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1954年生于廣東潮州，1978年入中山大學中文系，獲文學碩士學位，1987年于北京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現(xiàn)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及主任，博士生導師、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先后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中國散文小說史》、《大學何為》、《作為學科的學術(shù)史》等著作三十余種。 略帶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偏慢的語速，肯定的語氣，雖然遣詞用句已十分準確而結(jié)實，但在強調(diào)某一個意思的時候，他還是會像在課堂上那樣，以一個慣常用的短語作為發(fā)語詞：“我說的是……”他是北大中文系主任陳平原。 拜訪陳平原教授的那天，他正有些著急新書《讀書的“風景”》的出版進度，這本書的副標題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很顯然，主要的言說對象是大學生、研究生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讀者。陳平原笑言，這書得趕在那些應屆畢業(yè)生剛剛卷鋪蓋揮別校園之際出來。“我知道，剛畢業(yè)還沒有問題，日子一久，很多學生是不再讀書了，網(wǎng)上逛一逛，電視看一看”。趁現(xiàn)在，他的這些讀書體會或許還能引起一些年輕人的興趣，“能夠影響到幾個算幾個吧”。 陳平原說，《讀書的“風景”》里，有三分之一內(nèi)容是曾經(jīng)發(fā)表過的，三分之二是他新寫的。文章分三組，第一組是一般意義上的談讀書；第二組是談大學；第三組是談人文情懷、困境和人文能走到哪一步，“隱含了我對當下大學的不滿和批評，隱含了我對重科技輕人文的思考”。 “為什么我會出這本書？因為某種意義上，與以往的世紀相比，21世紀的人文在邊緣化。大學在擴招，但是大學的精神意義在衰弱；人文在普及，但人文在整個社會上不太被關(guān)注。這樣的問題導致我會借這本書來談人的精神生活。 你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讀書，而且沒有任何負罪感的時候，你就必須知道，你已經(jīng)墮落了 記者：當您在談論讀書時，實際上是在談論什么？ 陳平原：談讀書其實是這個意義：保持一種思考，反省，批判，上下求索的姿態(tài)和能力。我不久前在中央民族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主旨演講上說過，知書，知恥，知足。知書識禮其實是中國人的說法，知書才能識禮。如果過了若干年，你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讀書，而且沒有任何負罪感的時候，你就必須知道，你已經(jīng)墮落了。不是說書本本身特了不起，而是讀書這個行為意味著你沒有完全認同于這個現(xiàn)世和現(xiàn)實，你還有追求，還在奮斗，你還有不滿，你還在尋找另一種可能性，另一種生活方式。說到底，讀書是一種精神生活。 專業(yè)性的讀書和一般性的讀書不太一樣。專業(yè)性的讀書，你在大學期間為了碩士、博士，必須要讀的；但養(yǎng)成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可以持之以恒，而且可以跨越專業(yè)分別，成為你的精神生活。今天的中國人越來越看重實際利益，越來越看重物質(zhì)需求，越來越看重欲望，但是越來越少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看起來很虛很虛，找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姿態(tài)，那就是讀書。你已經(jīng)走出學院了，十年二十年了，你還在讀書，那說明你還有某種精神生活的需求。 記者：在現(xiàn)今的時代，做一個讀書人是更容易了還是更難了？ 陳平原：過去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現(xiàn)在是書到用時方恨多。問題不是資料太少，而是太多。過去古代的中國人如黃宗羲等要尋訪一本書、造訪一個藏書樓多么困難。現(xiàn)在可能還有個別的資料要上下求索，全世界去跑，但大部分資料已經(jīng)唾手可得了。資料太多，一方面帶來的問題是歧路亡羊，面對每天生產(chǎn)出來這么多的文字材料，你不知道哪些是該讀的，哪些是不該讀的，迷失在這茫茫文字海洋里會被淹死的。 只說今天苦讀沒有意義，一味提倡苦讀可能會誤人子弟，因為你讀不過來。所以選擇的功能在今天的意義尤為凸顯。 現(xiàn)在的讀書人比以前來說，選擇的眼界和自我的閱讀的定力、還有批判的眼光，會更加需要。每天睜開眼睛，打開電視、網(wǎng)絡，或者上街，都會被塞入一大堆廣告。大部分的文字是沒有意義的。 記者：這些年來，科技在不斷滿足或者說制造閱讀需要，無論如何，讀書的渠道畢竟是豐富了許多。 陳平原：其實我知道閱讀形勢在變化。今天你不一定捧著一本書在讀，你也可以讀電子書，但書和網(wǎng)上的報道、新聞、娛樂是不一樣的，相對來說它更加需要一種投入，和前人、古人、外人、不熟悉的人對話。不能說現(xiàn)在沒人讀書，地鐵上很多人捧著手機、平板電腦在讀，還有網(wǎng)上的小說有很多人讀，但不是所有的閱讀都有意義。你可以告訴我，書有好有壞有雅有俗，但一般來說，相對于整個文化生產(chǎn)來說，經(jīng)典型的書還是更值得你跟它對話。 有一天，手機丟了，電腦丟了，或者全世界斷電了，或者被外星人的病毒攻擊了，整個人類要倒退幾百年 記者：據(jù)您的觀察，閱讀載體的變化如何改變?nèi)藗兊乃季S。 陳平原：書籍的載體、閱讀形式的變化導致的思維的變化的特點，我說第一個是“發(fā)散”——發(fā)散型的思維，已經(jīng)很難集中在一點了。古人讀經(jīng)，一個月，一年，集中在一點對一部經(jīng)書，不斷地對話，一個字一個字斟酌?，F(xiàn)在不行了，學生的思維會不斷地跳躍，好處是具有活躍性，壞處是無法集中精力在一段時間里做一件事情。 第二，表述的片段化。今天的微博對寫作者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誤導和殘害。每天習慣寫100多字的微博，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是很難再改變了。能夠?qū)憥拙淝纹ぴ?，寫不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我們今天太多地在強調(diào)知識的廣博，很少強調(diào)思維的深度。思考以前是時間維度的，現(xiàn)在是空間維度的。海南，桂林，南極，北極，每個人都能跳躍性地和你說一大堆，但就一點談深的功夫，比如談你的家鄉(xiāng)、你的社區(qū)，就很缺乏。思考有廣度，缺深度，這和我們閱讀的習慣有關(guān)系。我們每個人都是“知道分子”，比起以前的世代的人的常識要多，但思考、辨析能力不足，這跟大家缺少琢磨的時間有關(guān)，沒有時間、沒有耐心來仔細琢磨一個事情。 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自主記憶力的衰退。我們?nèi)澜绲娜硕家粋€樣，把記憶力交給電腦了，把所有的知識交給數(shù)據(jù)庫。我們以前必須要記憶很多東西，所謂讀書破萬卷，北大中文系有很多傳奇性的老學者，你說一句話他能馬上告訴你在哪本書的第幾卷第幾頁，以前覺得特了不起。今天大家已經(jīng)不再讀書了，已經(jīng)查書了。閱讀被檢索取代是一個很可怕的問題。我不知道你怎么樣，我自己是常常很驚訝于自己會突然有記憶力的衰退，我們以前總是想拼命地記住某些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種動力了——“沒關(guān)系，我的電腦里有”，年輕人則是“我的手機里有”。有一天，手機丟了，電腦丟了，或者全世界斷電了，或者被外星人的病毒攻擊了，整個人類要倒退幾百年。因為你過分依賴于數(shù)據(jù)庫來記憶和辨析。 閱讀和修養(yǎng)兩者不再同步之后會出現(xiàn)很嚴重的問題，讀書對人格，心靈，氣質(zhì)，外在形象的塑造，都被切斷了 記者：讀書是否陷入一個被夸大的困境？或者正相反——實質(zhì)的困境還被描述得不夠？ 陳平原：讀書的確存在真實的困境，而且這困境一下子很難解決。讀書最關(guān)鍵的功能并非求知，而是自我修養(yǎng)。 現(xiàn)在讀書不再被認為是嚴肅的、認真的、必須面對的事情，閱讀不像以前那么執(zhí)著和要緊，就有了我剛才說的畢業(yè)多少年還讀不讀書的問題。知識變得唾手可得之后，讀書的原有的三個功能——閱讀，求知，修養(yǎng)，都受到了影響。我們以前讀書，求知和自我的修養(yǎng)是同步的，現(xiàn)在求知這個層面被檢索所取代，只要知道一個書名和人名，檢索就行了；而閱讀的功能更強調(diào)了娛樂功能。原來苦苦追尋、上下求索的狀態(tài)消失之后，知識有了，但修養(yǎng)沒有了。我們以前推崇蘇東坡的詩“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多了，平常人說的書卷氣就出來了。 今天我說的是閱讀和修養(yǎng)兩者不再同步之后，讀書對人格，心靈，氣質(zhì)，外在形象的塑造都被切斷了，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與我年齡相仿的這一代人處在過渡的時代，我們在書籍時代里成長，另一方面我們趕上了數(shù)字化的時代，兩邊都能夠有理解。下面幾代年輕人可能還來不及對上一個時代有了解就進入了數(shù)字時代。我對上下兩代人怎么讀書都有了解，所以會有感慨。 但對年輕人來說教訓是沒有用的，我便把自己的讀書體會寫下來，或許能有一些書引起他們的興趣，在書里面能夠影響到多少人算多少人。 記者：將來的時代，什么樣的讀書人將脫穎而出？ 陳平原：我常跟學生說，檢索能力是很容易學會的。全世界的圖書都在一個“云”里，將來稀缺的是獨立思考、批判精神，不依附于前人、古人，不盲從于社會，時髦不能動。在中文系來說，再加一條：表達能力。相對于人文學來說，表達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人文學科不是一個實驗的學術(shù)，它天生的就有要表達和說服別人的能力的要求。能不能找到好的題目，形成完整的思路，很有說服力的表達出來，這對人文學者來說十分要緊。（首席記者 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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