wù)正。”襲人的意思,竟要自覺擔(dān)負(fù)起教育賈寶玉的責(zé)任來。所以,薛寶釵沒聽她多說幾句話,就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見識。”慢慢的閑言中,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更覺得她“深可敬愛”。賈寶玉挨打后,她說的話和薛寶釵幾乎完全一樣:一個說“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份兒”;一個講“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也就是說,她們素日都對賈寶玉說過規(guī)勸的話。從思想上講,賈寶玉和襲人并不一致。但是,襲人作為一個“柔媚嬌俏”的女孩,賈寶玉還是喜歡的。在這個女孩身上,賈寶玉的情感智商發(fā)揮得非常出色。
襲人見賈寶玉不聽規(guī)勸,便想以“贖身之論”來探其情,壓其氣,然后好下箴規(guī)。她對賈寶玉說:“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她說的三件事,包括不說狠話、不在“背前面后混批評”讀書上進(jìn)的人和“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等等,歸結(jié)起來一句話,就是讓賈寶玉不再成為賈寶玉。然而,賈寶玉畢竟是賈寶玉,為了取悅這個女孩,他不惜放棄任何“原則”,說“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說吧”。但第二天,林黛玉就在他左邊腮上發(fā)現(xiàn)了他“替他們淘澄胭脂膏子濺上”的有紐扣大小的一塊痕跡。賈寶玉的口不應(yīng)心,固然是出于對襲人的喜愛,但也是出于對襲人的關(guān)切。他既無法向襲人講說清楚他的種種思想,也不愿以主子的身份來勉強(qiáng)她,只能用言不由衷的話來敷衍。當(dāng)謊言為減輕別人的痛苦而說的時候,應(yīng)該看作是富有同情心的表現(xiàn)。我們基本上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明明不太喜歡老祖母送的禮物,卻裝出一副非常高興的樣子;明明手頭很緊,卻對病床上的親人說錢不存在問題,等等。
襲人這個好奴才本來是不會對主子動氣的,她不會像晴雯那樣,自己做錯了事還不許主子批評。她動氣,總是因為賈寶玉不讓她盡到一個好奴才的責(zé)任,“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fēng)”。襲人認(rèn)為“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賈寶玉卻起早就到黛玉房中,和黛玉湘云一起盥洗。襲人便決定要對賈寶玉“無明無夜和姐妹們鬼混”的毛病痛加針砭。她考慮到“若真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作嬌作嗔,不理寶玉。賈寶玉雖然恨不能“焚花散麝”,使“閨閣人含其勸”,但為了讓襲人滿意,他還是指天發(fā)誓,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我再不聽你說,就和這簪子一樣!”如果賈寶玉在父親面前信誓旦旦,不免有屈服于淫威之嫌,而襲人只是個丫頭,賈寶玉的作為就只有取悅于她的一種解釋。
賈寶玉為什么要取悅這些身份地位低下的女孩呢?在平兒事件中,作者描寫得比較清楚。
賈璉與鮑二家的私通,被王熙鳳撞見,連帶平兒受了夾板氣,李紈把她拉入大觀園,賈寶玉又把她讓到怡紅院來。賈寶玉先是向平兒賠不是,惹得平兒笑了,問:“與你什么相干?”他解釋說:“我們弟兄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yīng)該的。”然后又建議平兒把“沾了”的新衣裳換下來,“拿些個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他看著平兒洗了臉,又勸平兒“擦上些脂粉”,細(xì)心指點她如何抹唇、如何拍臉,“又將盆內(nèi)開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刀鉸下來,替他簪在鬢上”。平兒“素昔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們結(jié)交”,這下身臨其境,由衷地感嘆“果然色色想的周到”。
平兒走后,賈寶玉意猶未盡,“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絹子忘了去,上面猶有淚痕,又?jǐn)R在盆中洗了晾上”。這一連串的勞作,竟是一個主子為奴才而做,這不能不叫人感動。而且,賈寶玉的作為沒有半點私心在內(nèi)。他想的是:“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賈寶玉的行為解釋了什么叫同情:同情就是設(shè)身處地,同情就是將心比心,同情就是換位思考。他站在平兒的地位上為平兒著想。他了解了平兒的感情,就自愿代表她做她所需要做的事。
男兒有淚也輕彈
當(dāng)我們看到或聽到某些東西的時候,這些視覺信號或聽覺信號有兩條途徑通向我們的大腦,引起反應(yīng)。一條是信號語言經(jīng)由丘腦到達(dá)新皮質(zhì),在此進(jìn)行分析、評估,指示作出適當(dāng)?shù)姆磻?yīng)。如果是作情緒反應(yīng),那么,信號就傳送到扁桃核,以激活神經(jīng)中樞。如果從大腦的側(cè)面看,信號語言走的是一條橢圓形路線。還有一條是近路:由丘腦直接進(jìn)入扁桃核,走的是橢圓形中間那條短直徑。這條近路的關(guān)鍵,就是不經(jīng)過新皮質(zhì)。我們知道,新皮質(zhì)是思維中樞之所在,不經(jīng)過新皮質(zhì)而直接產(chǎn)生的情緒反應(yīng),往往不太準(zhǔn)確。心理學(xué)家把這種情緒反應(yīng)叫作“情緒短路”。就像日常生活中燈泡的短路一樣,它可能在一瞬間發(fā)出強(qiáng)烈刺目的光,但很快就熄滅,并且不會再亮。情緒短路也是這樣。兩個好朋友為了一點小事而吵得不可開交,一怒之下,一方掄起拳頭,砸在對方的臉上。當(dāng)鮮血順著臉頰流下的時候,另一方驚呆了:怎么回事?我怎么會這么做?我怎么能這么做?在剎那間爆發(fā)的情感力量竟是那么強(qiáng)烈、那么不可遏止,事后連自己也感到奇怪。然而,事情已經(jīng)不可挽回了。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說的就是情緒短路。
很明顯,情緒短路對于我們來說是有害的。避免情緒短路的最好方法,就是自覺抵御來自扁桃核的沖動。能不能做到這一點,是情感智商高下的核心問題。在這個問題上,賈寶玉的表現(xiàn)并不出色。
賈寶玉是個男孩,他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愛哭。
賈寶玉第一次出場,是來見他的“林妹妹”。剛進(jìn)來時,他笑容滿面。及至見了林黛玉,他就問:“可有玉沒有?”林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所以才問我的。”便答道:“我沒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兒,豈能人人皆有?”賈寶玉聽了,“登時發(fā)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賈母急忙摟住他,他早已是‘滿面淚痕’”。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當(dāng)賈母解釋說:“你這妹妹原有玉來著,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的孝心;二則你姑媽的陰靈兒也可權(quán)作見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說沒有,——也是不便自己夸張的意思啊。”他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別論。
很明顯,“林黛玉沒有玉”這一信號進(jìn)入賈寶玉的大腦,走的是一條近路。它徑直到達(dá)了扁桃核,激活情感中樞,引起了賈寶玉的情感反應(yīng)。這個情感反應(yīng)可以說是一種強(qiáng)烈的厭惡之情,所以,賈寶玉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讓它繼續(xù)掛在自己身上(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有這樣的體會:我們決不會允許一件令人厭惡的東西與自己的肉體接觸。比如說,本來是相親相愛的戀人,無意中卻發(fā)現(xiàn)他不過是逢場作戲,于是,他的任何一種親密行為都會叫我們覺得惡心);第二個反應(yīng)是企圖毀壞它,恨不能置之死地而后快。由于走的是近道,賈寶玉這種劇烈的情緒反應(yīng)出現(xiàn)得相當(dāng)迅速,眾人都來不及攔阻,只能“一擁爭去拾玉”。有趣的是,賈寶玉的這種強(qiáng)烈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賈母稍作解釋,他就平息下來。實際上,賈母如何解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賈寶玉在情緒反應(yīng)作出之后,思維中樞開始了活動,理智提醒他,這樣做是不對的。而在這之前,賈寶玉基本上是任由情緒在主宰自己的行動。
賈寶玉為他的二姐姐也曾一哭。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受到孫紹祖的虐待,讓奶娘來家向王夫人請安,“只要接了家來,散蕩兩日”。來了以后,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訴委屈。賈寶玉輾轉(zhuǎn)一夜,想出了一個一廂情愿的主意,要把賈迎春接回家來,再不放回去。王夫人批評他說:“你又發(fā)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兒,終究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里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別扭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性兒,生兒長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烊ジ赡愕娜チT,別在這里混說了。”
王夫人的話,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講女孩出嫁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必然性就是“大凡做了女孩兒,終究是要出門子的”,偶然性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兩個“性”,就給賈迎春的悲劇定了位,說明它是理所當(dāng)然的,也即無須大驚小怪的。第二層次是淡化賈迎春的悲劇。把迎春所遇到的情況說成是臨時的、會改變的,因此無需為了這暫時的情況而大動干戈。第三層次強(qiáng)調(diào)對老太太保密。從這三個層次的談話來看,王夫人的頭腦極其清楚。第一,她能夠客觀地看待賈迎春的悲劇,并對此保持冷靜的態(tài)度。第二,她在努力爭取既打消賈寶玉不切實際的幻想,又不至于讓他太過絕望。對賈迎春現(xiàn)在情況的分析和對她將來情況的設(shè)想,完全是王夫人為了寬慰賈寶玉而編造的,連她自己也不相信,所以第三,她就是絕對禁止賈寶玉對老太太言說。
與王夫人井井有條的理性思考相比,賈寶玉的反應(yīng)則完全是情緒型的。他提的那個建議首先就是從感情出發(fā)的。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賈迎春已經(jīng)是孫紹祖的妻子,靠賴在娘家不去,怎么能解決問題呢?對王夫人的話,他也沒有好好思考,還是沉浸在自己的哀傷情緒之中。他無精打采地從王夫人的住處出來,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泄,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剛進(jìn)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林黛玉梳洗才畢,見賈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么了?合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賈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得說不出話來。
賈寶玉的真情固然可感,但從情感智商的角度來說,他缺乏對于情感的自控能力。尤其是面對林黛玉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任憑情感宣泄,沒有顧及林黛玉“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fā),嘆了口氣,便向里躺下去了”。再等一會兒,林黛玉的“兩個眼圈兒已經(jīng)哭得通紅了”??匆婘煊駛某蛇@樣,他才醒悟過來,改口說:“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了。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這時,我們可以對賈寶玉說: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與其現(xiàn)在勸說林黛玉,何不剛才就不提那件傷心事、不說那些傷心話?而賈寶玉的回答必然是:沒想到啊。“沒想到”的實質(zhì),就是對自己的行動沒有作周密的思考,而是隨心所欲,讓情感做了主宰。這與揮拳打了別人又后悔不迭的“情緒短路”其實是一回事。
聞得探春遠(yuǎn)嫁,賈寶玉也是個“哭”字,而別的人卻各有各的打算。
就賈政和王夫人而言,探春的婚事基本上可以屬于政治聯(lián)姻一類。賈母曾對探春的婚姻表示異議說:“好是好,但只道兒太遠(yuǎn)。雖然老爺在那里,倘或?qū)砝蠣斦{(diào)任,可不是我們的孩子太單了嗎?”王夫人解釋說:“老爺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經(jīng)說了,好意思不給么?”并以迎春為例,說明嫁人的好壞并不在遠(yuǎn)近,還再三強(qiáng)調(diào)“老爺?shù)闹饕舛?#8221;。年邁卻不糊涂的賈母立刻明白了其中就里,雖說傷感卻不阻攔了。
對趙姨娘來講,探春遠(yuǎn)嫁是一件解氣的事。她想:“我這個丫頭,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從還是個娘?比他的丫頭還不濟(jì)!況且鳧上水,護(hù)著別人。他擋在頭里,連環(huán)兒也不得出頭。如今老爺接了去,我倒干凈!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夠了。只愿意他像迎丫頭似的,我也稱稱愿。”
薛寶釵是最先聽到探春遠(yuǎn)嫁的消息的。她聽見賈母對王夫人說:“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當(dāng),揀個長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心里叫苦:“我們家的姑娘們就算他是個尖兒,如今又要遠(yuǎn)嫁,眼看著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但是,她在老太太和王夫人面前一聲不吭。她知道,這件婚事是由賈政和王夫人主張的,連賈母也同意了,以她的身份,不應(yīng)該、也不可以插嘴說話?;氐阶约悍恐?,她也只告訴襲人而不告訴賈寶玉。因為她知道:襲人聽了,縱然“很不受用”,卻不會做出不理智的行動;而賈寶玉就沒有這樣的自控能力。薛寶釵的表現(xiàn)說明她的理性思維相當(dāng)活躍,她希望自己在公婆等長輩的眼里是個好媳婦,也希望自己是個好妻子,她的一切行事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賈探春遠(yuǎn)嫁在她腦海中激起的波瀾,很快就被理智壓下去了。
盡管這些人動機(jī)都不能說是很高尚,有的甚至是卑鄙的,然而卻都是理性的,都是從利益的角度出發(fā)的。與他們相比,賈寶玉的感情是純真的,但他除了將這種感情發(fā)泄一通而外,沒有任何作為。他聽見襲人和寶釵那里講究探春出嫁之事,他便“啊呀”的一聲,哭倒在炕上,直哭得說不出話來。
林黛玉魂歸離恨天,幾乎所有的人都哭。但很多人在痛哭之余有冷靜的打算。王夫人考慮的是:“葬禮上要上等的發(fā)送。一則可以少盡咱們的心;二則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兒的陰靈兒也就可以少安了。”王熙鳳既要通報消息,又要不讓老太太“擱不住”。所以,她一面“見機(jī)行事”,“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一面撒謊說:“寶玉那里找老太太呢。”以此來分散賈母的注意力,沖淡她心中的哀傷。就是高齡的賈母,也不乏理性的表現(xiàn)。她既想到園里哭一場黛玉,又惦記著病中的賈寶玉,在這“兩頭難顧”的情況下,她“含淚忍悲”地選擇了后者。薛寶釵在這里的表現(xiàn)更是格外出色。她雖“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淚來”,但理智卻格外活躍。她“千回萬轉(zhuǎn),想了一個主意”,還“不肯造次”,等過了回九,才拿出來如法炮制,治好了賈寶玉的心病。而賈寶玉這個和林黛玉最親近的人,除了痛哭還是痛哭。
賈寶玉這個愛哭的品性,是他情感智商不成熟的表現(xiàn)。在遇見非常事件的時候,他的思維中樞往往不夠活躍,而聽?wèi){情感控制自己的行動。有的心理學(xué)家認(rèn)為:該哭的時候就要哭,過分壓抑有害身心健康。這是指情緒的宣泄而言。比如我們遇見一件悲傷的事,卻不能對家人言說,這時,為了讓心中的感情有個宣泄渠道,我們可以獨自跑到荒僻無人之處痛哭一番。這一番痛哭能將郁積于心中的悲傷宣泄出來,當(dāng)然比始終強(qiáng)顏歡笑要好。但是,能作出到無人處去哭泣的決定,就說明我們的理智還是在活動,并且是占了上風(fēng)的。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有淚”,是正常的情感反應(yīng);“彈”,就是宣泄;“男兒”——這里指的是意志剛強(qiáng)的人,實際上應(yīng)該排除性別因素——和非“男兒”的區(qū)別就在于是不是“輕彈”。賈寶玉就屬于“輕彈”的一類,實際上就是他還處在孩童般的、缺乏強(qiáng)有力自控的階段。
愛在心頭口難開
人類與動物相比,我們經(jīng)常為自己擁有豐富生動的情感而驕傲;而人類的感情生活中,最激動人心的,莫過于愛情。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謳歌愛情的就占了好多篇幅。特別有意思的是,《詩經(jīng)》的作者已經(jīng)有了對愛情的理性思考。比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中的《氓》,以一個女子的口吻,訴說她由戀愛到成親、最后又被遺棄的過程,當(dāng)愛情破裂之后,這個女子很理智地唱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意思是:小時候在一起,青梅竹馬多愉快;海誓山盟,只道是??菔癄€心不變;沒想到會變心啊,也就這樣拉倒吧。這個曾經(jīng)深深地愛過、并為愛情付出了好多的女子,到最后卻表現(xiàn)得這樣冷靜、理智,是令人感嘆的。相對而言,現(xiàn)在的有些人反倒不如她了。我們在報刊上不時可以讀到因愛情而產(chǎn)生的種種悲劇。有因為兩情相悅不能結(jié)合而殉情的,也有因為一廂情愿得不到回報而殺人的,甚至還有殃及無辜的。
為什么這些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人,反而不如一個生活在紀(jì)元前五六百年的女子呢?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情商水平。別看《氓》中的棄婦不知道何為情感智商,但她的情感智商水平的確是高的。她之所以能平靜地對待婚變的悲劇,是經(jīng)過了認(rèn)真思考的。她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中總結(jié)出這樣的經(jīng)驗:“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意思是:就像那鳥兒,吃了桑果要醉掉,女孩子啊,千萬不要沉溺于情愛;因為男子在愛河中易解脫,女孩子啊,一入愛河難解脫。她能這樣理性地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實際上,她也就已經(jīng)自我解脫了。那么,我們再來看看賈寶玉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
賈寶玉初見林黛玉,就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覺得她“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里倒象是遠(yuǎn)別重逢的一般”似曾相識,稱她為“神仙似的妹妹”,并以林黛玉為標(biāo)桿,認(rèn)定凡是她沒有的東西,“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之后,“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但是,“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兩人的齟齬從此開始。
作者寫道:“這日不知為何,二人的言語有些不和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沖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zhuǎn)過來。”這一次內(nèi)容不明的爭吵,便定下了寶黛爭吵的基本格局。即:
首先是賈寶玉“言語沖撞”——情感展示發(fā)生錯誤;
其次是林黛玉“獨自垂淚”——對他的情感展示產(chǎn)生反感;
再次是賈寶玉“前去俯就”——重新展示情感。
史湘云進(jìn)府,賈寶玉連做三次錯誤的情感展示:一是和薛寶釵一同進(jìn)去,引起林黛玉的疑心,問:“打哪里來?”他回答:“打?qū)毥憬隳抢飦怼?#8221;使得林黛玉頓生妒意;二是當(dāng)林黛玉冷笑著說:“我說呢!虧了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他的回答竟然是:“只許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到他那里,就說這些閑話。”使林黛玉臉上下不來,說:“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還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三是黛玉正在和他探究“我死我的,與你和干”的關(guān)鍵問題,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他竟然被拉著就走,讓黛玉“越發(fā)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賈寶玉的這些舉動,說明他不能深切體會林黛玉的“私心”。
薛寶釵是林黛玉的強(qiáng)勁對手。她“年紀(jì)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何況薛寶釵還有“金玉之論”。面對這樣的敵手,林黛玉當(dāng)然十分警惕。賈寶玉卻“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并無親疏遠(yuǎn)近之別”。當(dāng)他和薛寶釵、而不是和林黛玉一同進(jìn)去的時候,林黛玉已經(jīng)把它作為“他和薛寶釵更親近”的信息來接受了;更何況他當(dāng)著薛寶釵和史湘云的面頂撞林黛玉,言語之中又把“你(林黛玉)”和“他(薛寶釵)”放在同等的地位上;最后,他撂下林黛玉跟薛寶釵走,更進(jìn)一步強(qiáng)化了這個信號。
人與人交往,就是交流感情。彼此都需要把自己所要表達(dá)的情感展示出來,讓對方接收;也彼此都要接收對方的情感展示。這時候,能不能準(zhǔn)確地展示自己的情感以及能不能準(zhǔn)確地接收對方的情感,就是情感智商高下的關(guān)鍵。賈寶玉心中,林黛玉無疑要比薛寶釵重要得多,但他在情感展示的時候,卻沒有傳達(dá)出這個信息。相反,他的舉動似乎是要表達(dá)他和薛寶釵更親近。林黛玉一直密切注意著賈寶玉的一舉一動,接到這樣的信號,她自然就要生氣,就要淌眼抹淚。我們只要看一下這場糾紛的解決,就能更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賈寶玉被薛寶釵拉去,“沒兩盞茶時”,仍來了。這時,林黛玉“越發(fā)抽抽搭搭的哭個不住”,不等賈寶玉張口就搶先說道:“你又來作什么?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著你。你又來作什么呢?”這次,賈寶玉就比較聰明了,他“忙上前悄悄的說道”——這說悄悄話的動作,就讓林黛玉感到親近,他說:“你這么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涂,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也比你遠(yuǎn)。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遠(yuǎn)你的呢?”
賈寶玉這番話的高明,在于他用力于辯明“你”、“我”、“他”的關(guān)系。這個問題,正是林黛玉最為關(guān)切的。由于賈寶玉用語言和動作準(zhǔn)確地傳遞了“你是我最親近的人”這個信息,林黛玉也準(zhǔn)確地接收到了這個信號,所以,她的態(tài)度立刻大為改觀,嬌嗔地啐道:“我難道叫你遠(yuǎn)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賈寶玉說:“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接下來,林黛玉突然轉(zhuǎn)了話題:“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慪的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脫了青肷披風(fēng)呢?”看似莫名其妙,其實卻順理成章:“你”、“我”、“他”的關(guān)系一分明,互相的“心”一表白,所有的嗔怪怨恨便都轉(zhuǎn)換為深愛輕憐了。假如賈寶玉一開始就比較在意林黛玉的感受,不發(fā)錯誤信號,那么,這一場爭吵也許就可以避免了。
由“《西廂記》妙詞通戲語”而引起的口角也是如此。賈寶玉把《西廂記》介紹給林黛玉看的時候,說的是心里話:“妹妹,要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這時,“妹妹”顯然要比其他人親近可信,所以林黛玉是接受的。他問:“你說好不好?”林黛玉還“笑著點頭兒”。接下來,賈寶玉便有些忘乎所以,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這句話,以及他后來對紫鵑說的:“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作為情感展示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是把它看作賈寶玉的愛情表白;另一種是把它看作賈寶玉的調(diào)戲之言。林黛玉顯然是把它作為后者來接受了,因此,她的情感反應(yīng)是極其強(qiáng)烈的。
林黛玉在接受賈寶玉的情感展示上,應(yīng)該說是有問題的;而賈寶玉在展示情感上同樣有問題。他這樣隨便地用“雜書”上的話來形容他與林黛玉的愛情,是不夠嚴(yán)肅的。如果說這里面包含著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慕之情的話,那么,這種輕率、戲謔的表示方法和林黛玉心中神圣無比的感情也是絕對不協(xié)調(diào)的。這一類小說戲曲在當(dāng)時都是“從不許說”的“淫詞艷曲”,因此很容易讓林黛玉產(chǎn)生接受上的誤解,以為賈寶玉是在“取笑兒”、“欺負(fù)”她。在看到林黛玉又怨又怒的情緒反應(yīng)以后,賈寶玉才醒悟過來,賭咒發(fā)誓,以求林黛玉的諒解。情感展示明顯走了一段彎路。
賈寶玉不能向林黛玉準(zhǔn)確地展示自己的情感,是有歷史原因的。他對林黛玉“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既是試探,就不免“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既用“假意”,便增加了接受上的難度,兩人之間就越發(fā)難以溝通。
張道士為賈寶玉提親后,寶黛兩人心中俱“大不受用”,第二天不約而同地不去清虛觀看戲。這說明兩人心中都有了對方,但他們卻無法進(jìn)行這方面的情感交流。林黛玉故意勸寶玉:“你只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家里做什么?”這句話的表層意思是“我與你沒關(guān)系——我管我生病,你管你聽?wèi)?#8221;;實際上,林黛玉卻期望聽到賈寶玉對張道士的抱怨。而賈寶玉在人前倒知道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后,再不見張道士了。”在林黛玉面前反倒不作表示了,他想的是:“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惱怒地說:“我白認(rèn)得你了!罷了,罷了!”
這時候,他們兩個的情形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口不應(yīng)心”,或者叫“言不由衷”。從情感智商的角度說,就是由于不能準(zhǔn)確地展示情感、也不能準(zhǔn)確地接受情感,彼此間就永遠(yuǎn)有猜不透的啞謎。賈寶玉由于心中積滿怨怒,心率加快,腎上腺素類的激素猛增,于是轉(zhuǎn)化為一種強(qiáng)大的能量,作出了令人驚嘆的外部動作——砸玉。林黛玉則由于恐懼和悲哀,“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因為襲人提到“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和林姑娘拌嘴呀”,林黛玉又做出了同樣激烈的外部動作——鉸穗子。
寶黛二人的愛情之所以會經(jīng)受比一般人更多的磨難,與他們所處的那個不允許有“私心”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也同他們兩人的情感智商水準(zhǔn)有關(guān)。如何表達(dá)自我的感情是一項關(guān)鍵的社會技能,而他們在這方面的能力都有缺陷,因此便“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yuǎn)之意了”。無論是賈寶玉或林黛玉都缺少一種對愛情的理性思考,對于一次次的口角爭吵,都沒有冷靜地分析原因,想出適當(dāng)?shù)霓k法。所以,直到林黛玉去世,她仍是萬般怨恨地叫著“寶玉,寶玉,你好……”賈寶玉的一片真心最終還是沒有被他的“林妹妹”所接受。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