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剛剛從湖南懷化通道縣回來,被山里的蚊子咬了一身包,聽了點故事,看了看風景。今天聊得事兒,其實離我們生活比較遠,說實話,離認知也有點遠,而且是個聊不出結(jié)果的事。好在我可以姑妄言之,您姑妄聽之。
既然遠,不妨把話題扯的更遠一點。先用自己的話來解釋一下對哲學(xué)宗教產(chǎn)生的淺薄的認識。我以為,千百年來人類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事情,哲學(xué)就是人對未知世界的探尋、思考、表達、謀求認可的過程。每個人形成了不同的世界觀,持有相同或是相似世界觀的人在特定時期擁有了相同的信仰,形成一個個群體,便有了宗教。
宗教產(chǎn)生是個大命題,也是個哲學(xué)問題。關(guān)鍵詞無外乎“必然”、“復(fù)雜”、“文化現(xiàn)象”“精神層面”、“社會意識”和“重大影響”。宗教哲學(xué)可以簡略定義為一門對于宗教現(xiàn)象及問題進行哲學(xué)思考的學(xué)問,二十世紀幾乎所有偉大的哲學(xué)家都有涉及宗教哲學(xué)問題。宗教和哲學(xué)分不清,又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核心是不一樣的。如果和一個人談?wù)撘环N宗教或是一種現(xiàn)象——“你信不信?”便成為一個很有意思的前提——你若不信,所有的討論都將是沒有依據(jù)的假設(shè),論證的過程不能成為說服別人的論據(jù)。你若信或是半信,一切都是符合或可能符合邏輯的,可以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引經(jīng)據(jù)典。也就是說,哲學(xué)強調(diào)的是“論證”,要通過某種符合邏輯的方式論證,遵守的是推理規(guī)則。而宗教強調(diào)的是“信”,你信不信上帝的存在?如果不信,教堂的存在對你而言就毫無意義。
古印度人信仰一種宗教,叫做“吠陀教”,公元前2000年雅利安人進入印度河流域,吠陀教產(chǎn)生。公元前2300-1750年的印度,正是著名的“哈拉巴”文化,印度河流域已經(jīng)產(chǎn)生城市,進入了文明時期。學(xué)者說孔子是公元前551出生,那么公元前2300差不多是“夏商周”時期的夏朝。這段時間,印度的宗教經(jīng)典叫做《吠陀》,《吠坨》對印度后世的影響極大,由印度古梵語寫成,因為與后來的梵語不同,被后世稱為“吠陀梵語”,又難懂,又長,不便于傳播和理解。于是漸漸被分成《梨俱吠陀》、《裟摩吠陀》、《耶柔吠陀》、《阿闥婆吠陀》四部,成千上萬部吠陀、梵書、奧義書皆從此來。婆羅門教建立在經(jīng)典之中的“梵書”之上,所以一般認為婆羅門教起源于吠陀教。其中《耶柔吠陀》中有一部《百道梵書》,據(jù)說這里首次提出了靈魂轉(zhuǎn)世的理論。婆羅門時代剎帝利王子悉達多,在婆羅門教基礎(chǔ)上創(chuàng)立了佛教,靈魂轉(zhuǎn)世和輪回在婆羅門教被提出,在后世的佛教中發(fā)展壯大,便有了著名的六道輪回。(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牲道、餓鬼道、地獄道)
▲通道是紅軍長征途徑地,召開了著名的“通道會議”,放棄了北上湘西,向貴州挺進
有意思的是,認為有輪回存在的遠不止外來的佛教。中國本土的道教也相信靈魂的存在,人世之外,有另一個等級森嚴的世界。不知道是釋道融合,互相影響。其他諸如薩滿教、苯教這些帶有巫術(shù)性質(zhì)的原始宗教,也大多自然崇拜、祖先崇拜,信奉萬物有靈。如果站在無神論的角度,無論是西方的創(chuàng)世還是東方佛教的輪回,都在一種超自然現(xiàn)象,某種意義上是對超自然現(xiàn)象的解釋和調(diào)用。
▲崖上鼓樓的避火、避瘟咒
說了這么多,目的自然就是講講輪回轉(zhuǎn)世。以上的所有,都是閱讀的體驗。然而,在桂黔湘三省交界之地——貴州的黎平、廣西的三江、湖南的通道,都廣為流傳著“再生人”的傳說。所謂“再生”,就是轉(zhuǎn)世,而且轉(zhuǎn)世為人。這是個很神奇,也很玄的問題。如上文所言,“你信不信?”成為一個最很有意思的前提?,F(xiàn)在人人皆知的西藏活佛轉(zhuǎn)世,就是影響力比較大的轉(zhuǎn)世輪回事件,大活佛的轉(zhuǎn)世,甚至?xí)Φ貐^(qū)乃至國家的宗教政治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最為大眾熟知的便是1990年十世班禪轉(zhuǎn)世靈童金瓶掣簽,如果沒記錯的話,電視轉(zhuǎn)播了其盛況,這也是無神論國家鮮有的高調(diào)宣傳方式。相比之下,侗族的轉(zhuǎn)世輪回故事最有趣之處在于,人們聽到的、看到的這些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沒有任何政治目的、沒有任何特定社會身份的普通人,往世和現(xiàn)世往往還都有所聯(lián)系,比如家族的先人,比如好友變鄰居,父輩變孫輩,甚至男人變女人。在湖南省通道縣雙江鎮(zhèn),我們見到兩個女孩,一個叫做楊日春,一個叫做姚改流。
▲楊日春、姚改流
楊日春,女,1983生人,她說上一世叫楊品錘,13歲就早逝,不進家族祖墳,太想家,于是就回來了。從前的堂哥堂嫂是她今生的父母。而這一世才兩歲的時候,她就會準確無誤的摸回前世父母的家,翻出老照片指著自己,也認上輩子的同學(xué)。后來家里人按照侗寨的習(xí)慣,喂她喝了一碗魚湯,很多事情漸漸就忘掉了。我問你們都喝過這碗湯嗎?旁邊的姚改流說啊,是啊我們都喝過。我說你也是一樣的故事嘛?她說差不多,我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說她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村子里見人就拉著唱侗歌,村里的老人問,你這么小,是誰教給你唱歌的?你是誰?。恳Ω牧髡f,我是石培樹/盛(音)。石培樹是姚改流媽媽的外公,在世的時候喜歡唱侗歌。家里人說,她小時候見人就唱的那幾首,恰好是上輩子最愛唱的。而這一世的姚改流,最喜歡唱歌,無論多復(fù)雜的侗歌,聽兩遍就記得住,學(xué)得會。
她們說了很多話,很平靜,我想應(yīng)該是講述了很多遍。好在其中沒有太多的形容詞,也都很簡單,反而讓我有了幾分信任。她們說開始也害怕,后來就習(xí)慣了,既然回來了,又還做家人,就好好生活吧。說完了露出淡淡的微笑。
▲古樓上的孩子們
除了人的轉(zhuǎn)世,前世是動物或者是昆蟲的也不乏其例。在通道有一則傳說,說某人前世是豬,是由豬轉(zhuǎn)變成人。據(jù)說這個十多歲的年輕人才幾歲的時候,他媽媽帶他去山上,看到有人在割豬草,他就告訴別人說不要割那種草,因為那種草不好吃。后來他見到村里專門殺豬的榮某,對他說“是你把我殺的”,那個人嚇得要命,回去以后就再也不敢殺豬了。(載于文化遺產(chǎn)2013年第5期,《侗族的轉(zhuǎn)世傳說——靈魂觀與積陰德習(xí)俗》,作者徐贛麗)而目前談?wù)摰囊阎偕说那笆?,全部是非正常死亡?br>晚上在通道縣城和當?shù)氐膸讉€侗族小伙姑娘聊天,我問他們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們都直視著我,十分堅定的說:真的。然后紛紛說起身邊比較親近的朋友的故事,大多不好解釋的故事核心,都是一個才一兩歲的孩子,怎么會那么精準的確認親屬之間的關(guān)系,家里物品的歸屬,上一輩人之間的普通生活片段,然后反問我,如果不是真的,一個小孩子怎么會知道的這么清楚?如果不是真的,問什么我們?nèi)巳硕歼@樣講?老人們是對這個事自然深信不疑,但他們大多不喜歡。說這樣會打破家族里的長幼秩序,倫常關(guān)系。當?shù)氐牧?xí)俗是喝一碗紅鯉魚的湯,然后讓這個孩子淡忘掉過去的事情。這一碗紅鯉魚湯,楊日春和姚改流都喝過。她們小時候的事情有很多都不太記得,她們說都是這碗湯的原因。
▲芋頭侗寨
在侗鄉(xiāng)見不到佛寺。所以轉(zhuǎn)世輪回是不是受到佛教影響,是沒有印證的。但前文所講,佛教中的轉(zhuǎn)世輪回概念也是從婆羅門教中吸收進來,甚至來源于印度更古老的宗教。侗族人民崇尚萬物有靈,更趨向于薩滿一類的原始宗教,相信靈魂的存在,就等于相信肉體靈魂是可以分離的。說到靈魂,那就說一說鬼事。侗族還流傳著鬼也分善惡的說法。鬼生活的世外桃源名叫“高勝牙安”,那里“與祖同地,共同生活, 吹笙‘多耶’,處于極樂世界”。(《侗族通覽》,冼光位主編,廣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7頁)鬼在那里仍像陽間青年男女一樣吹蘆笙跳舞唱歌,過著與現(xiàn)實中的侗寨一樣的生活。侗族也認為鬼與人常處于同一空間。比如,行歌坐夜時往往有鬼與人同樂,時至午夜,人們會唱起消散歌,意思是請鬼們回去,不要再逗留: “天晚了,我們要回家了,你們(指靈魂)也回去吧”,唱了消散歌就可以把圍坐在周圍的鬼魂送走。同樣,在村寨里請戲時,也是要請鬼神和送鬼神。
▲懷化市侗族大歌傳承人吳永科,坐在她邊上的是懷化市侗族琵琶歌傳人楊團花
這樣的態(tài)度讓人細細想來,心存溫暖。雖然一碗紅鯉魚湯要讓塵世間的人變得平凡而非通靈,但是侗家人仍然愿意相信,故去的親人們以某種方式重新回到自己身邊,是一件不壞的事。并且如果相信轉(zhuǎn)世輪回,那么死亡就變得不那么可怕,前提是積陰德夠多,來世仍舊為人。他們信奉的是“上天有眼,神靈有耳;居心不良,必招禍殃;行為不軌,壽命不長?!保ā吨袊弊宕逭幕?,吳浩編,民族出版社,2004 年版)
如果這個現(xiàn)象是歷來就有的,那么老侗歌里一定有表達。為此,我找到懷化侗族大歌傳承人吳永科,他幫我翻查了家里流傳的老耶歌本,永科的爸爸說我問的那首《陰陽歌》要唱三四個小時,永科也不會唱。歌詞里寫到,“今夜我們相聚唱一首歌大家聽,靜靜聽我吧歌唱,我們來到世間很少有人得齊全,就像四面山崗高高矮矮不一樣。有吃有穿命中定,壽歲年華也靠命根定短長。養(yǎng)男育女靠八字,家財田產(chǎn)全靠前世修善今生才能把福享。有夫有妻也是命中早注定,單身孤零那是從陰間閻羅認領(lǐng)守空房。我說這話當初也有人不信,他還為此到陰間質(zhì)問閻羅王。十代都有人曾經(jīng)到陰間,把陰間的事拿到陽間來宣揚?!边@首歌里一共唱了6個人的陰陽故事,歌的結(jié)尾處是“朋友有好歌他唱好歌,我沒好歌只好唱陰陽”。
▲懷化市侗族琵琶歌傳人楊團花在演出
我相信,這樣的歌侗族民間還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千百年來也從未中斷過。
侗族地區(qū)民風淳樸,頗有“諸惡莫做”的意思。人“信”什么是一回事,怎么做這一世的人,是另一回事。從這一點出發(fā),這些看起來“封建迷信”的教化和影響是有積極意義的。
在這個主題下,又有幾個有趣的小事兒,不知道是不是實屬巧合。目力所及之一是侗族人愛修橋,風雨橋和鼓樓簡直就是侗寨的標配。山苗水侗,侗族村寨大多傍水,橋多。橋和河流本身就是傳說中的陰陽界的必經(jīng)之路,是故事的載體。第二個小事是,此地名字就叫通道。地名也早已不可考。在冥冥之中,荒誕與真實之間,我們又知道多少?宇宙之大,謎題之多,都是有趣的存在。
▲侗族大多逐水而居
▲水車
▲古樓上的老人們
▲村口
▲崖上
▲賣的都是當?shù)氐奶禺a(chǎn)
▲在自家門口
▲聊一聊天
▲老奶奶在剛下過雨的石板路上走,她剛剛經(jīng)過“薩歲洞”
▲老爺爺在鼓樓里打著點,前面的男女在唱著侗歌
▲夜幕來臨,小孩子騎車經(jīng)過鼓樓的倒影
德國哲學(xué)家卡西爾在《人倫》一書中說到原始人——“ 對生命的不可毀滅的統(tǒng)一性的情感是如此的強烈, 如此不可動搖,以至于到了否定和蔑視死亡這個事實的地步。在原始思維中, 死亡絕沒有被看成是服從一般法則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 …原始人在他的個人感情和社會感情中都充滿了這種信念: 人的生命在空間和時間中就根本沒有確定的界限,它擴展于自然的全部領(lǐng)域和個人的全部歷史。 ”
莫言在《生死疲勞》里的第一句話便是是“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小說最后閻王爺對西門鬧說了一席話頗禪意:“我將讓你在畜牲道里再輪回一次,但這次是靈長類,離人類已經(jīng)很近了,坦白地說,是一只猴子,時間很短,只有兩年。希望你在這兩年里,把所有的仇恨發(fā)泄干凈,然后,便能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br>
以上
于北京西壩河
2016.5